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步走向那座希望與重生的再生場所,心跳速度越來越快,彷彿自己是準備越獄的囚犯卻不知該逃向何方。
一道堅可不催的大門矗立面前,大門上設有一個探視窗,可由外窺見裡頭的情景。雖然不像邊沁設計的「圓形監獄」具有強大壓迫感,但是處在裡頭一定非常難受。我如履薄冰步向窺視窗,慢慢轉動眼球,掃視著特殊病房的內部。
偌大交誼廳之中聚集不少房客,不分男女,大家穿著相同的淺藍色衣服。看得出來交誼廳也是大家一起用餐的地方。特殊設計的塑膠桌椅放在裡頭,在大量白色日光燈照射下,透出一股懾人寒光,加上天花板上特製的吹風換氣孔,感覺十分寒冷─說不定比舊金山海灣的洋流更加冰冷。
生性怕冷的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雙手緊張地抓住米色肩揹包的揹帶,繼續找尋花綸的蹤跡。
有好幾位房客在交誼廳裡談天說地,如同咖啡店或一般餐廳裡的常見景象,絲毫看不出任何異狀;然而有兩三位房客舉止相當怪異,不停抬頭對白色天花板喃喃自語,或以極不自然的方式行走、伸展肢體,好像有看不見的「東西」從旁阻礙或指導每一個動作。
「花綸呢?怎麼都沒看見?」著急又害怕的我不禁自言自語。
正當我納悶之際,一張面無表情,眼神呆滯,不停扭動頸部的陌生臉孔,冷不防從窺視小窗底下直接浮起,貼在強化玻璃之上。我嚇得發出叫聲,身體不自主往後退卻踉蹌地差點跌倒。
一股熟悉溫暖及氣味從身後像魔毯包覆著我,將差一點跌倒的我給輕輕扶住,抵抗了地心引力的召喚。
「沒事了。他在對你打招呼,沒有任何惡意。」
「啊…花綸…」
我眼眶泛淚,原本想直接擁抱他,卻被花綸壓住雙肩並退離至一公尺的距離─我和他之間是否產生了永遠的二分之一距離?
「請問是鄭小姐嗎?麻煩請先來這裡填寫訪客名簿。」
一道呼喚從護理站內發出,暫時阻隔我和花綸的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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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花綸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房內有兩臺小型監視器,讓我感覺不自在,說不定還有第三或第四部隱藏式攝影機?
環顧四周,居然連一扇窗戶也沒有,這棟大樓明明有個綠意盎然的中庭,假使這裡開一扇窗,正好可以看見靜謐優美的花園景緻。
彼此沉默十多秒後,我率先打破這個空間內所堆積的寂靜。
「那天很對…」
「那天你弟弟偷偷要求我,希望我能一直守護你。」沒想到花綸搶先開口,打斷了道歉的開場白。
「什麼?」
他的臉色蒼白,神情憔悴,對我說話時,凝視天花板的某一點,彷彿那裡可以鑿出一個洞,讓他可以像安迪一樣越獄重生。
他轉而低頭看著我的露趾低跟鞋說:「縱使身為王者,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候,何況是生病的人?」
我忘記了自己應該要先道歉,反而急忙追問:「難道你不能一直守護我嗎?我們可以相互照顧彼此。」
「亙荷,談論未來實在太過遙遠,我只擁有現在,說不定連『現在』都不是自己所能掌握。」
他竟然不再喊我「小亙」,頓時讓我悵然所失,彼此之間說不定已隔著一座索諾拉沙漠。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出亞瑟王的聖諭:「你不是和蔻瑪醬約定將來要去日本生活嗎?至少還能看見不遠處的未來。」
花綸很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於義務之履行,假如是自始主觀不能的話,可以解除契約,恢復締約前的原狀喔。」
所謂「自始主觀不能」乃指應履行義務之人在締約時,早就知道基於自己的因素,對於該完成的事項與給付其實根本做不到,可是一旦將履約義務人換成其他人,則給付就會變成可能。
例如,大雄開心收下媽媽給的一千元當作零用錢,約定下次數學考試要得到一百分。大家都知道這幾乎不可能,考前根本沒念書的大雄自己也明白,卻依舊和媽媽做下約定,倘若把大雄換成《櫻桃小丸子》裡的班長丸尾或是名偵探柯南,此項義務之遂行便有可能,這就是「自始主觀不能」。
「現在的我就像大雄,很多事情都辦不到。不論是對未央奈或是你,都一樣無能為力。」
手足無措的我試圖替花綸打氣:「大雄或技安如果用功唸書,當然有機會考一百分,而且不只一次。即使現在無法做到,只要繼續走下去,認真努力,一定可以辦到。你的比喻好爛,就算是蔻瑪醬恐怕也不會滿意。」
後來我才知道,早在1981年7月的漫畫連載中,大雄早就考了一百分,而且花綸欺騙沒有認真唸書的我,萬一發生「自始主觀不能」時,除了解約之外,還可以要求履行利益的損害賠償。
他用力嘆出卡在胸腔許久的鬱悶,用極低分貝的音量說:「我已經不想再認真努力了。對我而言,光是要適應這個人生,就非常困難,根本不是努力就能克服的難關,比海德格的著作還要難以理解。」
我第一次見到他如此頹喪的模樣,心中不禁泛起傷悲漣漪。
我振作精神用俏皮口吻說:「花綸,這一點都不像你。我認識的怪怪先生才不是這副模樣。」
坦白說,此前我並未認真探究花綸的真實樣貌,兀自匆忙地探索愛情,卻忽略必須瞭解一起牽手之人的真實形貌,我簡直就像是「瞎子摸綸」,什麼也沒能摸清楚。
花綸沉默以對,閉起雙眼沉思,我輕輕倚在他的肩膀,這次他沒有將我推開至那道二分之一的距離。
要散播歡樂,自己的心中必須要先有陽光,我開心地對他說:「所以你當初才索取『一成時間』報酬?但是你還沒履約完畢,你忘了還要幫我做指甲彩繪嗎?如果以七十歲來計算,你至少有七年的時間是屬於我的。俗話說人生七十才開始,這麼一來,你得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履約。」
他轉頭望了一眼希望再造工廠;我難以得知花綸當下的思緒。
「在這裡時間並不會飛逝,只會不停堆積。《最後家族》的序章標題是『直徑十公分的希望』,門上的窺視窗雖然比78.54平方公分要大上許多,可是你見得到這裡的希望嗎?病房裡連陽光和自然空氣都沒有,一縷清新空氣都沒有。」
「這樣就有最新鮮的空氣。」
下一瞬間,我的雙唇為他獻上深吻,把鮮甜氧氣灌輸到他即將窒息的肺部。
「希望,永遠在你這裡,從來未曾離開。」我再吻了他一下,輕輕咬著花綸的下唇,伸出左手食指比著花綸的心臟,他終於露出久違的靦腆笑容。
「亙荷,你的天真爛漫不知是優點或致命傷。」
「只要喜歡的人可以接納我就好,你願意嗎?」
花綸面無表情,再一次逃避我的問題。他猶如站在名為絕望的刑場上,用身體接下蘭斯洛特拈弓射出的每一箭,不閃不避,身心傷痕累累,卻始終不願開口說出壓在心底的真心話。
七年之後,我才明白花綸那時所說的「這裡」並非指入住的病房,而是這個社會體制,以及他自己早已支離破碎的心。
遲遲得不到正面迴應的我,不經意瞄了左手腕上的錶。探病時間剩下不到十分鐘,我該如何是好?
「好想聽音樂喔。」花綸望著會客室裡的盆栽,岔開了話題。
算一算時間,他已超過十天沒有聽音樂了,而且一直被關在裡頭,不停試驗配藥,苦悶至極,恐怕會讓他得了「幽閉恐懼症」吧?
我拿出宛如閃耀光芒的耳機後說:「看吧,我這位貼心漂亮女友早就幫你準備好了。」
我取出手機,將一隻耳機塞入花綸的左耳。天才歌手jeffbuckley現場演唱的”hallelujah”(哈雷路亞)縈繞在我們四周。柔美卻悲傷的空心吉他撥絃聲,襯著jeffbuckley的優美嗓音,流瀉出令人心碎的歌聲。
當初請蠢蛋弟弟幫我灌入一些花綸蒐藏cd中的曲子,沒想到辦事不牢的弟弟竟然選瞭如此哀慼的歌曲。正當我打算切掉這首歌時,花綸緊握住我的右手,從未體驗過的冰冷感穿透我的掌心,直竄心底深處。
花綸側頭凝視我的雙眼說:「jeffbuckley英年早逝,在他的演唱會尾聲,都會表演這首翻唱歌曲,現場觀眾很有默契保持肅靜,安靜聆聽這首動人歌曲,有些歌迷甚至感到悲從中來而掉下眼淚。」
「為什麼榮耀上帝的歌曲會如此感傷?」我將左手也放在花綸的手上,設法將所有溫暖與他分享。
「這首歌曲並不是jeffbuckley所寫,原唱乃是歌喉不怎樣卻相當會創作的加拿大詩人歌手leonardcohen(李歐納.柯恩)。”hallelujah”是榮耀上帝之作,不過歌詞暗喻了不少《聖經》裡的壞女人。」
「你在裡頭偷吃熊心豹子膽,現在說我是壞女人嘛?」
「不是我說的,是leonardcohen。」
所有的壞女人都是男人調教出來的,花綸那時並未把這句話說出來。
我抓起他的左手,在左前臂上留下第二個「愛的烙印」。
「哎唷!很痛…」他掀開衣袖看著上頭的齒痕。
「加上當初右手臂上的印記,現在左右手都有愛的商標,只剩下脖子了,看你怎麼逃出吸血鬼小亙的掌心?」我故意做出呲牙咧嘴的可怕模樣,顯得可愛又滑稽。
「你才不是吸血鬼,根本就是無人能敵的大胃王。」
「咦?”hallelujah”歌詞提到的『大衛王』嗎?」
「不是,是這裡足以納百川的大胃王。」花綸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花綸,你一點都沒變,真的很好色耶。我的確是『有容奶大』啊!」我說出了爸爸擅長的冷笑話,而且這次帶有限制級的顏色。「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本小姐這次就不跟你計較。抱著『有容奶大』又聰明體貼的女友,你捨得放開嗎?」
剩下的最後一分鐘,我奮力丟出最後一顆直球,右手嬌俏地比著自己的臉頰。
他很有默契在紅潤臉頰上留下淺淺一吻,冷不防脫口而出:「小亙,我愛你。」
「啊?你…」
面對突如其來的告白,毫無防備的我頓時不知所措。
沒想到最想聽見的一句話,在最不希望遇上的場合中使勁敲打我的耳膜,那句「我愛你」震耳欲聾,我卻想將它從記憶中給抹滅。
「我愛你,但是我已無花可贈你。對不起,我違約了。當初將手錶歸還到你手上時,我就察覺自己悄悄愛上你,不過一切都結束了。」
「不對,我還有第三個要求還沒使用,你沒有違約,我們可以進行契約變更。我也愛…」我宛如向阿拉丁神燈精靈祈求第三個心願,急忙阻止花綸的違約事實。
「太遲了,我的任務就是讓你理解愛情模樣,那天你已經明白什麼是愛。在愛情裡,失戀比相戀更重要。現在我忍不住說出違約誓言,我們之間的契約關係已經結束,來不及變更了。」
「不對,絕對不可能是這樣。你無法繼續愛我,難道可以愛著小野未央奈嗎?」
「時間到了。」
花綸沒有正面回答,他緩緩起身,拖著蹣跚步伐再次踏入希望與絕望並存的封閉場域。
探病時間終了,我和他之間的戀愛也到期了嗎?戀愛不該是時間的剋星嗎?
我朝他大聲喊著:「花綸,違約就要賠償啊。」
他驀然轉頭回答:「等你回到家之後,就可以拿到應有的賠償。」
我失魂落魄看著花綸離去的背影而掉淚;他輕輕撫摸自己被烙上印記的左手臂,不停往前走去,落寞身影一點一滴消失在我的視野。
放在墓碑上的枯萎白玫,堆積黃沙的索諾拉荒漠,無法喚醒愛的佛洛姆飄忽身影,熟睡的阿咖與阿瑪蒂蒂絲…在我的腦海螢幕一閃而逝,鹹鹹的淚水使我再也無法出聲,呆立在醫院之中,我彷彿得了齊克果所說的「致死之病」─絕望。
下一瞬間,未曾親眼見過的大黑腳河水陡然淹沒了我的身軀,窒息般的感受,裹住無法動彈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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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覆聆聽”hallelujah”,無精打采回到自己的房間門口時,弟弟從背後叫住我。
「姊,這裡有你的包裹,我搶先在爸媽之前幫你攔截了。我猜是…」
我一把搶下黑色牛皮紙袋的包裹,遁入房間。牆上的《吻》此刻變得非常礙眼,我發出無奈的嘆息聲,小心翼翼拆開包裹。
我不禁在充塞著孤寂的房內喊出聲:「是那雙漂亮的鞋子!」
包裹裡放著一雙全新的鞋子,那是收到花綸捎來”deadflowers”當晚去逛街買衣服時,自己試穿很久而捨不得脫下的紫色麂皮娃娃鞋。
我輕輕套上鞋子,感覺好似漫步在雲端,身邊卻少了重要的人。生平第一次收到心愛禮物卻落下悲傷眼淚,自己此時變得好脆弱。
包裹中除了那雙鞋之外,沒有卡片或信封,只有一張白紙卻無隻字片語,白紙的正中央明顯有一個被鋼筆刺穿的洞,一時之間,我難以理解其中所蘊含的意義。
花綸算準我會在賞楓之行當日去探視,因此請小野未央奈幫忙寄出「損害賠償」,換成是我的話,絕對不可能乖乖照辦,甚至會把愛的禮物佔為己有,或許他的蔻瑪醬才是真正的「有容乃大」。
我按下音響播放鍵,”年輕小鮮肉”旋律對我微笑招手,我無法像當初那樣踏出輕盈快樂的舞步,不久之後,整個人便無力癱軟在地板之上。
「我要的才不是這種賠償。」
我瞬間起身不停翻閱小六法的民法規定,急忙尋找想知道的法條。後來我才明白並非所有情狀都被民法含括在內,遍尋不著的「事實上契約關係」,根本不在民法規範之內,甚至是背離部分條文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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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後,我穿上紫色娃娃鞋再次佇立在鐵網天橋之前,等待花綸從裡頭邁步而出。希望,絕不會只有直徑十公分的圓形面積,我會給花綸像遼闊大海般的新希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卻不見他的蹤影,我的內心焦急不已,掌心不知不覺冒出了汗水。
「小姐,今天你等不到他了。」當初對我伸出援手的護理師突然現身說道。
「他不是預定今天出院嗎?」
「他昨天就被那位小野未央奈接走了。他預訂昨天出院,看來你搞錯時間了。」
我聽聞晴天霹靂般的訊息後喊道:「怎麼會這樣?」
「愛情世界無奇不有,會發生的就是會發生;已經發生的也無法被改變。」年輕護理師好像會讀心術,輕易閱讀出我的紛亂思緒,並且冷靜地做出迴應。
迷途漂鳥再次從黑暗中飛出,後頭彷彿有道「喟嘆清風」追趕著牠,下一秒鐘,漂鳥消失在風渦之中,無聲無息,不見蹤跡。「喟嘆清風」迎面而來,卻使我難以呼吸,無力起身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