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一種喚醒愛的能力。」
我在佛洛姆的《愛的藝術》中讀到這句話,進一步激起體內蓄積的勇氣。
花綸和保羅都是需要受到幫助的人,卻始終咬牙吞下所有苦楚。花綸在夜闌人靜時向兩隻兔子傾訴心底憂鬱,再吞下那些藥物,遁入失眠的痛苦之中,掙扎在生與死之間,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迫切需要一條可以自在徜徉其中的大河,可是每天張開雙眼,只有無盡黃沙在面前不斷堆積,好像已經死掉的時間,沒有任何意義。
當初花綸窮盡一切努力,喚醒沉眠於我內心的愛,現在輪到我幫他把遺失的愛給找回來。
真正的deadflowers不是美妙性愛,也非熱戀時的至死不渝,更不是讓人逃離現實的毒品,而是讓花綸發自內心露出微笑。
我看著花綸親手抄下的詩句,在心中做下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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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和花綸約好賞楓之行的日子,我在前一天將瀏海剪去,換了全新發型,看著時尚雜誌上的秋冬美妝趨勢介紹,仔細學習如何畫上自然的眼影及腮紅。出發前,我穿上那套黑底白色蕾絲小禮服,佩戴音符耳環,準備以最美麗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
天不從人願,此時的我卻坐在醫院精神科大樓護理站的一隅,苦苦等待訊息。
二十分鐘之前,我苦苦央求護理師幫忙通報訪客探視,卻不幸吃了閉門羹。
「小姐,你突然來訪真的很令人困擾,完全不符合院方規定。他的訪客名單隻寫著『小野未央奈』,應該是日本人吧?連家人都沒填上,你的要求實在有點困難。」年約四十多歲的護理師皺著眉頭,一心一意想將我驅離。
「拜託,我求求您幫幫忙。我是他的女朋友,他真的很需要我,請務必讓我見他一面。」我不停鞠躬懇求她的協助。
「我還以為未央奈才是他的女友,三天前,她依照時間前來探視,兩人還抱在一起呢!」
聽見護理師的婉拒答覆及未央奈和花綸的互動,讓我更加心神不寧。
「amy姊,讓我來試試看。」一位大約25歲的年輕護理師或許是感同身受,挺身而出相助。「小姐,我儘可能幫你通報,萬一他不願意或主治醫師否決,就真的無能為力。」年輕護理師露出同情的微笑,接下我遞給她的申請表與一張信紙─花綸親手抄下泰戈爾送給林徽因詩句的那張信紙。
“蔚藍的天空俯瞰
蒼翠的森林,
他們中間吹過
一陣喟嘆的清風。”
我從《漂鳥集》中抽走它,在『一陣喟嘆的清風』上頭用紅筆畫上大大的「叉」!
根據後世的考究與解讀,那陣清風代表著隔閡,也就是隱喻泰戈爾本人。
過去一週,我反覆閱讀手抄詩,思考花綸在我假裝入睡後說出的真心告白:「風,有時候很令人討厭呢!」
詩中的那陣「喟嘆清風」,並非我主觀認定的小野未央奈甚或是我自己,而是他心中的枷鎖─永遠無法痊癒的憂鬱症。即便是強烈颱風阻隔,也不能阻止我所追求的愛情,何況是一道清風,只要把它給抹掉不就得了?
「無花可贈我」也不要緊,我自己就是最美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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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斬斷與外界所有聯絡,進行隔絕治療的病患被放在獨立大樓,裡頭共有兩層樓的醫護與生活設施。三餐均由院方提供,自己可以攜帶部分食物當作宵夜點心,生活起居和一般人無異,並且安排有瑜珈或健身等課程讓病患選修。
但是所有「房客」禁止攜入自己的書籍,更不能使用手機或聽音樂,當然也限制探病訪客的身分、次數與時間,必須由入住病患事先填寫「可探視名單」,且在一定時間內前來,萬一不在可探訪名單之上,即使是自己家人也無法探病,畢竟許多病患便是因為「家人」的因素才住了進來。
臺灣的精神心理醫療體系早已不堪負荷,加上許多體制上問題與社會中的歧視,根本無法給病患妥適完善的治療,除了藥物壓制之外,還是使用藥物。
當一顆管制安眠藥比一顆茶葉蛋或包子還便宜,前往私人診療院所進行一次心理諮商得花上至少三千元時,該如何期待精神心理醫療體系對病患妥善伸出援手或反饋?
村上龍所寫的《最後家族》並非全在討論如何拯救重鬱症病患與繭居族,更多的深層意涵聚焦於「拯救」和「被拯救」的互動關係,以及家人該如何調適生活?萬一家人出現重鬱患者或繭居族,一起生活的整個家族都會受到影響,進而擴散到社會,絕非是病患一個人的事。
我坐在醫院裡思考許多之前未曾想過的難題,不自覺緊鎖眉頭,左手輕摸音符耳環,原來悠哉地欣賞一首樂曲,對許多人來說是一種極為難得的享受。
剎那間,年輕的護理師從走廊轉角處現身。
「太好了,他看了那張信紙之後願意見你了。」
對我伸出援手的年輕護理師興沖沖跑了過來,交給我一張通行探訪證,準備引領我前往另一個未知的封閉世界。
一條被層層鐵絲網緊緊包裹的空橋打入眼簾,用力敲碎我的心。
僅容手指穿透的鐵網長廊空橋,猶如將引導我前去探視囚禁恐怖份子的神秘空間。被獨立而出的病房如孤島般,僅有眼前鐵網空橋可通往自由世界,矛盾愁緒不停撞擊我已然破碎的內心。
這副景象不禁令我憶起電影《絕地任務》(therock)當中的「惡魔島聯邦監獄」,設立在舊金山海灣內的阿爾卡特拉斯島上,專門囚禁可怕的重刑犯與軍事犯。灣區內有冰冷洋流,即使有辦法從密不透風、滴水不漏的監獄裡逃脫,就算是蜘蛛人面對孤島的險峻地形也是插翅難飛,只能乖乖走回屬於自己的牢房,自己安分上鎖,等待監所人員「放飯」。
「鄭小姐,許多病人都有『不好』的念頭,以防萬一,空橋也必須加裝防護措施。」年輕護理師看穿我的心思,耐心對我做出解釋。「病房位在四樓及五樓,就算偷跑出來,只有這條二樓高度的天橋能夠通往外頭的世界,別無其他通道。」
獨立而出的四樓高度正好摔不死,又足夠使逃脫者心生一定恐懼,每一項設計安排均有其原因;現在已是二十一世紀,卻使用類似二次戰後的處遇方式對待病患,著實讓人不忍。一般人習以為常的抬頭仰望青空,對這些病患而言是奢侈的瞬間。
沒有人願意生病,一旦身心罹患疾病,就代表在不停往前衝刺的社會競賽中處於落後,萬一落後太多,不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內,很可能就再也無人聞問─這個社會容不下體制外的生物。
緩步走在鐵網空橋上,使我感觸良多,不經意伸手摸了鐵網,電流般的錯覺觸感讓我聯想到越獄─逃脫文明社會的冰冷框架,這是花綸始終很嘗試,卻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就算是《刺激1995》的主角安迪,也沒辦法從這裡逃脫吧?」我努力深呼吸一口氣,忍不住把心底話給脫口而出,一字一句都被鐵網給伸手抓了回來,找不到足以逃生的縫隙,甚至連空氣本身都感到快要缺氧而窒息。
電影《刺激1995》(theshawshankredemption,鯊堡的救贖)講述被誣陷入罪的男主角安迪如何在監獄內體悟人生及現實的殘酷,並且花了漫長28年時光,從狹小囚牢鑿出通往新人生的越獄故事,徹底打破體制的扭曲規訓。
我在鐵網空橋上沉思,年輕護理師出聲打斷我的沉默悲鳴。
「欸,這裡不是監獄,是幫助病人康復與獲得重生的醫療處所。我也很喜歡那部電影,鯊堡監獄裡沒有希望與自由,只有在安迪冒著被毒打一頓風險下,所偷偷播放〈今夜微風輕吹〉黑膠唱片時,所有受刑人才重新體會到自由的感覺。」
「還有安迪透過那個壞蛋獄卒請大家喝啤酒的時候。」
護理師露出無奈笑容:「可惜這裡連汽水咖啡也沒有,但是會有希望存在,這可是所有疾病的最好解藥。你不要被這座天橋給嚇到,其實有不少病人賴在這裡不走,反而希望可以住久一點。」
我勉強點頭做為迴應。
鐵網空橋依然使我心生畏懼,戰戰兢兢跟在護理師後頭慢慢走著,有如一條無盡的寒冷長廊。
「我們到了,你放心,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穿越鐵網長廊後,護理師取出門禁晶片卡感應門鎖並輸入密碼。
我在內心默唸:芝麻開門!但願這座孤島真的能產生希望,變出一張神奇魔毯,載著我和花綸飛向自由。
穿越過另一道室內長廊,護理師再次使用門禁卡替我開啟電梯,輸入密碼後按下四樓鍵:「到了四樓會有另一位同事幫你帶路,時間只有三十分鐘,要好好把握,可是別讓他太亢奮喔!」年輕護理師對我報以微笑,消失在緩緩關上的電梯門之後。
或許是不安而產生認知心理學上的錯覺,電梯上升速度似乎特別緩慢,我的心跳速度與電梯速度成反比,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回盪在只有我一人的電梯之內。
電梯門猛然開啟的那一瞬間,我真的感覺自己快死掉了,強烈暈眩感如石塊不停擲向我的腦部。
眼前十五公尺處,就是那座既像監獄又像希望再造工廠的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