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妹。”嚴況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眼前梁戰英如此憔悴傷神,難免讓他回想起當初在楓州丹華村時,面對失去小紅的林江月,他同樣幫不上忙。
實在是時隔多年,他早忘了如何與人有情感交流,哪怕她們曾是自己最為親近之人。
梁戰英卻輕聲道:“這是沈灼言自己的選擇,這是他選的道……可我只是……只是想他。一想到往後,便再也見不著他,還是怪掛念的……”
語畢,梁戰英卻轉而望向嚴況:“但還好……師兄你醒了。”
說罷,梁戰英又轉向程如一,微微頷首道:“程先生,也多謝你一直以來,照顧我師兄。”
“啊?我……”
程如一不明所以,剛想說明明是嚴況一路照料自己,卻見梁戰英忽然一步上前——
一把擁住了嚴況。
面對如此情形,程如一愣了神,嚴況也不外如是。
他曾以為梁戰英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林江月曾怒斥嚴況背叛師門,認賊做父,梁戰英應也是這般以為。可在事實面前,豈能怪他人這般作想?而面對自身即將終了的性命,嚴況也從未想過要替自己解釋。
而在程如一眼裡,梁戰英溫柔如水,大度寬厚,卻隱隱帶著一種薄紗般有的疏離感。她對旁人親和,對嚴況,卻時有時無的防備著。程如一雖猜得出,以嚴況的名聲脾性,與師門之間應是有些什麼誤會,但林江月與梁戰英的態度卻還是明顯不同。
林江月上來便要殺嚴況,可很快便是全身心託付,並肩而戰。梁戰英首次出現便是救了他們二人,可卻明顯對嚴況心存芥蒂,總是欲言又止。
這此間的誤會糾葛,嚴況最為心知肚明。他想開口,卻還是不知能說些什麼,一雙手更是無措,不知該何處安放。
“師兄……”梁戰英深吸一口氣道:“對不住。”
嚴況眸光一滯,那雙僵在半空的手,也終於像是有了底氣一般,落在梁戰英背上輕拍了兩下。
他輕聲道:“你沒有錯,從來不是你的錯。”
梁戰英微微闔眸道:“我與你一同長大,你人品心性如何,我怎會不知……我為何要疑你,我怎能疑你……”
“這麼多年,已經這麼多年了……我們明明有太多機會可以相認,但我,不敢相見不敢相認。我怕……我太害怕,怕你和花小將軍一樣,真的變了……因為人真的會變,會變的很可怕……”
“但我忘了,你不是旁人……你是我師兄。”
梁戰英言語間不由哽咽,眼眶發酸淚珠滾落,她抱緊了嚴況復又放手,抬手抹淚望人,忽又破涕為笑。
“還好……日子還長。我還能再見到你,不至於像沈灼言一樣,再也見不到了。”
可這話一處,卻叫嚴況心頭一緊。
他雖不想解釋當年之事,又無法下定決心將病情告知,只得低聲與人道:“這些年,你受苦了。”
梁戰英微微搖頭,轉而看向站在一旁滿頭霧水的程如一,又微微向他欠身行了個禮:“程先生,還是多謝有你,我師兄才能重獲自由。如果沒有你,他也許不會離京。”
“……?”嚴況先是愣了一下,知曉梁戰英這是誤會了,但也沒出言反駁。
而程如一見狀忙伸手去扶:“使不得!梁姑娘使不得啊……”
梁戰英扣著程如一手臂輕拍了兩下,看嚴況神色尷尬,還貼心的輕聲向他解惑道:“師兄昏迷之後,你的伯……宰相韓紹真便帶人來了。他當時便要著人拿下程先生,我們也攔不住,幸而師兄你當時一直緊緊攥著先生手腕,韓紹真又擔憂你傷情危機,這才暫時放過了程先生。”
嚴況:“……”
聽了梁戰英這段話,嚴況一時語塞,內心百感交織不知先從何處問起說起是好,只下意識瞥了眼程如一。
程如一也有些面色尷尬解釋道:“嚴大人啊,拜韓相爺所賜,現如今梁姑娘、溫醫官和師爺都已知曉我的身份了。也正如韓相爺所言,我就是個拐你辭官離京的妖孽罪人,本該死得透透的,卻陰魂不散,還恬……恬不知……”
“胡言亂語。”嚴況聽不下去立即出言打斷:“這都是沒有的事。我是自願辭官,自願,與人無尤。”
程如一連連點頭道:“對對對……但韓相爺可不這麼認為。只道是我這妖孽將他的得力下屬拐出京師,還攛掇著你險些送命。不過……好在他老人家大慈大悲,寬饒了我這一次,好歹是讓我等到你醒了。”
“有我在,他不敢對你動手。”嚴況神色堅定,程如一剛想開口應他,聆天語的紫蘭,卻忽然叩門走了進來。
紫蘭也是一襲白衣,不是粉黛,全然不似之前那般豔麗外放,她眼圈泛著紅,也像是才哭過,她入門來先是向沈念棺槨牌位俯身一禮,隨即才開口道:“坊主,阿藍的屍骨已經安葬妥當了……是否要讓她的牌位……”
“紫蘭,在沈大人靈前說這個,不合適。”梁戰英開口打斷紫蘭,隨即卻皺了皺眉道:“姐妹們看著辦吧。”
紫蘭應了一聲便回身退下了,嚴況卻思索片刻開口道:“師妹,當初阿藍與我屬下秦項……”
梁戰英擺了擺手,復又半跪下繼續給沈念燒著紙錢,輕聲道:“師兄不必解釋,程先生已與我講過了。阿藍是我聆天語的人,最終至此,也有我管束不嚴的緣由在,我怪她害了沈念,可我身為她的師父,卻又不能怪她……”
程如一低聲道:“其實……其實是我的錯。但嚴大人……我還是好奇一件事,你當初不是當著秦項的面……”
嚴況聞言心中瞭然,不待程如一再問,他便直言道:“就像對若娘一樣,只是讓她假死。本想叫她與秦項再無糾葛,也能各自平安,我便讓她服下了忘憂散,著人送她回了聆天語。”
“但後面之事,想來是金玉鸞從中作梗,出了意外。如今阿藍已死,我們也無從知曉了。”
提及金玉鸞,梁戰英和程如一都不由得皺緊眉頭來,梁戰英先開口道:“師兄,不能就這樣輕易放過罪魁禍首……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忽地,門響風動,嚴況還未開口迴應,只聞得門外傳來一聲——
“下一步,他自然是要隨老夫回上京城。”
眾人應聲望去,發言者正緩步踏入靈堂之中,一襲黑衣卻攜一身肅殺強壓,那與嚴況幾分相似的眉眼,寫滿了自信與玩味。
程如一下意識往嚴況身後躲了躲,梁戰英則面上有些不情不願的施禮道:“民女見過韓相爺。”
嚴況見狀側步上前擋住了程如一,面有不悅道:“韓相爺怎會貴步至此。”
“碎玉夫人,不必多禮。”韓紹真朝梁戰英擺了擺手,隨即意味不明的瞥了一眼程如一,卻繞過幾人徑直向牌位前走去。
韓紹真指節輕碾了根線香,置於白燭火焰上點燃,執香朝靈前拜了三拜插進爐灰中,方才回身對嚴況悠聲開口道:“嚴指揮這話問得奇怪。老夫與沈知府同朝為官,他不幸罹難,老夫身為同僚,前來祭拜,難道有何不妥?”
嚴況心知韓紹真與沈念素無交情,此番前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直言勸退道:“靈堂陰氣重。祭拜完了,就請相公回驛館歇息,明日早些啟程回京吧。”
“怎麼,嚴指揮還未回京復任,便已迫不及待與老夫擺起官威來了?”
被下了一道逐客令,韓紹真卻不氣不惱,仍笑眼望著嚴況,而後又往他身後瞥了一眼,道:“嚴指揮武藝高強,若真不願意回去,的確沒人逼得了你。但……老夫也決計不能白來這一趟。”
他意有所指,眸色一沉望向嚴況身後人影。
“出外公幹的鎮撫司指揮使,和越獄逃亡的詔獄死囚,本相至少……”
“要帶一個回去。”
作者有話說:
老韓來拆散他們了bushi
第79章 舊歲新酒(二單元完結)
“無論如何,老夫此番私自離京,回去總該有個交代,不然聖上問責下來,老夫也是要自保的。”
語畢,韓紹真微微抬首,目光不似言語這般輾轉兜圈,直白了當的看向嚴況。
嚴況眸底情緒複雜,卻未正面迴應。一時之間,四下死寂一片,唯餘靈堂燭焰跳動,火光搖曳,映出牌位前白煙擾擾。
程如一不由蹙眉,指尖深深嵌入掌心。起初他是不怕死,可如今與嚴況一路同行,縱人間斑駁,卻仍是叫他嚐到了重生的滋味。
是甜,是苦,是千般滋味難以言說。
起初,程如一還當嚴況只是個心狠手辣的冷血酷吏,是個送自己上路的劊子手罷了。可後來,嚴況卻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一次又一次將他從生死關頭拉回人間,程如一方知嚴況此人複雜,絕非一言一面可定。
程如一雖至今仍不知嚴況的過往前塵,可卻也已漸漸明白……那所謂高官厚祿,權柄風光,於嚴況而言,不過是枷鎖樊籠。
若要叫他重回牢籠身披重枷,那這性命,便不要也罷……!
“再等兩日,我便隨你回京。”
程如一剛打定了心思,卻不料被嚴況搶先一步……
韓紹真:“什麼?”
程如一:“什麼!?”
韓紹真得了允諾,自是震驚又欣喜,像是心上巨石終於落地般釋然。但梁戰英與程如一卻皆是一愣,程如一更是不慎喊出了聲,毫無意外的惹來了韓紹真一記冷眼。
韓紹真神態威壓,還頗有些鄙夷,程如一下意識目光閃躲,但又立即回神……心說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阻止嚴況回京,便無可懼!但他正要開口,卻是被對方一把捉住了手腕。
嚴況壓著程如一手腕微微搖頭,隨即又轉而望向靈位上的故人姓名,唇角輕闔,低聲開口。
“沈念早該下葬,拖到今日,便是在等我送他。”
“頭七過後,送完他最後一程,我便回京。”
……
沈念下葬的當夜,韓紹真在齊州府最好的酒樓約見嚴況。
兩人相對而坐。嚴況神色淡漠,看著眼前這個與自己有著血緣與恩仇的男人,正酒水一杯接一杯的下肚。
倒不是韓紹真貪杯。是因著嚴況受邀來到此處後,便一言不發。任韓紹真心思百出,變著花樣的激對方講話,嚴況依舊咬死不開口。
韓紹真久居朝堂,見慣風雲,真能令他一籌莫展的敵手少之又少。唯獨眼前這自認虧欠的侄子,總是能叫他無計可施。
正當韓紹真準備放棄之時,嚴況卻忽地撂下了一句話。
他道:“韓相公一杯酒,屬下回一句話。”
……
又是一杯酒水入喉,韓紹真屈指抹去嘴角酒漬。他面上已生紅暈醉意,仍舊端坐剋制,呼吸紊亂些許,身形也依然絲毫不晃。
“況兒啊,你當初為何非要辭官?你大仇未報,如何會就此罷休?以我對你之瞭解……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如此放棄的。”
韓紹真說著,抬手於兩人之間比劃道:“你若有隱情,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事是不能明說的?”
聽對方問起此事,嚴況並不意外,但他更不願坦白。
他傷勢無力迴天已成事實,可韓紹真若知曉真相,反會橫生枝節。
嚴況思索片刻,沉聲道:“累了而已。”
韓紹真心說這杯酒算是白喝了,卻還是又親自斟滿了一杯,飲盡後又道:“況兒,那你又為何要救那程書生?若讓聖上和王爺知曉他還活著……麻煩可就大了。不如趁著現在無人知曉,我們……”
嚴況直言回絕道:“那是你的麻煩,不是我的。你若對他不利,也休怪我不顧舊情。”
“你這孩子……罷了,你就是愛與我較勁。”連著白喝了兩杯酒,韓紹真不由苦笑嘆息,又夾了一塊板鴨擱在嚴況碟子裡:“況兒你嚐嚐,雖然未必有京裡的好吃,但我記得,你自幼便好這一口……”
看著碟子裡的鴨肉,嚴況沒言語。然當他對上韓紹真那張無奈卻強撐笑意的臉孔,童年記憶催促觸動之下,他還是提筷夾了那板鴨送入口中。
他喪早失了味覺,吃不出任何味道,再美味的珍饈在他口中,也只是乾澀咀嚼,但他也還是衝韓紹真點了點頭。
韓紹真見狀不由流露出欣喜神色,瞧著眼前青年彷彿昔日稚子幼童,他連忙又替嚴況夾了幾塊,趁熱打鐵笑眼微闔道:“別急,明日便能吃上正宗的了……說起來,你那宅子,你是半年也不回去一次啊?老夫雖一直派人幫你照看著,但總歸寒酸簡陋,不過我在府裡頭替你留了一處院子,離韓凝的院子也近,他回來之後,可還一直唸叨著你這位好大哥呢……”
嚴況將手中筷子一擱。心道韓紹真這句句不提“回京”,卻又句句不離“回京”,果然真情十分八分假,剩下兩分還是為了算計。
按照先前約定,明日返京。今夜韓紹真卻將他約來此處拘著,分明是怕他帶著程如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