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潮溼的泥土味道鑽進殿內,姬秋雨面前的茶一口未動。葉墨婷將冰冷的茶水潑了滿地,提起茶壺,又為她倒了一杯,滾熱的水霧再次冉冉升起。地磚上流動的茶水四分五裂,浸透垂落的華袍。
姬秋雨淡了一眼青龍紋底的瓷杯,淡淡啟齒:“娘娘還是得聽我一句勸告,多行不義必自斃。”
葉墨婷微微一笑,道:“我笑納了,不過殿下不必憂心,近日櫻冢閣在城內各地挑起民反,殿下府邸又與城巷臨得近,我只是將此事告知了溫統領,過幾日護城軍便會撤回來,只是得辛苦殿下在宮中住上幾日。”
姬秋雨眸光泛冷,終是接過那一杯茶,冷笑道:“果然,這宮牆裡最不缺的就是......替罪的櫻花。”
言罷,長公主拂袖離去,那茶水潑了葉墨婷滿身,溼乎乎地黏在皮肉上。
以姬秋雨的秉性,自然不會留宿慈元殿,她出了宮門,一隻往南走,直到叄株焦骨梧桐刺映入眼簾,她在一間匾額脫落的宮殿前停下——這是寒妃之前的住所,如今寸草不生,只剩下滿目荒蕪,幾隻烏鴉停在簷角,抖落簌簌的枯枝。
她推開搖搖欲墜的殿門,嗆鼻的塵埃撲面而來,凝結的蛛網密佈牆簷。歷史的瘡痍落了一層灰,姬秋雨摸了摸胸口上的十字疤,那處終於不再痛了。
夜間,柳青竹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覺膝上一片溫熱,她在黴味中嗅到一縷艾香。有人將燃燒的艾絨隔著捲紙按在她膝蓋舊傷上,暖流從膝骨竄向脊椎,還沒來得及睜眼,她就沉沉地睡去了。朦朧中有人觸碰她的臉,那雙手帶著龍涎香的溫度,卻在觸及她眉骨時劇烈顫抖。
所幸後半夜不冷了。
柳青竹醒來時,窩在茅草裡伸了個懶腰。入京後睡得第一個無夢覺,竟然是在牢裡。
鐵籠外值班的官員換了一個,是葉墨婷的心腹女使,她頓時警覺起來,慢吞吞地坐起身子。那女使偏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柳青竹便移開了目光。
晨光刺入時,她從胸口摸出一朵乾枯的櫻花,隱約可見暗紅血漬。將此物置於陽光下,瓣身泛起詭異珠光,滲出一縷朦朧的晶瑩。這朵櫻花,是秋蝶死前塞進衣襟裡的。
她又想起那張字條上的字:未雨綢繆櫻冢閣,落寞貧生丹青客。
柳青竹眸光一凜,將櫻花抓握在手中。
“吱呀”一聲,鐵門被推開了,柳青竹聞聲望去,只見鳶鳶姑娘提著食盒踏入門檻。鳶鳶抿唇看了她一眼,轉身將食盒放在破舊的木桌上,喚她道:“美人,用膳了。”
柳青竹打量她片刻,才緩緩起身往木桌上走去。看來她被押入蠆牢的事算是“人盡皆知”。
鳶鳶為她開啟食盒,水霧溢位,幾碟簡易的膳食展露出來,說不上多豐盛,至少比其他犯人的膳食要乾淨。鳶鳶將食碟擺在桌上,一碗白粥,一碗鹹菜,還有一碗......冰糖雪梨。
葉墨婷留宿宮家的時候,是和宮雨停睡在一起的。
有天晚上,宮雨停餓得睡不著,就開始撥弄起垂在床頭的流蘇,雖然動作輕盈,還是吵醒了身側半睡半醒的人。葉墨婷睡眼惺忪地問道:“你怎麼了?”
宮雨停還沒開口,肚子先替她回答了。
屋內支起灶爐,葉墨婷將叄只雪梨浸入井水中,月光在梨皮上碎成粼粼的銀鱗。她指尖沾著細鹽,細細摩挲果皮。她將洗淨的雪梨投入爐中,果肉在沸騰中變得清明。
宮雨停看著她將冰糖與川貝粉填入梨心,笑道:“我以為汴京的姑娘們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沒成想你還會做這個。”
葉墨婷頭也沒抬,淡淡道:“葉家管控嚴苛,膳食都是定時定量,有時候晚上餓了,便自己做些吃食。”
“原來如此。”宮雨停微微點頭,嫣然一笑。原來墨守成規的葉叄姑娘也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
葉墨婷離開後,那一碗冰糖雪梨讓她惦念了很久,直到,被一塊沾滿鮮血的糖糕打破。
柳青竹將鹹菜和白粥都吃了,唯獨那碗冰糖雪梨一口未動。
鳶鳶以為她還在氣皇后娘娘,於是寬慰道:“美人,娘娘這樣做也是有苦衷的。”
柳青竹瞥了她一眼,心中冷笑,沒說話。
鳶鳶道:“美人想想,娘娘為何要將你關在第叄層?”
柳青竹還是沒說話,心中腹誹:我怎麼知道?
鳶鳶解釋道:“蠆牢叄層關押的一般都是皇親貴族,定不了大罪的,關個幾天就出去了,蕭貴妃因你對娘娘心生怨懟,只有這樣做才是兩全之法。”
柳青竹垂眸,沉吟片刻,問道:“那秋蝶的死呢,也如此算了嗎?”
“美人放心,”鳶鳶道,“十幾日的非人折磨,這筆帳,只會算在大理寺的頭上。”
柳青竹輕哼一聲,不鹹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冷冷道:“真是好一個,兩全之法。”
最後四字,柳青竹咬得極重,但鳶鳶似乎沒能聽出什麼不對。
“姑娘!”
耳畔忽然傳來一道熟諳的聲音,柳青竹偏頭看去,驀然一怔。
“瓊瑤?”
垂拱殿內,姬秋雨陪著安慶帝批閱奏摺。安慶帝的身體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方落筆幾字,就要咳嗽一聲。
姬秋雨清點著工部的上疏,道:“皇叔還是讓白太醫來看看吧,皇后那兒的藥,是該停了。”
安慶帝面色陰沉,冷然道:“托葉家的福,她送來的藥,朕不敢不喝。”
姬秋雨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將蕭家的奏本放在最底層,幽幽開口:“葉國公府,是該抽抽絲了。”
安慶帝接過她遞來的奏本,沉聲道:“除了葉家,還有一個蕭家!還不知到這宮裡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朕。”
姬秋雨取來取來一隻嶄新的冰裂紋硯臺,放在書案上,道:“葉蕭兩家的結盟,就好似一枚核桃,看似固若金湯,實則外強中乾,一敲就碎。”
安慶帝動作一頓,壓著聲音問道:“那箱卷宗,還安在吧?”
姬秋雨微微一笑,回道:“那是自然。”
“葉蕭兩家因為這件事,相聲憤懣,互生猜忌,”姬秋雨將葉家奏本放下,在案前來回踱步,道:“我們先按兵不動,就讓這群豺狼窩裡鬥。”
安慶帝思忖片刻,又問道:“那你說說,要到什麼時機將卷宗拿出來?”
“不能拿出來。”姬秋雨駐足,目光冷冷地掃過去,寒聲道,“這藕斷了,絲還留著呢,要想徹底切斷兩家之間的關係,那箱卷宗,留不得。”
安慶帝眯起了眼,問道:“你的意思,是要將這一箱冤案粉碎了嗎?”
姬秋雨道:“皇叔要我做事,又想全身而退,可是不出點血,這事是做不成的。”
安慶帝同她對視片刻,最終長長地嘆了口氣,無奈道:“那就按你說的辦吧......”
姬秋雨出了垂拱殿,徑直往宮外走去,忽然一個女使走了過來,姬秋雨認出這是葉墨婷的心腹。
女使道:“娘娘知曉今日殿下要回府,特要我來請您,說是有一事告知。”
姬秋雨在原地思索片刻,終是隨著女使去了。
慈元殿的朱漆大門在姬秋雨身後合攏時,銅環上的鎏金麒麟彷彿活了過來,眈視著她的裙裾掃過的青磚。楠木佛龕泛著沉水香,葉墨婷跪坐在蒲團上,腕間檀木珠串碰撞出清脆的梵音。姬秋雨瞥見供桌上的《地藏菩薩本願經》,正好翻到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那頁。
與前幾日姬秋雨到此不同,殿內多了一塊玄色墨畫屏風,將供奉的佛龕遮得嚴嚴實實。
“你來了,”葉墨婷偏眸看去,臉側映照著微弱的佛光,她輕聲道,“坐過來吧。”
姬秋雨走過去,在她身前落定,道:“娘娘有話不妨直說。”
葉墨婷看著她,指節輕叩案几,道:“不急,先坐下喝杯茶。”
姬秋雨不耐煩地擰起眉,在她對面落座。案頭擺著兩套汝窯青瓷茶具,茶盞裡的龍井正騰起嫋嫋白霧。姬秋雨盯著杯沿青龍紋,將茶盞推離叄尺。
這舉動被葉墨婷盡收眼底,她忽然輕笑出聲,指尖掠過茶盞邊緣,道:“我本以為,我和殿下會是同道之人,看來,這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姬秋雨面若冰霜,沉聲道:“以前或許是,可如今你葉家一手遮天,再堅固的佛心也變了味。”
葉墨婷神色微變,連忙唸了聲“阿彌陀佛”。
姬秋雨打斷她,催促道:“娘娘到底想同我說什麼?”
葉墨婷睜開雙眸,微微一笑,將身子一傾,低聲道:“這個你肯定感興趣。”
姬秋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只聽葉墨婷繼續道:“螭紋壁的下落。”
話落,姬秋雨霍然站起,腰間玉佩撞在木案發出裂帛般的脆響,葉墨婷只是低下頭,淺淺抿了口茶。
“這還是從櫻冢閣閣主那兒拿的訊息,”葉墨婷淡淡道,“可惜了,殿下沒有相與我同路的意願。”
姬秋雨眯起雙眸,冷冷地盯著她,唇角勾出一抹森寒的笑,道:“那你可要,收好這個秘密了。”
語畢,姬秋雨撩了撩袍尾,準備離去,葉墨婷又喊住了她,道:“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殿下。”
姬秋雨腳步一頓,回頭看她。葉墨婷面上溫情脈脈,聲線卻冷得像一柄霜劍,“你愛上她了嗎?”
姬秋雨心尖一顫,卻還是明知顧問道:“不知娘娘說的是誰。”
葉墨婷指尖摩挲著冰涼的杯緣,眉眼含笑,吐出的名字卻不是“柳青竹”,而是——“宮雨停”。
殿外傳來更夫悠長的梆子聲,恍惚中,葉墨婷平和的雙眼在她眸中化為了一尊血觀音,卻在觸及最後那枚頭骨舍利時凝成詭異的紫黑色。
良久,她才聽見自己故作鎮定道:“當然沒有。”
“是嗎?”葉墨婷抬眼看著她,幽幽道,“那我怎麼感覺殿下很是在乎她的安危呢?”
姬秋雨嗤笑一聲,眸光凌厲地掃過去,回道:“道理就跟養狗一樣,就算養不熟,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它被端上別人的飯桌。”
“原來如此。”葉墨婷微微頷首,一幅恍然大悟的樣子,隨後她朝著那扇屏風道,“聽見了?還不出來謝恩?”
語畢,姬秋雨僵在原地,忽覺手腳發冷,徐徐抬眸,只見玄色屏風後,一人緩步而出,一襲墨綠青衫,像是從屏風中盛出的一顆冷竹。
她眼看著那人在她身前跪下,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青竹,謝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