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久違的家中,是能安心沉睡的、沒有外敵的家中。
兵士們久違地睡上了安心覺。
但這樣寧靜的夜晚註定是要被打破。
突然一聲尖利的叫聲劃破了天際。
“敵襲。”原本睡得還在砸吧嘴的男人們,紛紛從炕上跳了起來,握住手邊的木頭便要衝出去與胡人決一死戰。
還是被家裡人哭笑不得地攔住:“沒有敵襲,看看這是哪裡。”
看著熟悉的房頂,這時才清醒過來,嘿嘿笑著。
不過,“剛剛這是怎麼了,那聲音實在太滲人,我還以為遇見了敵襲。”有人撓著頭,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不知道呢,可別是出了什麼事吧。”被家裡男人一提醒,女人們也反應了過來,那聲尖叫淒厲嚇人,將兵衚衕裡從沒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對視一眼,男人仗著自己火力旺,舉著油燈留下一句:“我去看看,你在家裡好好待著便出了門。”
而發出慘叫聲的女人,或者說是女童,此時卻在衚衕裡沒命地跑。
“呼、呼、呼、呼。”
“快到了,前面就要到了。”
濃重的喘息聲中,夾雜著幾句喃喃自語,好似在給自己鼓勁,仗著對衚衕的熟悉,女童靈巧的轉過幾個彎,將追著自己的人遠遠甩開。
女童不敢回頭,哪怕知道背後現在暫時沒人,但也怕一回頭便被身後人抓住。
好似跑了一輩子那麼久,終於,看到了前方窄窄的院門。
女童眼中浮現出希望的曙光,不顧一切地趴到門上使勁地錘著門。
“是不是有人在敲門?”沈意從微醺中清醒,也將謝愈推醒。
“是。”這個力道,與其說是敲門,不如說是砸門。
“你睡著,我去看看。”謝愈將欲起身的沈意按住,不知有什麼急事,匆匆披上袍子便將院門開啟。
只見院門前是一個年約十歲的女童,女童看見開門的謝愈,原本飽含希望的眼眸瞬間黯淡了下來。
“謝娘子在麼。”很快,女童便死死地抓著謝愈的袍角,如同溺水的人抓到浮木,嘶啞著聲音問道。
“在哩,不過她已經睡了。”謝愈的回答讓女孩眼中的光瞬間熄滅,饒是謝愈心中也生出了不忍,正想讓女孩等著他去講沈意叫出來時,一道輕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欣姐兒,這是怎麼了?”原來沈意見謝愈久未回去,心裡放心不下,穿好衣服也走了出來。
到了門口,卻發現平日裡跟著自己識字的欣姐兒如驚弓之鳥般站在自己家門口,沈意心中不由地詫異起來。欣姐兒既聰慧又膽大,很能鎮得住衚衕裡的其他人,很是得沈意的喜歡,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也不知是遇見是什麼大事。
看見沈意,欣姐兒眼中又出現亮光,一閃身便從謝愈腿邊鑽了進去,撲上去抱著沈意的腿:“謝娘子救我。”
“欣姐兒莫急,有什麼事情慢慢說。”
沈意的聲音輕柔可親,在她的勸撫下,欣姐兒惶急的情緒緩和了下來,跟著沈意走進了家中。
倒上杯溫水,塞進欣姐兒手裡,沈意摸著她的頭,輕聲說道:“欣姐兒,先喝杯水。”
欣姐兒奔跑了一路,早就口乾舌燥,努力平復著粗重的呼吸,然後一口氣將杯中水飲盡,溫熱的燭光跳躍著,映在窗戶上,光影明滅間,感受到沈意手上的溫度,欣姐兒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這個哭泣絲毫沒有美感,只見欣姐兒哭得聲嘶力竭,好似受了世間最大的委屈。
沈意溫和的看著欣姐兒,也不打斷,等著她自己哭完。
終於,欣姐兒抽噎著停下了哭泣,沈意又拿著帕子輕柔地擦乾欣姐兒臉上的淚珠,正準備詢問欣姐兒到底發生了何事時,家門又被大力敲響,還伴隨著吵嚷之聲。
放下手裡的帕子,沈意蹲下身子,認著的對欣姐兒說道:“欣姐兒,可能。是你家裡人找來了,我先去開門。”
“不要!”欣姐兒又發出尖利的叫聲,眼中再次浮現出破碎般的絕望:“別開門。”
手依然輕柔地摸著欣姐兒的頭髮,讓她鎮定下來,卻斬釘截鐵地說道:“欣姐兒莫怕,沒事的。”
說著便讓欣姐兒在屋子裡等著,她去處理這事。
沒想到欣姐兒卻死活不願意鬆開攥緊她衣角的手。
敲門聲越來越急,將附近的鄰居也驚擾了起來,沈意沒有辦法,只能牽著欣姐兒的手,跟著謝愈打開了院門。
只見院門外站著欣姐兒的阿孃張娘子並一個婆子,一見到沈意,張娘子便哭了出來:“謝娘子,欣姐兒不懂事打擾你了,我來接她回家。”
手上一緊,握著欣姐兒的手被大力反抓,欣姐兒的小手用力地骨節發白,尖利地喊道:“不要,你要將我賣去髒地方,我不要回去。”
欣姐兒尖叫的時候,衚衕裡其他被尖叫驚醒的人們也循聲找了過來,正好聽見了這句話。
聽見欣姐兒的叫喊,沈意溫和的面容瞬間變冷,平日裡如同含著春水的眸子也如淬了寒冰,其他人也不由地怒視著張娘子。
這欣姐兒也是被衚衕裡其他人家看著長大的,這些循聲過來的人裡,誰沒有被她叫上過叔叔伯伯哥哥的呢,乍一聽張娘子要將她賣去髒地方,誰心裡也不落忍,還不等沈意說,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勸了起來。
張娘子手捂著臉,也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任其他人怎麼說,只是跪著說道:“還請謝娘子將我家欣姐兒還給我。”
沈意沉默的表示著拒絕。
張娘子身旁跟著的婆子,冷笑著說道:“這家裡爺孃做主的事情,其他人有什麼資格說話,張娘子你女兒再不來,我就家去了。”
說著便抬腳就要離開。
“等等。”張娘子將婆子勸住,隨即膝行到沈意身前,不斷地朝她磕頭:“還求娘子憐憫,我家當家的在戰場上丟了條腿,大夫說若不好生調養性命都得丟掉,但大夫開的藥得花上百兩銀子,我實在是湊不齊這份藥費,欣姐兒,是阿孃對不起你,但求求你,救救你阿父吧。”
張娘子這話一出,原本還義憤填膺的人們也沉默了,他們人也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知道戰事的慘烈,對於受傷的同僚心有慼慼,更何況,張娘子家就欣姐兒一個孩子,若是他家當家的去了,寡母帶著弱女,也是活不下去。
“既然出不了這份錢,就別攔著人家想辦法救命了。”婆子惕著牙,在一旁冷嘲熱諷。
“一百兩是麼,這份銀子,我出了。”
沉默著一直沒有說話的沈意,終於說出了開門後的第一句話,這話一出,張娘子的哭泣聲瞬間停了下來,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意。
許是晚上喝的酒上了頭,沈意看了謝愈一眼,在他包容的目光下,再次重複了一次:“這份銀子,我出了。”
作者有話說:
更新啦,女主不是聖母,她這麼說是有原因的,謝謝支援。
第90章
一時間, 在場的人都被沈意的話震得愣在原地,一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對這衚衕裡的人家而言, 一百兩已經足夠他們全家人舒舒服服地過上好幾年日子。
閃電劃過天空, 刺眼的亮光照亮天際,也照亮了沈家小院門口這點地方, 院前眾人的神色一覽無餘。
伴隨著沉悶的雷鳴聲, 張娘子猛然撲了過來, 一個磕巴也沒打地跪了下來,使勁地衝著沈意磕頭,很快額頭上便流出了鮮血。
“張娘子先莫急,我拿出這銀子有條件。”張娘子的磕頭沒有讓沈意動容, 不管有什麼苦衷,將家裡的姐兒賣出去, 這種行為沈意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沈意話音剛落, 張娘子磕頭的動作頓了一下,好像害怕沈意反悔一般, 嘶嚎道“謝娘子您就是我家的大恩人, 日後欣姐兒就交給您調理,任您使喚。”
說著, 張娘子又使勁的將欣姐兒拉到身旁, 鐵掌似的手重重壓在欣姐兒肩上, 逼著欣姐兒也跪了下來。
再怎麼說,欣姐兒也是她唯一的女兒,要將她賣去髒地方, 心裡也是不忍心, 但是家裡男人治病要錢, 不將女兒賣了實在沒有辦法,現下里有了更好的出路,謝家是個慈和的人家,去謝家做奴婢,日子也不會過不下去。
“欣姐兒還是你家女兒,無需給我家裡使喚。”沈意垂眸看著張娘子,否認她的猜測。
閃電沒有停歇,時不時出現的亮光將欣姐兒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映照出來,她顫抖著唇,眼中含著期盼的水光,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沈意彎下腰,將欣姐兒扶起,輕柔地說道:“欣姐兒,這銀子,算是我借給你的。”
張娘子一聽這話,順勢便倒在地上滾動:“謝娘子,把我們骨頭榨乾也還不上這份銀子,這妮子手腳還算利索,您就發發善心,將她收了!”
嫌惡地看著滿地打滾的張娘子,沈意後退了一步,隨即又對欣姐兒說道:“明日開始,你便來我家裡,我教你織布的法子,日後就在我家裡織布,用這織的布衝抵借的銀子。”
張娘子的哭嚎聲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看著沈意。這時代裡,手藝人的手藝都是代代相傳,若是要去外面請師傅,不僅得掏上一份銀子,還得給師傅當牛做馬,這樣才能讓師傅指點幾番。
這衚衕裡的人家,都是兵卒,祖上打打殺殺慣了的,若說掄大刀,家家都有著一份心得,至於紡紗織布繡花這等手藝活,真真是誰也不會的。
現如今沈意卻願意教欣姐兒一份手藝,簡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餡餅,張娘子的哭嚎立馬停了下來,喜笑顏開地奉承著:“謝娘子真是菩薩前的人兒一般,我們家欣姐兒遇見您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轟隆一聲,又是一陣驚雷,醞釀已久的雨水終於從空中滴了下來,打在臉上。
見著事情已經解決,謝愈對著那些拎著燈火的壯漢拱手行禮:“大晚上的,叨擾了,這雨水漸大,我就不留諸位了。”
“謝大人,這事能解決我們就放心了,畢竟欣姐兒還這麼小,真被家裡賣了心裡也是不落忍。”五大三粗的漢子粗著聲音說道,引來人群裡的附和聲。
“都家去,我家裡的事情不用你們操心。”張娘子被人這麼一說,叉著腰大聲嚷嚷,將人們趕回了家。
人群四散,衚衕裡很快便清淨了下來,只有跟著張娘子過來的婆子,冷笑兩聲,眼中露著惡毒的光芒:“張娘子,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你可想好了。”
“不賣了,快滾!”自有了新的出路,張娘子也不怕得罪這婆子,將好人家的女兒賣去髒地方,這婆子也不是什麼好人。
婆子意味不明的哼笑兩聲,轉身離開。
“呸。”張娘子看著婆子的背影,狠狠地吐了口痰。
不願意和張娘子說話,沈意摸著欣姐兒的頭,輕聲細語地和她定好時間,見著雨水愈發的大,這才催促著欣姐兒趕緊回家。
大雨傾盆而下,衚衕裡空無一人,豆大的雨水滴到葉子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伴隨著夜雨聲,沈意靠進謝愈懷裡,語帶歉意:“愈哥兒,我剛剛沒和你商量便做了這決定,是我衝動了。”
“意姐兒儘管做你想做之事。”謝愈摸著沈意的頭髮,輕聲安撫。
沈意翻了個身,伸出手抱住謝愈腰身,親暱地在他脖子間磨蹭,夜漸深。
雨驟風急,樹上殘留的葉子被暴雨從梢頭吹落,掉在地上零落成泥。
直到第二天早上,風雨才停歇下來。
謝愈依然要去翰林院當值,一大早便從溫暖的被窩裡離開。
“什麼時辰了?”似睡非睡間,沈意含糊地問道。
“還早,還能再睡些時候。”謝愈俯身將被子掖緊,然後又親了親沈意的額頭,這才穿上官府,離開家門。
感受著溫熱氣息的離開,沈意翻了個身,接著睡了過去。
雨後的天氣格外清新,霧濛濛的天也透亮起來,深深吸上一口,冷冽的空氣進入胸中,謝愈精神抖擻地開啟院門。
卻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院門外徘徊。
“欣姐兒,怎地這麼早就過來哩?”沈意和欣姐兒的交代,謝愈也是聽見了的,現在離說好的時間還差一個時辰,由不得謝愈不詫異。
“我,我...”欣姐兒兩隻手扭成了麻花,頭垂得低低的,看著謝愈說不出話來。
要怎麼說,她擔心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都是做夢,一切都是她太害怕家裡將她賣了才臆想出來的,睜眼便跑了過來。
欣姐兒好半天沒有說話,謝愈嘆了口氣,溫和說道:“先進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