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我說過的那樣,世上很多事情,都是環環相扣的。
羅多的戰爭,導致狩魔者大量捕獵穆斯苟洞窟裡的盾鱗虹蛇,因此引發了鎚尾龍蜥的氾濫,才促成了「聖女之盾」的成立,讓我在獲得「指點」天賦的同時,也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
但我忘記了,我的父親,正身處羅多的戰場之中;而戰爭,本來就是會死人的。
那是我第三次,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長達七天之久。
原本在第一天的時候,艾琳還走進房裡想說些什麼鼓勵我,不過,在我的沉默中,她還是被母親溫柔地請了出去。就連母親自己,除了幫我送水和食物之外,也沒有踏進過房間一步。而我後來才知道,夜裡在旅館投宿的母親,每天早上總會帶著梅爾庫里歐商會販售的食物和點心造訪艾琳的家,在向艾琳父母致謝的同時,一邊等我自己走出房門,一邊聽艾琳和艾登訴說我和他們過去這段時間的回憶。
至於一牆之隔的我,聽著門外偶爾傳來的話語聲,心裡卻是一片空白。
經過一年狩魔者的生涯,加上這次鎚尾龍蜥的事件,我對「死亡」這件事已經不算陌生。但我記得很清楚,在那七天之中,我一滴眼淚都沒掉過。
不,別說掉眼淚了,我甚至感受不到一絲難過的情緒,只覺得自己好像突然掉進了一個無底洞中,又好像有一層透明的、厚厚的膜,將我和世界徹底地隔離開來。那種彷彿眼前一切都是虛幻的空洞感,讓我完全失去了生出任何情緒、做出任何反應的能力,只能呆呆地坐在床上,任憑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然後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睡去,醒來,睡去,醒來??
在那彷彿永無止境的漂浮中,我沒有思考,也沒有能力去思考任何事情。哪怕聽見了戴奧朵拉憂心的詢問、法爾卡塔煩躁的咒罵、艾琳手足無措的喃喃自語和母親一而再再而三的致歉,我就像是一口枯井,無論什麼也激不起心裡的一絲波紋。
直到第七天,母親和艾琳、戴奧朵拉聊起了「聖女之盾」往後的規劃,和我在其中扮演的關鍵角色。隔著門板,我聽見艾琳提起了我的「指點」,而我依然沒有任何反應——雖然兩週之前,我還特地寫信告訴母親這件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對兩週後的我來說,無論是一開始的失落,抑或是後來的坦然,一切都顯得毫無意義,不值一提。
不過,母親的迴應,卻像教堂塔樓的悠遠鐘聲一般,一字一字地,敲進了我的心裡。「我知道,他在信裡有提到這件事;而這也是我決定親自過來的原因之一。」母親柔聲說道:「因為,阿榭洛的父親當年突破20級的時候,也同樣獲得了『指點』這個天賦。」
——什麼?
七天以來,我第一次有了感覺。一瞬間,彷彿有把大鐵鎚用力地捶進了我的胃裡,讓我痛徹心扉,甚至差點忘了呼吸。
直到此時我才發現,那個一路鼓勵我、支援我、引導我的「父親」,我對他原來一點都不瞭解。就像我從不知道他是「堅毅」的持有者、不知道他有「大劍騎士」這樣的稱號、也一樣不知道他有「指點」這個天賦,我對「費埃羅?艾斯巴達斯」這個人、對他的過去,其實根本一無所知。
而對他一無所知的我,雖然佔據了「兒子」這個位子,但真的有資格因為他的離世而受到打擊嗎?還是說,我之所以什麼都感受不到、一滴眼淚都哭不出來,就是因為我根本沒有資格當他的兒子?
突然之間,好像有某種漆黑的、如同汙泥般的東西從我的胃裡不斷湧出,那股令人窒息的噁心感,逼得我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脖子,仰頭大聲嘶吼起來。連續好幾天都沒聽我說過一個字的母親,第一個衝進房間,將我攬入懷中。
「沒事了,阿榭洛。沒事了,媽媽就在這裡??」
母親不斷重複著這幾句話,她的雙手抱得很緊,但聲音卻是加倍的輕柔。哪怕我乾嘔而出的口水和胃液弄髒了母親的衣襟,她也沒有鬆手,只是將臉頰輕輕地貼上了我的頭,用自己的聲音,一點一滴,慢慢沁透我乾枯的身體。
「為什麼??」在逐漸平緩的乾嘔和喘氣中,我斷斷續續地擠出了幾個字,「為什麼??我、我??哭不出來??」
「沒關係的,阿榭洛,不哭也沒有關係。媽媽有看你的信,媽媽知道??知道你也很想爸爸??」
母親試圖安慰我,但說到後來,連她自己都有些哽咽了起來。而聽到母親話裡的哭腔,我的心裡更加憤怒,甚至開始嫉妒起母親——為什麼?為什麼母親能夠這麼自然地哭出聲來,但我卻怎麼樣都擠不出一滴眼淚?
「那又怎麼樣?我身為爸爸的兒子,居然連哭都哭不出來??像我這樣的兒子,對爸爸來說到底算什麼??」
我苦澀地笑著,卻不敢抬頭,深怕母親看見我臉上猙獰的表情。但我卻是多慮了,因為很快地,母親的下一句話,就瓦解了我那自以為是的掙扎——
「我不知道你在爸爸眼中是一個怎麼樣的兒子,但是,」母親一邊說,灼熱的淚滴同時沿著臉龐滑落下來,「爸爸曾經說過,能夠當你的父親,就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成就??」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在那一瞬間,母親彷彿揭去了一個長久以來一直籠罩著我、而我卻渾然未覺的什麼東西。
然後,隨著我的身體突然放鬆,我,還有我的淚水,都不由自主地傾倒下來,落入了無意識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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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有艾琳的「恢復」相助,我後來還是花了三天時間才讓身體恢復過來,再次投入「聖女之盾」的工作。在那三天之中,母親一直陪在我的身旁,一邊為我講述著她所知道的父親,一邊和我一起,又哭又笑。
而在那之後,我才稍稍瞭解了我的父親,「大劍騎士」費埃羅?艾斯巴達斯,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和我心中那高大偉岸、總是坦率而爽朗的形象不同,套句母親轉述父親自己的說法,他的人生就像個葫蘆一樣,常常一下被人捧得很高,但又一下被人踩得很低,總是在這兩端之間來回擺盪。
怎麼樣,l,很難想像吧?讓我來說給你聽。
父親的先天天賦是「恢復」,在長輩的眼中,他從小就是個精力充沛的頑皮鬼。但所謂「頑皮」,只不過是他骨子裡「頑固」和「倔強」的表象。在四歲開始接受家族訓練後,因為不甘於同齡人「只有體力比別人好」的嘲笑,他就像後來的我一樣,每天堅持刻苦鍛練劍技。最後,憑著堅強的意志力和「恢復」所帶來的耐力,他不僅在六歲時成功獲得「劍術」天賦,甚至在獲得這個天賦之前,就已經能夠熟練地使出所有的三階劍技。
於是,在六歲到九歲這三年之間,他一直是家族認可的「天才」——但也就到九歲為止。
個性開朗而直率的他在同輩中有著極佳的人緣,就連原本嘲笑他的那些孩子,後來也有不少成了他的莫逆之交。受惠於「恢復」這個天賦,加上他對於訓練的熱衷,他提升實力的速度比同齡的所有小孩都快,所以慢慢地,那些孩子開始在劍技訓練結束後,向他請教一些自己不瞭解的地方。
而這導致的結果有二。首先,和你一樣,在沒有狩獵過任何一隻魔物的情形下,我父親在接受帝埃爾拉學院的入學鑑定時就突破了20級——只不過,當時他只有九歲,比你和艾琳突破20級的年紀還小了一歲。然後,和我一樣,他獲得的第二個後天天賦,就是「指點」。
由於父親原本已經持有「恢復」和「劍術」,即使多了「指點」這個在實戰中完全沒有任何用處的天賦,也並不影響他申請進入帝埃爾拉學院就讀。但即使如此,這不僅讓他在家族長輩眼中的評價大大降低,就連後來在學院裡,也時不時會受到同學們的奚落。
畢竟,「恢復」雖然能夠提供進行持久戰所需的耐力,但並不能有效提升攻防兩端的表現,在採用限時計分制的學院競技中就和「指點」一樣派不上用場。而光靠「劍術」一項天賦,哪怕把各種技能練得多麼純熟,也難以抵擋別人兩項甚至三項天賦的加乘效果。
但父親並沒有因此氣餒。而他不氣餒的結果,就是創造了一個堪稱奇蹟的傳說。
l,帝埃爾拉學院的規矩你是很熟悉的,不論學生幾歲入學,修業年限都一樣只有六年。也因為如此,雖然學院中有將近一半的學生能在十八歲前突破30級,但即使是在這群人之中,也很少有人能在畢業前達成這個目標。
所以直到今天,也沒有人知道我父親是怎麼做到的——他在畢業前最後一年,不但在領悟七階劍技的同時將「劍術」成功地進化成了「劍法」,甚至還突破30級,得到了「堅毅」。
而且,因為他九歲就入學了,所以畢業的時候,他才只有十五歲而已。
礙於各學院間「高年級生不參加公開競技」的默契,在就學期間,「大器晚成」的父親從未代表帝埃爾拉學院參加過穆埃博雷雙年會和席亞學術交流會。不過就算這樣,父親最後一年在校內三場競技錦標賽中十八戰全勝的戰績,加上他出身艾斯巴達斯家族的背景,終究還是吸引了帝埃爾拉軍方的注意。於是在畢業後,他接受了軍方的招募,以侍衛隊員的身份開始了他的軍旅生涯。
十八歲後,他開始調任地方部隊擔任基層軍官。二十三歲時,由於累積了相當的軍功,加上他揮舞大劍縱橫沙場的形象在前線廣為傳頌,因而受封了「大劍騎士」的稱號。兩年之後,在艾斯巴達斯與梅爾庫里歐兩個家族的安排下,二十五歲的父親與比他大一歲的母親結婚,並以結婚為由,申請調任回帝埃爾拉城,擔任侍衛隊的劍技教官。
作為軍旅世家的艾斯巴達斯與以商業立足的梅爾庫里歐,在穆埃博雷邦聯中,這種家族間為鞏固自身利益而安排的聯姻並不罕見。在梅爾庫里歐商會中,雖然主要成員都系出同門,但執掌最高權力的,是由五個主要家系組成的「五席議會」。母親身為其中一脈的長女,能和位居帝埃爾拉五大軍旅世家的艾斯巴達斯家族聯姻,也算得上門當戶對;而聯姻的物件是兼具聲望與功績的「大劍騎士」,更是大大提升了母親那一脈在五席議會中的地位。
但即使是基於家族利益的政治婚姻,父親和母親的感情依然非常融洽。因為早在結婚之前,同樣就讀過帝埃爾拉學院的父親與母親,在學生時期就曾經有過不少接觸,也對彼此都有不錯的印象。
母親說,她和一心努力變強的父親其實完全不同;雖然憑著「水系魔術」和「清晰」兩項天賦成功入學,但打從一開始,母親就沒有打算在魔法研究或實戰領域中繼續深造。由於自己的身份,她很清楚自己在畢業後該做些什麼——不論是為商會提供人脈與建議,或是日後為了家族聯姻,那些高階魔法什麼的,對母親而言一點都不重要,當成興趣偶爾嘗試一下也就可以了。相較之下,她更喜歡將時間與精力投注在各種不同的生活魔法上,搭配自己的「巧手」天賦,創造各種便利而有效的技巧或器物。比方說,母親在我小時候用二階「水霧」與三階「水流」把熱湯快速變冷的小技巧,就是她學生時期開發出的小把戲之一。
不過,正因為母親這樣的想法,才讓父親注意到她。
由於母親一來無意在學生間爭取表現的機會,二來也有意與同學們打好關係、建立日後的人脈,所以即使是還沒變強之前的父親,母親對他也同樣溫和親切,從未有過一絲輕慢。而與此同時,母親鑽研那些生活魔法的舉動也引起了父親的好奇,甚至還向她請教過箇中的微妙之處;雖然母親不太明白,但父親婚後曾經說過,他們之間的那些交流,為父親日後領悟七階劍技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至於母親對父親的好印象,不可否認,有一部份的確是來自於父親在學院最後一年那脫胎換骨般的強悍;據母親所說,父親作為學院最頂尖的風雲人物,當時可是吸引了不少女同學的愛慕。但在父親一鳴驚人的表現之外,最讓母親佩服的,卻是他那峻直的背脊,和臉上坦然的笑容——無論被人輕視或追捧,都從未改變,始終如一。
也就是因為這樣吧,雖然不是出於自己的意願,但能和彼此結為連理,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一件令人喜悅的事情。而在結婚兩年後,他們就迎來了我的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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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榭洛,」母親輕輕地吸了吸鼻子,伸手擦去眼角的淚滴,「你知道嗎?爸爸曾經和媽媽談過他的那些天賦。
「因為文獻上從來沒有寫過,他也沒有什麼證據,所以你爸爸也只是推測而已。但他認為,雖然『堅毅』強化的是持有者自己的身體強度與防禦能力,但能夠獲得這個天賦的,其實都是發自內心想要保護別人的人。
「不過,你爸爸這輩子最引以為傲的天賦,既不是『堅毅』,也不是『劍法』,而是『指點』。
「他說,這個世界很公平,卻也很殘酷;一個人就算再強,他也只有一輩子,能夠保護的也只有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但是,只要有了『指點』,他就能讓別人也一起變強,然後這個世界上就會有更多人,可以一直、一直保護更多的人。」
母親捧起我的臉,在額頭上輕輕一吻,「所以,當媽媽知道你也得到了『指點』的時候,媽媽真的很開心,這就像是??」她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就像是你爸爸的願望實現了一樣??」
在知道了父親的過往之後,母親的話讓我既是開心,卻也不禁有些猶豫。開心的是,雖然能力遠遠不及父親,但身為兒子的我終究繼承了他的某些部分——而且,還是他最驕傲的那個部分。可是??
「我真的做得到嗎?」我低下頭來,小聲地問道:「我又沒有爸爸那麼厲害,我??我真的有辦法保護更多的人嗎?」
母親聞言輕笑一聲,摸了摸我的頭。「傻孩子,你忘了嗎?雖然你爸爸教出了那麼多的學生,但對他來說,『成為你的父親』才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成就。他既沒有說過『希望你像他一樣』這類的話,你也不需要像他一樣。
「不過,如果你也想向爸爸看齊的話,那就和他一樣,活出自己最精彩的模樣,然後把它教給更多的人吧!」
母親一邊說道,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未曾密封的卷軸,交到我的手中。「你出生那天,在鑑定完天賦之後,爸爸為你做了這個小禮物。爸爸說,這是當年他之所以能領悟七階劍技的關鍵,而你既然繼承了他的『劍術』,那麼總有一天,你一定用得到這裡頭的秘訣。」
看著母親淚光盈盈的眼眸與意味深長的微笑,我知道她一定已經看過了卷軸裡的內容。而當我顫抖著手,將那捲軸緩緩展開之後,在那已然有些泛黃的紙上,我看到了父親手書的八個字——
劍之為劍,你之為你。
而這八個字,就是我父親留給我的,最後的「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