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騙了蕭矜。
先前他說何敘姿沒事,純粹是信口胡來。事實上蕭逸踏足蕭家的那一刻,何敘姿正拎著一把格洛克19手槍,靜候在主宅大門前。
她孑然一身,高傲又冷淡地站在華麗堂皇的露臺上,瞥了自遠處走近的蕭逸一眼,隨即抬起槍口。
抬手的瞬間,所有人都以為她想對蕭逸開槍,紛紛拔槍對準她。誰知她調轉槍口的速度那樣快,反手頂住自己的下顎,在沒有任何一個人反應過來之前——
砰的一聲巨響。
一顆9毫米子彈,從下巴射進她的頭顱,裹挾著腦漿與顱骨碎片,自腦後貫穿而出。
風聲呼嘯而過,掩蓋了金屬子彈飛行與墜地的聲響,鮮血在空中劃出她生命最後的淋漓軌跡。
何敘姿,何家唯一的大小姐,蕭家唯一的夫人。
那樣決絕,那樣果斷,在所有妄圖看她笑話的仇敵面前,浩浩蕩蕩地上演了一場盛世煙火的落幕。
傾城之姿,容色奢華,轉眼付之東流。
沒有解釋,沒有低頭。
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一絲一毫嘲諷,或者落井下石的機會。何大小姐寧願高調地死,也不願做一秒鐘的階下囚。一顆子彈,乾淨利落地終結了自己璀璨絢麗的一生。
真正的世家風範,真正的黑道夫人。
全場譁然,連蕭逸都震撼。
她慢慢地倒下去,背後是蕭家主宅燃起的熊熊烈火,華麗昂貴的窗幔裹挾著火焰,被風吹鼓著,向窗外飄揚。蕭逸認出來,那是蕭存的書房,蕭矜的臥室。空氣是最好的助燃劑,火勢自宅邸中央刷地蔓延開來,愈燃愈盛,愈演愈烈。
咄咄逼人的火光映亮蕭逸眼底可怖的血色,他不顧眾人阻攔,發了瘋似的地衝上露臺,在猙獰火舌的舔舐中,抱出奄奄一息的何敘姿。
高溫將蕭逸的雙眼燒灼得通紅,他如同魘住了一般,聲色滯頓地朝她低吼:“你不可以死。”
何敘姿闔眼,唇角依舊掛著高貴傲慢的微笑。
蕭逸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無比,他崩潰地將她交給手下,急急命令道:“送醫院!快送醫院!”
“救活她,一定要救活!”
……
黃昏喪鐘整點敲響,遠處夕陽恍若來自洪荒遠古,熾烈渾圓,不遺餘力地將頭頂的雲層浸染出瑰麗濃稠的血色。
世紀末的白鴿撲稜著翅膀,在火光沖天的蕭家上空低低盤旋。
蕭逸佇立在原地。
身後蕭家主宅在崩塌。
近百年的輝煌榮耀,轉眼間就成了斷壁殘垣,無數灰燼與塵埃,遊魂野鬼般飄蕩在空氣中,不斷髮出的爆破聲響是它們留在世間的最後一點痕跡。
火勢越發不可收拾,空氣被燒得無比滾燙,連帶著蕭逸體內流淌的血液也開始沸騰。
血腥、灰燼、仇恨,兩代人的恩怨與真相,尚且來不及劍拔弩張、鮮血淋漓地對峙,就全部彌散在這場沖天大火之中。
大火燃盡一切。
燒出個茫茫天地真乾淨。
只可惜蕭逸內心激烈的毀滅與滌盪的慾望,再也無法實現。
《舊約·創世紀》曾記載:耶和華見人罪惡極大,便用洪水,毀滅天下地上有血肉有氣息的活物,無一不死。
只是水太慢了。
對於何敘姿而言,她只能以火為代價,換一場諾亞方舟都無法拯救的毀滅。或許等這場硝煙退去熱勢散盡,將得到千萬裡地無人煙的新生。
誰知道呢?
留給蕭逸的時間不多,他撇下蕭家廢墟,匆匆驅車追趕蕭矜。在車裡,他想起前夜的血洗——子彈高飛,當放禮花。
準確來說是一場屠殺,目標很明確,從港府晚宴歸來的蕭存和連霽。蕭存的性命是向廖明憲投誠的禮物,至於連霽,則是連帶傷害,報私仇絕後患。
蕭存當晚的安保工作由蕭逸負責,再也沒人比他更清楚隨行保鏢的規模以及武器裝備情況。蕭存的私人保鏢隊由G4精英特工組成,成員都曾參與過香港政要出行或國際政要訪港時的安保行動,不僅武器裝備頂尖,團隊配合訓練有素,單兵作戰能力更是極為精悍。
然而這還不算此次暗殺行動的難點,只要提前部署好計劃,再頂尖的G4精英,在絕對粗暴的火力壓制面前,也回天乏術。
難點是蕭存出行的車隊。
總共四輛車,呈三角楔形陣行駛,一輛裝備精良的黑色薩博班率先開道,後面跟著改裝過的悍馬H1,也就是蕭存本人的座駕,最後還有兩輛薩博班壓陣。一旦遭遇緊急情況,無論疏散還是反攻,都有詳備成熟的作戰策略,一切井然有序。
薩博班大名鼎鼎,FBI特工御用車,粗獷高大的標準美式車型,線條硬朗,光是看著就足夠令人望而生畏。因其高機動性、高穩定性以及內裡高舒適度,深受政府要員、達官顯貴的喜愛。
這三輛精裝薩博班,外型與一般豪華SUV沒多大區別,但是裡面坐滿了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黑西裝保鏢。車身結構經過特殊改造,單單一道車門就有180公斤重,需要特殊技巧才能開關,除了統一的防彈防爆玻璃,車頂還能承受手榴彈爆炸的威力。
至於蕭存的愛車——悍馬H1,誕生於1991年海灣戰爭之後,前身為軍用悍馬,沿用了其粗獷豪放的外觀,兇悍十足,行駛在精緻小巧的城市車流裡時常顯得格格不入。
悍馬因其軍方背景聞名於世,起初並非為民間設計,而是根據美軍的嚴酷要求創造出來的用以滿足戰爭需求的產品。
相較於軍用版,蕭存這輛H1車廂內部的舒適度與裝飾的精緻度大大提高,並且保持了車架、懸掛系統的高穩定性,將近半米的離地間隙,讓它能夠在城市車流中和在野外叢林中一樣敏捷,對任何崎嶇路面都應付自如。
加之小得驚人的轉向半徑,H1駕駛起來異常靈活,手感更像跑車,一點也不比別的車費勁。最重要的是,車身通體防彈防爆,玻璃經過密封處理防止化學武器攻擊,即使防彈車胎爆裂,仍舊能夠以時速80公里的速度行駛約50公里。
不過悍馬存在明顯弊端,美軍在伊拉克戰場的慘痛教訓印證了這一事實——悍馬無法為車內人員提供最低限度的保護,無法適應突發性的高強度衝突。車身太重導致動力災難性地下降,重心向上移動導致頻繁翻車,車門失去快速開啟的能力,車內人員無法第一時間作出反應。
但蕭存過於偏愛這種粗獷與精悍並存的風格,且對自己的私人武裝力量頗為自信,所以並未放在心上。在香港,誰他媽敢明目張膽來炸蕭存的車?活膩了吧。
恰恰是這點弊端,給了蕭逸啟發。
如果不能實現精準突襲,那就選擇暴力殲滅。
剷除港島軍火龍頭的代價是順帶殲滅一支私人僱傭兵隊伍,想想還挺划算。
起初廖明憲手底下的智囊團也曾提議過下毒,但被蕭逸狠狠恥笑了一把,只有卑鄙的俄羅斯佬才熱衷於這種鬼鬼祟祟的勾當。
要奪權,就必須奪得轟轟烈烈,要立威,就必須立得聲勢浩蕩。威嚴是需要親手樹立的,尊重是需要以血的代價親自從敵人手中謀取的。
Venividivici——我來我見我征服。
權力更迭,改朝換代,向來如此。
蕭逸帶著一整隊荷槍實彈的武裝力量,埋伏在蕭存返程的公路旁等候。這是一段較為荒涼的地帶,此刻夜深人靜,更不會有過路車輛駛過,兩側地形是高地與樹林,非常適合狙擊手埋伏。
楔形車隊有條不紊地駛入射程,標記點安排了隱秘的道釘路障,夜裡幾乎隱形,第一輛黑色薩博班毫無防備地衝過密密麻麻一整排道釘,鋼釘隨著車輪移動的方向瞬間扎入輪胎,直接逼停了車輛。
薩博班突然歇火,悍馬H1為避免撞擊緊急剎車,車輪摩擦著路面,發出刺耳聲響,在一陣混亂中停了下來。
事態異常!尾部兩輛薩博班迅速反應過來,想扭轉掉頭為悍馬撤退讓道。但是後方部署好的楔形路障已經升起來了,就這樣一前一後,將中間的悍馬死死卡在原地。
時機剛好。
葉世單肩扛起巴雷特XM109狙擊步槍,瞄準第一輛薩博班一轟,榴彈呼嘯而出,擊中車身的瞬間引爆開來,威力極悍,殺傷性極大,幾乎將整塊厚重的防彈玻璃撕裂為兩半,爆炸產生的瞬時破片與衝擊波不僅將外層玻璃震得粉碎,更是將整輛車掀翻在地,車內頓時哀嚎聲一片。
第二枚榴彈擊中了悍馬H1,這回破甲彈未能穿透進內部,引爆的威力僅僅只將防彈玻璃外層震碎,中間過渡層吸收了大部分衝擊勢能,內層玻璃雖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裂紋,但並沒有完全破碎。
破甲彈裹挾著的巨大沖擊力使得悍馬被震得直往後退,猛地撞上了其後兩輛薩博班。
與此同時,部署在公路兩旁的重量級炸彈引爆,兇悍異常的衝擊波直接炸飛了其餘兩輛薩博班,在空中翻滾了整整一圈半,隨即重重落地,車頂狠狠砸在水泥路面上。伴隨著轟隆巨響,悍馬也終於被掀翻,龐大的車身倒向一側。
水泥馬路被炸開一個深坑,掀起無數飛沙走石,硝煙升騰。
無法撤退,只能反擊。G4精英保鏢久經磨礪,迅速作出反應,從車裡爬出來,尋找掩體,持槍開始回擊。
雙方瞬間大規模交火。
子彈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射擊而出,空氣被撕裂,劃出一串串可怖的白熱軌跡,眼前大片硝煙瀰漫,只能看到子彈射穿人體之後濺出的血花,還有飛旋著射進路面擊碎的石子和掀起的泥土塵屑。
彈流如閃電般穿梭,有來有回,雙方均傷勢慘重。奈何武器差距太過懸殊,蕭存壓根兒沒想到會遭遇不測,此刻反擊的火力根本無法抵擋住重灌突襲。蕭逸這邊佔據著地理、時機、火力優勢,一直處於上風。
漸漸地,G4保鏢死了一堆,重傷者越來越多,被傷及要害而無力反攻,一時之間馬路血流成河,哀嚎遍野。
倖存的幾個黑衣保鏢仍舊負隅頑抗,一邊抬槍回射,一邊試圖向無法開啟門的悍馬靠近,想要救人。但是飛過去的子彈實在太過密集,槍聲不斷,他們不斷更換位置,利用車身作為掩體反擊。
蕭逸左手拎一把MP5K衝鋒槍,對準幾個目標突突掃射,清除障礙,火力持續推進。他與悍馬的距離越來越近,槍口火光不斷,9毫米子彈掃射到鋼鐵車身再被彈開,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響。對方回擊的子彈也更加密集兇悍,不斷飛旋著打到蕭逸腳下,濺起無數水泥碎片,火花四濺。
一枚破甲彈洞穿薩博班的油箱,引爆了汽油,眼前噌地升騰起火焰,剎那間火勢高漲直逼雲霄。
伴隨著這片爆炸的火光,蕭逸看見蕭存踹開車門,藉著保鏢的掩護爬了出來。
他剛要抬槍掃射,幾枚煙霧彈就扔了出來,視線嚴重受阻。但蕭逸毫不畏懼,逆著不斷擦過腳邊的彈流,濺起的飛石,朝蕭存方向前進。
他看見了蕭存的位置,不可能讓他跑。
今天不是蕭存死,就是自己死。
煙霧彈的緣故,雙方視野都受到了影響,子彈全部失了準頭。或許命不該絕,隔著一處煙霧稀薄的空隙,蕭逸突然看見蕭存揚手,朝自己抬起了槍口!
就在這不到一毫秒的瞬間,多年養成的神經反射,使得身體先於他的大腦做出了反應,蕭逸猝然側身一閃。與此同時,蕭存手中射出的子彈勢如閃電,裹挾著勁風呼嘯而來,堪堪擦過蕭逸的脖頸!
瞬間撕裂了面板,擦出一道血痕,鮮血刷地湧出來。
蕭存不愧是名震東亞的一頭猛虎,即便身處這樣惡劣的絕境之中,還能精準地預判到敵人位置,在煙霧彈的干擾下裸眼射擊。
若是蕭逸閃得晚一秒,又或者偏一分,今夜死的絕對就是他自己了。
求生的本能令蕭逸在被擊中的同時,扣下扳機,單發子彈射出去,傳來一聲肉體被穿透的沉悶聲響。
此刻煙霧散開,蕭存的位置徹底暴露,他身中一槍,失去了反擊能力。蕭逸顧不得脖子汩汩流血,大步走過去,眼睛不眨一下,砰砰幾槍連發點射,全部正中要害,擊殺了蕭存。
說實話,蕭逸也沒數自己具體開了幾槍。
他很怕,怕蕭存反殺。剛剛那一顆子彈弄得蕭逸心有餘悸。
恐懼散去,痛感才來得及浮現出來。脖子火辣辣地疼,心臟砰砰直跳,跳得快要炸裂一般,宛若坐雲霄飛車。確認蕭存沒有生命體徵之後,蕭逸這才微不可見地舒了一口氣,騰出目光,瞥向倒在蕭存屍體旁的連霽。
任務優先順序很明確,蕭存必須死。至於連霽,當他和蕭存坐上同一輛車,結局便已經註定了,早一點或晚一點,沒什麼區別。
何況蕭逸心底,還不希望他死得那樣乾脆痛快。
暴亂已近尾聲,蕭家這幫保鏢幾乎全軍覆沒。煙霧慢慢散乾淨,蕭逸抬起衝鋒槍烏黑的槍口,頂著連霽滿是血汙的腦門兒,眯起眼睛,居高臨下地打量他。
連霽身負重傷,子彈炸開的破片擊穿了他的內臟,神智已然不太清楚,滿頭滿臉都是血,手邊遺落著一把手槍。蕭逸眼尖,當即認出來,這正是連霽時刻帶著防身,曾經惡狠狠地頂住他腦門威脅的格洛克17。
與此同時,連霽也迷迷糊糊看清了蕭逸的臉,他手指奮力顫抖掙扎著,想伸過去撿起槍。
蕭逸一腳踩住,輕飄飄地踢開。
只要他稍稍彎一下搭著扳機的手指,就可以瞬間終結眼前男人的性命。但是蕭逸不知在想什麼,扔了衝鋒槍,習慣性地用左手從腰後掏出一把P226手槍,重新頂住連霽的額頭。
向來優雅矜貴、高不可攀的連公子,生平第一次,落得如此頹敗的境地。
明知死到臨頭,但連霽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任何恐懼神情,不愧是港督之子,見慣風浪,即便面對渾身染血宛若修羅般的蕭逸,依舊坦然自若。
彷彿他還是昔日高高在上的連公子,彷彿此刻任人宰割的處境與他無關。
如果可以,想必他死之前應該會聲色寡淡地嘲諷幾句蕭家這位上不得檯面的表少爺。但他的聲帶因為爆炸嚴重受損,嘴角掛著血沫,沒有辦法發出完整的音節,只能用一貫輕蔑厭惡的眼神,在蕭逸臉上來回凌遲著。
宣告他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叛徒。
天生的反骨仔。
蕭逸神情冷峻,毫無感情地盯著連霽的臉,目光鋒利,隱隱折射出冰冷的雪光。突然之間他彷彿想起什麼,慢慢地把手槍從左手換到了右手。
連霽那幾錘子,造成蕭逸右手的掌骨指骨全部粉碎,整隻手幾乎支離破碎,再也沒有復原的可能。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然後艱難地適應,從此開槍或是做其他事情,都依賴左手。
但此刻蕭逸決定,必須用那隻基本等同於殘廢的右手,終結仇人的性命。
整隻手掌都在劇烈顫抖,槍口顫巍巍地頂住連霽的眉心。
四圍一片寂靜,所有硝煙哀嚎都偃旗息鼓,只有火焰安靜燃燒的聲響。
他是地獄歸來的修羅,周身燃遍悽豔戰火。
兩者對視,彼此不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無一人妥協。彷彿那場碎骨的噩夢再度上演,蕭逸右手神經驟然劇痛起來,不停地顫,食指始終無法扣下扳機。連霽看見了,下巴高傲地昂起,肆無忌憚地撇了撇嘴角。
蕭逸極力壓制著神經劇痛,拼命剋制著指尖顫抖,終於用右手食指,穩穩地按下了扳機。
剎那間——
腦漿血液,一齊噴湧而出,濺了蕭逸一袖口。
連霽雙目圓睜,死得透徹。至死嘴角都噙著微妙上揚的弧度,慢慢黯淡下去的眼神裡,依舊流淌著渾然天成的優越與輕蔑。
蕭逸垂下槍口,安靜地望著他。
沒有想象中復仇的喜悅,一分一毫都沒有。
今夜沒有月亮,四圍樹影幢幢,蕭逸無端想起那個夜晚的月光,決定九百生滅的一剎那,蕭存、連霽、何敘姿、蕭矜……成串名字在蕭逸的心頭輾轉,生與死這般脆弱,這世間盡是無常。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槍口硝煙短暫散去,這些斬不盡的前塵恩怨,連同蕭逸的掙扎與絕望,再度陷入新的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