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況頭也不抬道:“印在桌角,要調令要支銀子,你自己去辦。”
“不是……大哥,我……我是想請辭……!”
聽聞此言,嚴況動作不由一頓。但秦項語氣中卻滿是掩不住的歡喜興奮。
“大哥……我、我喜歡上一個姑娘……我想,隨她回老家成親!”
……
“回稟王爺,此事下官定會妥當處置,還請王爺寬心。”
嚴況半躬身向人恭敬回話,屏風後人影卻只輕嘆一聲,語氣溫和,言語卻不留餘地。
“嚴指揮。本王知曉,你一向寬待下屬,奈何事關社稷,本王也不想逼你啊……”
“若真如你所說,只那女子聽了不該聽的,便早些送她上路為妙……本王會派個人幫你,若你下不去手,他會代勞。”
“只不過倘若本王越俎代庖,那是死的可就不止一人,而虧的,可就是嚴指揮你了。”
……
鎮撫司階前的獬豸石像上,血水順著石雕毛髮紋路滾落,秦項臨終時的遺言字字如刀,刺心裂肺。
“嚴況……你為什麼還不死?你的報應,怎麼來的這麼晚……”
“我跟了你五年,只忠你一人……”
“你卻殺了我的妻子,將我杖責革職……”
“你的報應……我看不到了。”
……
過往畫面紛紛暗去,最後是黑與紅連成一片,眼前景象扭曲之時,嚴況只覺喉頭髮澀,不由得掙扎起身,嘔出一大口硃紅。
“況兒!”
嚴況還未回神,卻被這一聲“況兒”驚得又被半口血卡在喉頭,不免連聲咳嗽。
“況兒……況兒?!醫官呢!外頭的人,快去把醫官叫來!”
熟悉嗓音,以及那獨一無二的稱呼……
嚴況不可置信應聲抬頭,只見眼前人一臉的焦灼擔憂,正伸手過來替他撫胸順氣,雖隻身著墨藍便衣,仍不掩非凡威儀氣度——
正是當朝宰輔韓紹真,韓凝的親爹,嚴況的伯父。
“……韓相公。”
嚴況撥開韓紹真的手,倒是別無他意,只是嚴況本就剛醒,韓紹真在他胸口這一番亂拍,倒叫他內息更亂了。
“況兒……你都傷成這樣了,我怎能不來!”
韓紹真一如既往迎難而上,拉著嚴況的手左看右看,眉頭一皺又忍不住唸叨起來:“瘦了,也憔悴了……唉,你將楓州那麼大個爛攤子丟給了老夫,而後連句謝都沒有,說走就走!如今這齊州府又被你攪個天翻地覆……唉,你可落下什麼好處了?看看,你自己也傷得不輕……這般的四處惹事,老夫可真怕自己有朝一日,要白髮人送你這黑髮人啊!”
嚴況無心聽他嘮叨,卻是忽然心下一緊:“韓相公,他人呢。”
“你可是老夫的希望……快些養好了就隨老夫回京,不可再莽……”韓紹真正念叨著,聞言不由話音一頓,心知嚴況問的是誰,卻端起宰輔的架子,故作神秘深沉道:“哪個?”
嚴況皺了皺眉,立即大聲咳嗽起來,大有把心肝肺都給一併咳出來的架勢。
“誒!況兒……況兒!”韓紹真眼見這般,卻先亂了陣腳,替人拍背邊連聲道:“老夫沒把他怎樣!你急什麼!你緩口氣……況兒,緩緩,緩……”
嚴況平復心緒,啞聲道:“我現在就要見他。”
“急什麼……”韓紹真嘆了口氣道:“沒死,囫圇個住在樓下,老夫好吃好喝的替你供著他呢!”
嚴況卻不依不饒道:“我現在就要見人。”
他這一睜眼,眼前不是程如一梁戰英,卻是韓紹真,心裡自是無法踏實。這兩人,一個朝廷死囚,一個餘孽叛黨。梁戰英還好說,鮮少有人知曉她真實身份,但程如一……
可在嚴況眼裡,韓紹真一直很有精神,明顯還沒有到老眼昏花的境地。
“嚴大人……!”
韓紹真正一臉無奈準備反駁,門外忽然傳來溫雪瑛的聲音。嚴況抬頭,卻發覺來者只她一人,韓紹真見狀不由在旁悠聲道:“別看了,沒有老夫允許,旁人進不來。”
嚴況聞言皺眉不語,守在門口的侍從放了溫雪瑛入門,想是已知曉韓紹真身份,溫雪瑛先恭恭敬敬朝當朝宰輔行了個禮,隨即又給嚴況遞了個眼神過去。
嚴況心領神會,轉而對韓紹真道:“韓相公,齊州府醫官要替在下診病,湯藥血氣難聞,只怕衝撞了相公。”
“幾月不見,藉口竟變得這等低劣了?你少在我面前受傷了?還有什麼是老夫看不得的?”
韓紹真挑眉反問,嚴況眸光一沉,立即故技重施咳了起來。
“……行了。”
韓紹真拗不過就只得認輸,連忙起身騰地方,卻還不忘端端架子,命令口吻道:“老夫想起還有些事要善後處置。好生替嚴指揮診治,若誤了傷情,老夫不比嚴指揮那般親和寬厚,定不輕饒。”
溫雪瑛連聲應著:“是……下官定當盡心盡力。”
韓紹真這才滿意離去,溫雪瑛又向人施了個禮,目送人影下樓遠去,方才拎著藥箱湊到嚴況身邊。
嚴況先道:“他們傷勢如何了?”
溫雪瑛壓低聲音道:“放心,程先生和雪娘現已無大礙。倒是你、你的傷勢……唉,今日已是你昏迷的第五天了……若你再不醒,大家都要急死了!”
嚴況此刻雖然神志清醒,但臉色依舊很差,再加上這幾日於夢魘中掙扎,一直躺著也消耗精力。他想再開口,卻發覺嗓子有些啞得有些發音不清了。
溫雪瑛替他倒了杯茶來,嚴況飲了兩口,道了謝後才問她:“溫醫官,嚴某囑咐你的事……”
溫雪瑛正欲替他把脈,聞言連忙搖頭:“嚴大人放心,你的傷勢無人知曉……你昏迷之後,脈象竟真如你所料!我……我甚至以為你已經沒救了,但程先生在你身上翻出了一瓶藥來……”
“那藥可真神,服下之後,果然起死回生,但……”
溫雪瑛欲言又止,嚴況卻坦然道:“但只是迴光返照罷了。溫醫官,敢問,我還能活多久?”
這話問得溫雪瑛面露難色,躊躇之間,卻聽見門外傳來吵嚷聲——
“讓我進去!我是嚴大人的貼身隨從!”
“沒有相爺允准,任何人不能打擾嚴指揮!”
溫雪瑛道:“是程先生。他三天前便醒了,一直守在這兒不肯走。不知道為何,韓相公彷彿還跟他是舊相識似得……誒,嚴大人!”
“你不可隨意挪動啊!”溫雪瑛眼見嚴況忽然撐身下床,徑直便往門前走去。
“你們快些讓我們進去!否則我……”
房門開啟瞬間,正叉著腰跟侍從“胡攪蠻纏”的程如一,頓時失了聲。
“程……”
嚴況話音未落,程如一已迎面上前,死死抓住了他手腕,卻半垂了頭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侍從見嚴況出面,對著詔獄閻王誰也不敢再多嘴,紛紛識趣退到一旁,溫雪瑛本想提醒二人傷勢,但一眼瞥見程如一眼圈泛紅,便也不做聲了。
嚴況不明所以,還一心惦記道:“你傷得如何,恢復得又如何了?”
程如一仍舊不語,咬唇抬眸一剎,霜雪明眸凝了淚光,眼底卻映雪霽初晴。
“你還活著……”
“真好……真、真好。”
程如一哽咽著,咧開嘴笑了一下,卻又不禁皺了皺眉,淚珠從眼角一路滾落,正打溼他面上刀痕。
嚴況有些不知所措,程如一仰頭含淚衝他笑著道:“你若真死了……以韓相公那吃人的架勢,怕是要叫我去給你陪葬了……”
“不……不會。你不必擔心,我,我定不會讓你有事。”
聽得程如一此言,嚴況心裡頓時一陣不是滋味,心說自己昏迷這些時日,程如一定是受了不少委屈,腦子中正思量組織著安慰言語,程如一卻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我是還不想那麼早就隨閻王大人一塊報道去……”
“……嗯。”嚴況敷衍著應聲,拍了拍那隻死死抓著自己腕子的手,卻不敢去看程如一的雙眼。
但站在一旁的溫雪瑛卻似乎明白了,為何嚴況要自己幫他隱瞞傷勢病情。
作者有話說:
作為副本結尾必出的npc,韓爹重出江湖啦!秦項和阿藍確認雙死be,他倆的故事會給個小番外完善一下,至於阿藍為什麼沒死,下一章會揭曉
第78章 何去何從
深秋黃昏,沈府四下寂靜,府門白燈高懸,靈幡素節,夜風徐徐,散去庭前香燭青煙。
梁戰英著一身素服,跪坐在棺槨前,她面前火盆中的紙錢就快要燒盡了,便又拾了一大把投進盆中,火焰驟然騰起,映照人憔悴蒼白麵孔。
她嘆了口氣,低聲喃喃道:“沈灼言最喜歡錢,是要多給他備些,免得路上再不夠用了。”
沈唸的牌位就靜立在棺槨後方。曾經活生生的人,如今沒了聲息,那張巧嘴再不能開口講話,只靜靜躺在棺材裡闔著眼,於往後時日裡,也只能留下一塊刻著姓名的木頭罷了。
因著死時剖心瀝血,沈唸的屍身瞧著格外蒼白枯瘦,程如一隻趴在棺沿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第二眼,連忙轉身深吸了口氣。
嚴況則微微皺眉,悲慟心緒不免又被勾起。宦海沉浮十載,人心看透,人情卻少見,官場磋磨人性,將所有人都框在架子裡,彷彿人人都是木偶,沒有生氣,但沈念算是嚴況在這些年裡,見過的為數不多的“活人”。
平復片刻後,嚴況方開口對梁戰英輕聲道:“師妹,回去休息吧。”
嚴況與程如一見面後,便一同來了靈堂看望沈念。想到梁戰英之前也傷得不輕,人醒了便在靈堂裡一直守著,又替嚴況憂心,便是武功高強,也經不起心神如此消耗,如今再看,面色還是慘白憔悴的,任誰見了都難免心疼。
程如一也不忍道:“梁姑娘去歇息吧,沈大人還有我們陪著呢。”
“你也回去。”嚴況聞言側頭瞥向程如一,反駁他道:“我一人守著即可。你們兩個都回去修養,別浪費了溫醫官的藥。”
程如一不服氣道:“我……我覺得我好極了……我傷勢恢復神速……”
這話倒不是程如一作假。他是第二次服用嚴況那瓶“靈丹妙藥”了,服下後不僅立時便能解毒,就連先前積攢的一身傷痕,也是迅速凝血、結疤、脫落。在嚴況昏迷時,程如一也是馬上尋了那冰裂紋瓷瓶來,倒出這藥給嚴況服下。
如今嚴況活生生站在他眼前,更是再次驗證了那藥的神效。
嚴況也知曉雪清丹的效用,卻仍不放心不下程如一,瞪了他一眼,道:“回去。”
程如一也不甘示弱,不依不饒抿唇道:“不……我不回去,我陪陪沈大人。”
“對……程先生說的對。”
梁戰英聞言輕聲開口,幫程如一解圍道:“沈大人一向喜歡熱鬧,但他雙親又走得早,以往逢年過節,他都願意與我們聆天語的姐妹一道慶祝……如今,我們也一起再陪陪他吧。”
然梁戰英話音剛落,忽地窗外風起,引得靈前白幡飄動。
程如一不由一愣,心說難道沈念還真是顯靈了?嚴況也明顯神色一頓,二人只聞梁戰英苦笑道:“看吧,我就說了,他喜歡熱鬧……你們都來陪他,他定然……心裡是極為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