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嚴況毫無反應一言不發,盯著酒壺,韓紹真只好無奈道:“好好好,我喝……喝就是了。你這孩子,自小便事事不肯讓步,是我把你給慣壞了啊……”
聽對方又提起往昔舊事,嚴況不由眉頭一緊,顯然不想再聽,好在韓紹真沒再繼續唸叨,而是嘆了口氣去斟酒自酌。
眼見韓紹真又是一飲而盡,嚴況方才開口道:“韓相爺手下從不缺能人異士,何必執著於嚴某一人。”
“你……怎麼跟老夫永遠是這般論調……”韓紹真卻似有些不悅,方才兩人剛有些緩和,此刻嚴況冷言冰語又將他拉回現實,許是酒水上頭,他這回沒再一笑而過,反將手中酒盞重重擱下。
“你為何總將老夫想的如此不堪?你我血濃如水,你是老夫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這、這話總不假吧?”
嚴況這回終於忍不住了,直接開口反駁道:“韓相爺說這話的時候,難道忘了韓凝?丞相府唯一的小公子,原來在他的生身父親眼裡,竟連親人都算不得?”
韓紹真一愣,竟像是全然忘了這回事一般,彷彿韓凝還真不是他的兒子,只是個無足輕重的陌路人罷了。
韓紹真神色一沉,心知當下反駁也不是,承認也不是,最終只冷哼一聲道:“你提他作甚?他不過是灘扶不上牆的爛泥,不給老夫惹事就已是祖墳冒了青煙,難不成老夫還能指望他些什麼?”
“是。是他心性太過純良,縱使愛你敬你,也不配做你的棋子。”
“你……”聽得嚴況此言,韓紹真神色卻有些難看,他清楚,嚴況這話不全是在替韓凝打抱不平,更多則是在告訴自己——
過往休提,你不過是把我當做棋子罷了。
韓紹真沉默片刻,蹙眉自斟酒一杯飲下,抬眸又對上自家侄兒冷漠的神色。
“況兒,你總以棋子自居……可你,太不惜命。”
韓紹真話至此處語調稍頓,傾身湊近之時,面上卻隱隱生出些陰鷙色彩來,一字一字抑揚頓挫道——
“不惜命的棋子……不能要。”
嚴況目光不移分毫,冷聲回敬道:“跟著韓相公做事,哪有惜命一說。”
……
程如一揹著包袱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屋內一片漆黑,是他早早熄了燈裝睡,而房門外兩道人影把守,正是韓紹真留下的隨從看守。
程如一倒沒什麼意見,自己一個“朝廷逃犯”,有人把守也熟正常,但是……
“怎麼還不來……”看著門外那兩道筆直人影,程如一不由小聲嘀咕:“說好的子時呢……”
“這麼心急?”
身後忽來一聲,喚得程如一驟然回神,只他還未轉身,卻覺腰上一緊。
“別出聲,是我。”
聽著耳側熟悉聲音,程如一這才將懸著的心放下:“還算準時……門外有人,怎麼辦?”
“不走門就成了。”
……
月色如水覆平川,風動銀杏疏影,映照故人墳塋。
山中平野,月色滿盈,又有風香葉落,景色審美,沈念著實是給自己選了個風水寶地。
白日裡,他有萬民相送,走得熱鬧體面,但到了夜裡,終究還是歸於寂寥,孤魂一縷伴長夜。
程如一朝著沈念碑前拜了三拜,輕聲道:“沈大人,我們要走了,臨走前再來跟你好好地道個別。”
嚴況揹著包袱行囊,抱臂在他身後催促道:“該走了。”
“這麼心急?”程如一回身道:“嚴大官人不是把韓相公給灌倒了嗎?想來天亮之前,他老人家都醒不過來了吧……你也真是,對老人家下手還這麼狠,就不怕把人喝傻了,把那八百個心眼子喝得……只剩半個?”
“……你。”嚴況無奈嘆息:“你對他怨氣頗深啊。”
“我又不是聖人……”程如一撇撇嘴道:“但實際上……我也沒什麼好怨的,畢竟我害他在先了,當初他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怎麼著,都是合情合理……我沒盼著他有什麼不好,更何況他還是你的……親戚。”
“不提這個了。”嚴況神色一沉,轉而略有些不捨的望了一眼沈唸的墳塋,低聲道:“沈灼言,我們得走了。”
說罷,嚴況正欲離開,然回身瞬間,卻聞身後忽來一聲——
“老嚴!往後可要記得多回來看看,祝你啊……跟程先生,一路都順順當當的!”
“沈……!”嚴況不由瞳眸一震,登時應聲抬頭……然而月色之下,唯有程如一站在石碑後側。
沈唸的語氣的神態,竟還真叫他模仿的惟妙惟肖。
程如一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忽然來上這麼一句,自己都覺得冒犯且莫名,見嚴況望著自己出神,立即恢復了自身神態,掌心抵上石碑輕聲道:“咳,沈大人,你對我們照顧頗多……到最後,我們卻真只給你送過那麼兩桶清泉……你,你見諒。他日總有機會重逢,我們定會補上謝禮……”
程如一說著說著卻話音一頓,轉而抿唇道:“但,那泉水,倒也真適合沈大人你……”
清清白白,透徹見底,沈念一生到頭,不過如是。
嚴況聞言回想起先前在蓬萊新鄉的地牢裡,他差一點就能救到程如一,但對方還是被擄走,臨走留下的那句奇怪暗語,不禁感慨道:“百尺鵝毛,虧你想的出來。”
“我怕金玉鸞聽懂了,搶先一步去禍害藥泉啊……”
程如一無辜攤手道:“上官先生以命相托,將藥泉秘密告知於我,我難免謹慎些。思來想去,當初我提議給沈大人送兩桶泉水過去,道是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
“可嚴官人卻說,這不是千里的鵝毛,此地到沈府不過百尺。咳,如此……別緻的回話,也只有官人你能講得出,用來做暗語那可是再好不過啦……”
“那情投意合呢。”嚴況也頗為無奈道:“這也太難了。你就不怕我真的聽不懂?”
程如一卻連連搖頭,自信十足道:“那能湊成一個‘義’字的兩塊玉牌,全都被我藏在了梁姑娘枕頭下面。以官人的聰明才智,怎會猜不出來那是開啟藥泉的鑰匙?”
聞言,嚴況不由思及程如一在蓬萊新鄉經歷的種種,沉默半晌不由開口:“苦了你了。”
“苦……?這兒的三個人裡,我最沒資格說苦了。”程如一聳聳肩,微微闔眸忽然感慨了一句:“好香啊……沈大人這應該算是真正的千古流芳了吧。”
嚴況卻覺得莫名:“什麼香?”
程如一還當嚴況是與他開玩笑,便道:“看來嚴大人是見過世面的,各式各樣的雅香妙香見識了太多,如今反倒聞不見了?”
“不是,我……”嚴況欲言又止,卻忽地回過神來。
他記得的。沈唸的心頭血裡是跗骨蘭的濃香,以至他死後,渾身都散發著血氣與跗骨蘭混合的香氣。而溫雪瑛後來也提過一嘴,這跗骨蘭效用奇特,竟能保沈念屍身不腐,幽香不散。
以至沈念才能拖到頭七下葬,等到嚴況醒來送他最後一程。
但嚴況醒來之後,卻自始至終沒再聞到過那種香氣了。確切來說,他好像是什麼氣味,都不曾再聞到過。
“嚴大人?”程如一見他發愣,便伸手在人眼前晃了兩下:“怎麼呆住了?我……我說笑呢……”
“沒什麼。”嚴況不再多想,回身抓起程如一袖子道:“走吧。”
程如一應了一聲,還不忘回頭再看一眼沈念,轉而快步跟上,湊到嚴況身邊詢問道:“等等。嚴大人,我們下一站……能否先去一趟巴蜀?”
嚴況腳步一頓。
忽然聽程如一提起巴蜀,他腦中思緒登時紛復繁雜。當初想遠走,便是想拋下身後一眾責任,不想再參與是非,巴蜀,唐門,若真去了,他必定再度捲入風波,無法平靜。
他將自己的終點定在了龍泉府。可到了今日他才發覺,自己死在哪裡,其實都不重要,甚至於,他也決定不了自己最終到底能埋骨何處。
嚴況思量片刻後,回身迎上程如一略有些急促緊張的目光:“你為何要去巴蜀?”
程如一直言坦白道:“彼時上官先生捨命相救,我也答應了他一件事,這件事要去唐門……那自然也是要回巴蜀去,才能辦成。”
說罷,程如一捏住嚴況的衣袖,不自覺垂下了頭,聲音也弱下許多。他深吸一口氣,似是下了很大決心,方才開口。
“我也……也想回去看看了。”
程如一入獄時,嚴況就已經知曉程如一祖籍是巴蜀清和縣,父母雙亡,但還有個妹妹尚在人世。一路而來偶有提及,也讓嚴況覺得程如一是個如自己一般想要摒棄過往之人,所謂家與親人都是傷心舊地,所以當初他果斷拒絕了林江月的唐門邀約……是以他從沒想過,程如一竟會願意再回去。
“嚴大人,時至今日我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終究是擺脫不了,也忘不掉放不下的。”程如一似是看出嚴況心中所想,輕聲嘆道:“嚴大官人……我,定是要回去一次的,倘若你不……”
“那正好,你我還是順路。”
程如一還當他不願,聞言不由一愣:“什……”
嚴況沒再多言語,只回身往前去,程如一連忙小跑跟上:“那……我們就這麼走了,也不跟梁姑娘溫醫官他們打個招呼……?”
程如一話音剛落,嚴況卻倏然回身——
長劍出鞘一剎,寒光凜凜橫擋兩人身前!
“怎麼……誰?”程如一不解,卻見嚴況長劍揮灑,直指的前方草叢之中,竟真有異動!
程如一倒吸涼氣,立即繃緊神經,習慣性準備開始跑路不拖後腿……嚴況也握緊了劍柄,正想先發制人時,卻聽得草叢中傳來一道熟悉聲線——
“大……大哥……別打,是我啊!”
作者有話說:
第二單元蓬萊九歌.齊州篇到此正式完結啦!第二單元裡沒有交代得伏筆和角色,會在後續的主線劇情裡繼續出現,發揮餘熱x
主線劇情即將在第三單元大批揭露,程如一和嚴況的過往身世,也有群像重要配角登場~
下一章是唐清歌和上官九的番外
第80章 清歌佐酒(九歌番外)
“你就是上官九啊……”
“你可記好了……小爺唐清歌,你的救命恩人。”
俠客俊逸瀟灑,墨藍衣衫如星河夜幕,踏過戰火迎面而來。
上官九方才被山賊踹中了心窩,此刻重傷難捱,更難支撐渙散神智,闔眸失去意識之時,卻彷彿隱約落進了一處……頗為硌人的懷抱中。
後來他才知曉,唐門中人,渾身鐵甲鋼鋒實屬尋常。
當上官九再睜眼時,眼前那張佈滿玩味的臉,也屬實貼的太近……驚得他一陣咳嗽。
他這番倒是嚇的唐清歌連忙將人扶起,又是撫胸順氣,又是跑去倒水,直至對方平復下來,他才鬆了口氣,無奈攤手道——
“小爺這張臉太醜?咋個給上官莊主給嚇成這副樣子哦。”
“嗯……?”
上官九捧著茶杯打量眼前人,昨夜畫面在腦海映現,他不由自主開口喚道:“唐、唐清歌……?”
唐清歌雙手叉腰得意點頭:“上官莊主好記性,正是小爺我。”
上官九回過神來,不免立即開口向人道歉:“多謝昨日恩公救命之恩……方才,方才屬實是恩公靠的太近,某一時未能回神……”
“靠得太近?那還不是因為上官莊主長得好看?”
唐清歌挑眉笑笑,出言挑逗惹來上官九一陣語塞臉紅,他卻不以為然,湊上前俯身迎上對方閃躲目光,既痴又誠道——
“上官莊主的眼睛,真是好看……便是東海的明珠,也抵不上分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