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奈若何
那些始終未解的謎團又一次在她腦海中呼嘯而起——
從前健康結實的一個人,不明原因地身體消瘦、面色青白,天天往來歷不明的混混堆裡湊,時常莫名其妙地從人家眼皮子底下消失不知去向……再加上眼前的這一包注射器,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一個令人心膽俱碎的結論——
黎溯吸毒。
霎時間,從小到大看過的那些禁毒宣傳片裡,吸毒者被毒品摧殘得不成人樣的慘狀一個接一個浮現在葉輕舟眼前,他們萎靡,哀嚎,痛不欲生,然後……他們全部變成了黎溯的模樣。
她彷彿看到一支支毒藥川行在黎溯的血液中,腐蝕著他的血肉,頃刻間,他俊美絕倫的面龐便化作了猙獰的骷髏。
葉輕舟心臟像打樁機一樣劇烈跳動起來,咚,咚,一下一下砸向她的胸腔,在她身體裡砸出大塊大塊的塌陷,五臟六腑都墜入了深坑,胸膛裡只剩一片瘮人的空空蕩蕩。
不,一定不是他自己要這麼做的。是誰?是誰害他?對——就是放火那群人,黎溯惹了他們,所以他們一直在監視黎溯,企圖控制他,於是就……
葉輕舟腦海裡甚至已經有了清晰的畫面,黎溯被那些人發現,抓住,綁在椅子上,嘴巴被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那些被黎溯惹惱了的人舉著注射器一步一步走近他,致命的液體掛在針尖上,冷光逼人。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在黎溯質問焦棟樑挑釁組織之後嗎?不對,黎溯身體變差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恐怕早在葉輕舟還不知道世上有黎溯這個人的時候,這一切就已經開始了!那是多久,一年?兩年?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黎溯會被體內的藥物逼迫著向那群傢伙搖尾乞憐,對他們言聽計從,最後徹底變成他們手中的隨意揉捏的傀儡!
不行!不行!她決不能眼睜睜看著任何人這樣糟蹋她的少年!
現在該怎麼辦?不能再這樣慢慢試探下去了,一定要想辦法快點問出實情,在事情變得更加糟糕之前終止這一切!
然後呢?吸毒容易戒毒難,藥癮易戒心癮難除,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難道她的少年就只能一輩子困在這個漩渦裡掙扎?聽說戒毒的過程痛苦異常,黎溯他,他……
“你在幹嘛?”黎溯從廚房出來,見葉輕舟蹲在櫃子前,像被抽了魂一樣,他順著葉輕舟呆愣的目光看去,發現她盯著的是那一包注射器,剛奇怪這有什麼好看的,但很快就猜到了葉輕舟的心思,於是他毫不留情地推了她腦袋一把:“神經病,你又胡思亂想什麼呢!”
葉輕舟被他推得跌坐在地上,緩緩抬起頭來望著他。
黎溯被她血色盡失的臉嚇了一跳,終於也蹲下來和她平視,帶著點無可奈何跟她解釋:“我知道你喜歡推理,但也要有點限度好吧,沒事自己嚇唬自己幹嘛?那是我爸的,他有糖尿病,以前每天都要打胰島素,因為針要飯前打,為了方便拿,注射器就放在了餐廳的櫃裡,後來他裝了胰島素泵就不用再每天打針,所以這包注射器就一直放在這裡沒用。”
……哦,糖尿病啊。
葉輕舟想,那沒事了。
“喂,不是,你怎麼還哭上了?”黎溯以為解釋清楚就好了,沒想到葉輕舟呆呆地看著他,突然兩行眼淚像兩幅拆了線的卷軸一樣刷地掉了下來。
“你在哭什麼啊?”黎溯看著她眼淚越來越洶湧,有點茫然無措。
我哭什麼呢?葉輕舟想,這不是虛驚一場嗎?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嗎?
對,就是因為沒事了,才有資格在這慢慢哭,真出事了她得忙著解決,沒工夫掉眼淚。
像一場噩夢驟然甦醒,她體內七零八落的臟腑瞬間歸位,方才的虛空蕩然無存,隨之而來的充實堵得她有點喘不過氣。
現在她心裡只有一種感覺——劫後餘生。
所以她實在止不住哭。
黎溯單腿跪坐在她面前,看著她的眼淚噼裡啪啦往地上砸,良久微微嘆了口氣,伸手去抹她臉上的淚水,可是人手不吸水,黎溯抹到手心都被淹透了,葉輕舟一張臉還是像個瀑布一樣。黎溯輕嘆一聲:“你這個人啊……”
這個人,讓我說點什麼好呢。
“好了,別哭了,起來吧,地上涼。”黎溯聲音輕柔地哄勸著她,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可是葉輕舟自顧自地哭,也不跟著使勁,根本拉不動。黎溯沒辦法,只能胳膊伸進她腋下架住她,想把她拎起來,葉輕舟卻誤會大了,以為黎溯這是在抱她,她立刻抬手緊緊摟著黎溯的脖子,像摔倒的小孩看見媽媽來了一樣放聲嚎啕大哭起來。
太好了,他還好好的,完完整整的,溫溫熱熱的。
她哭得那麼兇,黎溯也不好甩開她,再說甩也甩不掉。但是地上是真的涼,他又試著問了一遍:“我們先起來好不好?”
葉輕舟哇哇大哭,都不知道有沒有聽見。
黎溯低低的“唉”了一聲,一手圈在她腋下,另一手反過來探到身後兜住她的雙腿,把人貼身抱起,然後就近坐上餐桌邊的椅子,順勢把葉輕舟放在了自己腿上。
葉輕舟就這樣摟緊黎溯的脖子坐在他腿上不管不顧地大哭,大有一副要哭到後天早上去的勢頭。但是十分鐘後哭聲戛然而止,葉輕舟好像已經全部發洩完了,鬆開了圈著黎溯的手,直挺挺地坐在他腿上抹臉。
她好像哭出了慣性,眼淚是不流了,身體卻還一抽一抽的。一張白嫩的臉哭的花裡胡哨像個臉譜,一雙眼睛腫成了魚眼泡,連紅通通的鼻頭都好像蹭大了一圈。幾綹頭髮絲黏在她臉側,顯得她整個人亂糟糟的狼狽,葉輕舟要是去照照鏡子,就會發現她整個人都已經哭走了樣,活這麼些年也沒醜成過這副德行。
可是黎溯一直看著她,看得有些入了神。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捋順了她的頭髮,然後扶著她的耳朵,又把她按回了自己懷裡。
“謝謝你。”他輕輕揉著她的腦袋說。
他沒想過到了如今世上還會有人緊張他到這個地步。
葉輕舟靠在黎溯的肩膀上,兩手攥住他的衣角,閉上了酸沉的眼睛。
“黎溯?”
“嗯?”
“黎溯。”
“在呢。”
“黎溯……”
“怎麼了?”
葉輕舟蹭蹭他的脖子:“我就想聽你的聲音。”
黎溯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那我唱歌給你聽吧。”
葉輕舟鼻音濃重地答應下來。
“想聽什麼?”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你又發神經……”
葉輕舟咯咯笑著:“我想聽周杰倫。”
黎溯摟著葉輕舟,手在她後背上輕輕打著拍子,給她唱了一首《菊花臺》。唱完他想問問葉輕舟下一首要聽什麼,結果懷裡的人沒動靜了。
不知道是她哭得太累,還是黎溯的歌聲太舒緩,總之她竟然像個嬰兒一樣,被他抱著、拍著、唱著歌哄睡著了。
把她放到床上去吧——黎溯心裡想,可是他卻沒有動。那天晚上,他就這樣坐在飯廳的椅子上,抱了葉輕舟很久,很久。
甜蜜的呼吸聲溫柔了寒夜,柔軟的軀體倚在他胸口,伴著呼吸聲輕柔地起起伏伏。
時針走過了零點,夜色沒變,但卻已經是新的一天。
黎溯側過臉去看牆上冉嫣的遺像。他很想問問媽媽,接下來他的路該怎麼走,他該拿這個女孩怎麼辦,可冉嫣只是靜靜微笑著,一個字也沒有回答他。
星期四,夜。
偏僻的街角,昏暗的路燈下,一個高大粗壯的男人在默默抽菸。他天生一張崎嶇兇悍的臉,黑色毛線帽下鑽出一條蚯蚓似的長長的刀疤,一直蔓延到眉毛下面,讓他看上去更加狠厲凶煞。
“哥,久等了。”一個小個子男人走過來停在他旁邊,遞去了一個棕色的檔案袋,“都在裡面了,上面說要你儘快處理。”
刀疤男沒有理會小個子的話,將菸頭擲在地上抬腳隨意一捻,抽過檔案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兩小時後,黎溯躲在一家咖啡廳的洗手間裡,來不及平復凌亂的呼吸,緊忙開啟那個棕色檔案袋,從裡面抽出一張照片,沒想到竟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邱洪川做完了當天的作業,正收拾著書包,手機突然響起,是個陌生的號碼。
“喂,你好 ?”
“洪川,是我,黎溯。”
“黎溯?”邱洪川大感意外,不光是因為現在已經很晚了,更是因為從前同班的時候,黎溯都從來沒有主動跟班裡的人說過一句話。
“洪川,我有點事情要問你,但是因為一些我不方便說的原因,我需要你幫我保密,可以嗎?”黎溯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難掩的緊張。
邱洪川在關鍵時刻是個可靠的人,這也是黎溯找上他的原因。
“好,你問吧。”他鄭重答應。
黎溯輕喘一瞬,低聲問道:“你知道蘇蕾家的地址嗎?”
第二十一章 厄運之始
週五那天早上,黎溯主動提出陪葉輕舟回昕陽過週末,還要帶她去昕陽最大的遊樂場玩一天。葉輕舟高興之餘得寸進尺,央求黎溯把他的吉他也帶上。黎溯倒真是沒脾氣地任她驅使,甚至在葉輕舟下班的時候過來接她,和她一起去宜安居取吉他。
“喂,葉老師!老黎!”兩個人走到半路聽到這一聲叫喚,回頭看見王皓陽揹著書包呼哧呼哧地跑了過來,“你倆這是去哪啊?”
按理說這樣被學生撞見還是挺尷尬的,但黎溯冷淡慣了,葉輕舟又是個沒臉沒皮的,誰也沒不好意思,反而問王皓陽:“你這忙三火四的又是要去哪?”
王皓陽頭腦簡單,被他倆一問就跟著走了:“我爸媽今晚有應酬,讓我自己吃晚飯,我惦記我們初中那邊的麻辣燙惦記好久了,今晚就過去解個饞。”
反正都順路,三個人一邊閒閒散散地聊著天,一邊不緊不慢地往前走。王皓陽說著說著突然想起籃球賽的事情,忍不住問黎溯:“老黎,咱班已經小組出線了,後面的比賽可越來越不好打了,你能不能像之前那樣混進來偷偷上個場?”
黎溯猶豫了一下,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忽然不遠處傳來打籃球的乒乓聲,他們剛好說著籃球的話題,不由得循聲看去。
原來他們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奕城一中,黃昏的操場上,一群穿著籃球服的少年正在揮汗如雨地訓練。
“咦,那個不是崔浩嗎?”王皓陽指著其中一人道。
黎溯也看到了,那個在眾人之中明顯技高一籌的人,就是四年前在全市中學生籃球比賽裡和黎溯他們爭奪冠亞軍的實驗中學籃球隊隊長崔浩。
當年比賽結束後,兩人曾擊掌約定要在一中籃球隊作隊友一起打球,後來崔浩如願以償,而黎溯雖然也考上了一中,卻因為不想再和初中的同學們碰面,最終逃避一樣地選擇上了二中。
崔浩的球技比初中的時候進步了不少,人也又長高長壯了一些,除此之外,他和四年前相比幾乎沒有變化,依舊志得意滿,在球場上閃耀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夕陽燦爛的光輝映照在球場上,照得少年們汗珠都在發亮。而黎溯立在陰影中,像個融不進去的局外人,被操場結實的欄杆擋在外面,定定地看著他們你爭我奪的身影。
葉輕舟站在他後面一步的地方,靜靜地看著他。
她明白,黎溯不是在看他們打球,他是在看一段本應該屬於他的人生。
按部就班地上課,放了學在操場打球,結束了訓練趁家裡大人不在去吃碗麻辣燙,然後第二天是週末,大把的閒散自由。
真是燦爛而奢侈的時光。
不,只是對他來說太奢侈了。王皓陽、崔浩、從前所有的同學和隊友,如今都順利升了學,繼續過著上課和打球的日子,彷彿整個世界都在按照原來的軌道有序前行,唯獨把他扔了出來。
忽然,場上一個人不小心脫手,籃球失控地朝這邊飛來,不偏不倚地砸在黎溯面前的欄杆上,“咣”的一聲,像擊碎了一個夢,讓黎溯猝然醒轉過來。見場上正有人朝這邊跑,黎溯本能地想要走掉,然而裡面的人已經意外地喊出他的名字:“黎溯?”
是崔浩。
曾經在球場上勢均力敵的兩個人,此刻隔著一道跨越不了的欄杆,互相看著對方。
崔浩雖然認得他是黎溯,可眼前的人又全然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四年前的黎溯是個跑起來根本抓不住、生著病還不忘貧嘴的“潑猴”,而站在他面前的人乾瘦蒼白,杵在那裡像棵枯樹,放在往常,見到自己他早就該開口說“爸爸來了你怎麼還不跪下”,可現在,他只是呆立在原地,臉上隱隱透出侷促和躲閃。
雖然也一直惦記著和黎溯一起打球,但高中生活畢竟緊張,除了偶爾想起黎溯,偶爾聽到一些關於他的不知真假的八卦感嘆一下之外,崔浩也沒多關心過他什麼。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個他昔日最看重的對手竟然會變成這副模樣,一時之間沒控制住自己的眼睛,驚奇地打量了他好幾遍。
黎溯被他看得幾乎想要逃跑。
從那件事發生開始,什麼學業,什麼球技,甚至健康,他全都顧不上了,他只想報仇,快點報仇,快點解決掉這一切。他忘記了自己從前多麼風光,多麼健壯,也完全沒在意過後來的自己看上去多麼落魄,他麻木了。說起來王皓陽也是舊時朋友,只是他現在的樣子王皓陽早就看習慣了,他已經感覺不到難堪。然而,和崔浩的意外碰面像是一根針驟然扎進他的神經,一下子刺痛了他的自尊。可不是嗎?他過得那麼好,人人都過得那麼好,人人都是原本的樣子,只有我,只有我!崔浩他什麼都沒經歷過,只有什麼都沒經歷過的人才能用這種不加掩飾的目光盯著別人看。他在看什麼?看自己從前的對手現在多麼醜陋脆弱,不堪一擊!現在的我在別人眼裡就是這麼個不堪一擊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