都說蕪家姐弟關係好,弟弟靦腆乖巧,成績優異,姐姐更是盤靚條順,十里八方的好學生。
街坊鄰居提起他們,總是讚不絕口,彷彿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完美姐弟。
可誰也不知道他們曾經水火不容。
或者說,是蕪斯意單方面容不下蕪彥,哪怕他是她的親弟弟,至於原因,實在複雜。
複雜到這一晚,她又做了那個纏繞多年的夢。
“這個啞巴是你弟弟,認清了嗎?”
蕪斯意還記得父親的力道大得恐怖,揪著她的頭髮往書桌上撞,桌角硌進顴骨,她像極了菜市場裡被拍暈在案板的鯽魚。
搖搖欲墜的吊燈,藍青色的玻璃窗,茶几上的用來裝零錢舊糖罐,她的目光隨著木偶般被提溜著的身體亂晃。
最後,憤憤瞪向角落裡的小身影——蕪彥。
他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手裡抱著那隻破舊的玩偶,眼神怯怯的,像是被嚇壞了的小動物。
暴力之下,與恐懼一起強盛滋長的,是她不服、失衡的念頭。
憑什麼他總是那麼無辜,那麼乖巧,而她就要承受所有的責罵和痛苦?
父親再次拔高的音量截斷了她的注意力,怒吼如雷在她耳邊炸開:“你就不能讓你爹省點心?啊?!”
“是他自己亂跑,不聽我早上叮囑的,我——”
“還敢頂嘴?我都聽李老師說了!”
角落裡的小熊玩偶被揉住腦袋,蕪彥無措地看向他們,在他失去萬籟的世界裡,姐姐凌亂髮絲間漏出的怨恨目光,比針紮在他後背上更痛苦。
“蕪斯意,你再故意把他丟到託兒所試試?他媽的,我就說怎麼輸了一整天的麻將,都是你這丫頭觸我黴頭,怪不得你媽不要你們……”
蕪斯意的耳朵嗡嗡作響,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掌心,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她的喉嚨發緊,想要反駁,卻發不出聲音。
何況,無論她說什麼,都只會迎來更多的責罰,所以只能咬著牙,硬生生地把話嚥下去。
……
其實他倆都沒說錯。
蕪斯意的確在託兒所門口等了兩個小時,甚至磨磨蹭蹭地寫完了作業,可她還是沒等到蕪彥。
那時天空已經飄雨,她慌忙抹掉本子上被雨暈開的墨漬,踮腳張望空蕩蕩的校門,心生疑惑。
跑去問值班的老師,對方卻說蕪彥早早就走了,她怔怔,摸著飢腸轆轆的肚子,一邊負氣地想幹脆就把他丟下好了,一邊沿著回家的路找人。
她把爸爸給的晚飯錢奉獻給了路過的煎餅攤,還特意買了份夾有裡脊肉的豪華餐,香氣鑽進鼻腔的瞬間,她沉醉其中,罪惡感突然變得具體可感
——如果現在折返,說不定會遇到那個不知道把自己藏在哪裡的傻瓜。
可是蕪斯意沒想到走著走著,父親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拽著她的紅領巾拖上了小綿羊摩托車,尼龍繩勒進後頸的灼痛讓蕪斯意吃痛。而前座蹲著的,正是嘴裡含糖的蕪彥。
……
最後的最後,父親逼著她做了保證,然後大力地摔上房門揚長而去。
用力擦掉臉上的淚珠,她想說,其實你不用這麼刻意,我也知道你很生氣。然而視網膜又被溼潤的液體模糊。
房間裡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蕪斯意急促的抽泣和心跳聲。胸腔內的器官跳得又快又重,幾乎要從裡頭蹦出來。
她精心紮好的辮子被拽得散開。
新買的粉色皮筋裂了口,輕飄飄地滑到地面。
她蹲下來,手指顫抖著去撿那根皮筋,指尖剛觸到它,另一隻乾淨的小手也伸了過來。
蕪彥嬰兒肥的小臉映入她眼簾,那雙紫葡萄般的眼睛裡也蒙著一層傷感、討好的瑩潤。他的嘴巴張合,但沒有聲音。蕪斯意愣住了,心裡的那股憤怒和委屈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複雜的情感在她的胸腔裡飽脹。
她知道自己不該怪他,可她卻控制不住自己。
當蕪彥溫熱的指尖觸到她手背時,她突然發狠地咬上去,直到鐵鏽味漫過舌尖,她嚐到比淚更令人煩躁的味道。
原來啞巴的血也是澀的。
男孩的手在她鬆開嘴後觸電般顫抖一剎,攤開的掌心躺著一顆水果糖,硬糖摔落在地變成兩半,黏糊糊的糖紙反光裡映出兩張相似的臉:一張糊滿淚痕,一張安靜可憐。
…下次我真的會扔掉你!
等蕪斯意惡狠狠地恐嚇出聲才驚覺,自己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恨他獲得的關愛,恨自己一直失衡,還是恨他殘缺之下依然純淨的眼睛所帶給她的道德枷鎖。
夕陽血色從防盜網鑽進來,把姐弟倆的影子分割成不可彌合的細條,又死死勒住。
蕪斯意從過於痛苦的夢中醒來,臉頰側的溼意讓她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磨了磨那片殘留在枕頭上淚痕,她換了一邊繼續睡下。
但早起上班擺在眼前,還是比已經陳舊的回憶更痛苦。
早餐過後,她套了件緊身的灰色短袖和黑色的牛仔褲就出門了。
廚房裡,蕪彥在洗碗筷,他習慣性看了眼牆上的鐘表,又望向窗外,如常地全程目送女人離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路口的拐角。
姐姐今天吃飯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五分鐘。
話也不多了。
他面目淡漠,用力搓掉碗沿的米粒。
膠皮手套被“啪”地剝下,蕪彥將它們掛在水龍頭上瀝乾,然後回身朝蕪斯意的房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