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就這樣, 謝愈和沈意在京城的新生活慢慢步上正軌。
謝愈每旬能有一天的旬假,每當這時,便和著沈意轉遍了這京城的大街小巷。
他們吹拂過寺廟裡清新的山風, 等待過山頂上清晨的日出, 觀賞過莊園盛開的桃花,採摘過夏日裡池塘裡帶露的白荷。
日子就這樣如白駒過隙, 無聲無息地又是一年。
“這日子真是一天更比一天冷。”從翰林院裡下值的謝愈搓著發紅的手走了進來。
是的, 謝愈現在還在翰林院裡當差, 每日裡在馮掌院的安排下修書。
翰林院裡存了全天下的珍貴書籍,不乏孤本,尤其害怕走水,馮掌院屢次三番的嚴禁過, 翰林院裡,絕不允許出現火源, 別說取暖的手爐, 就連蠟燭都不許點燃。
這種情況,造成了羽絨的衣服在翰林院裡格外盛行, 寒冷的冬日裡就靠著這又軟又暖的衣服度過。
尚娘子更是從中看見了機會, 不僅是羽絨夾襖,綢褲鞋履裡也都添上了羽絨, 很是大賺了一筆。
當然, 這也就造成了翰林們越到冬日, 下值越早的情況,半下午天就黑了,也沒法再修書。
見到謝愈回來, 原本聚在謝家的人們都拿起自己的針線筐, 帶著一屋子的孩子回到自己家裡。
在這一年裡, 沈意迅速地融入了將兵衚衕裡,在上門過幾次,知道這狀元娘子並不是那等看不起人的性子,長得清秀討喜,說話斯斯文文,待人接物又大大方方的,便都愛上了到謝家聊著家常,做些針線。
更別說在他們知道了沈意還識文斷字後,這就更是了不得了。
別看京城是天子腳下,但也是時不時會受到外族的侵襲,比起江南的溫軟,這裡的人性子更爆裂上幾分,特別是將兵衚衕裡,住著的都是兵丁,比起讀書識字,更擅長的是耍刀弄槍。
但儘管這樣,他們對於讀書人還是會高看上一眼,特別是當沈意提出只要是孩童,無論男女都可以免費教他們識字後,謝家在這將兵衚衕裡的口碑就更好了,也更熱鬧了。
任多調皮的小男孩,見到沈意溫柔如水的笑臉,也會不自覺的輕了語調,明明這個年輕的小娘子聲音都沒提高哪怕一寸,但還是不自覺的會按著她的吩咐行事。
至於女孩子,就更是認真。女孩本就早熟,她們知道,家裡的這點銀錢都是阿父阿爺拿命賺來的,家裡日子雖然吃穿不愁,但也不能供自己進學,這是她們唯一能識字的機會,因此貪婪地汲取著知識,不求學得多精通,好歹能識上幾個字,不被別人哄騙了去,也是好的。
就這樣,謝家這個小院裡,簡直成了將兵衚衕裡最熱鬧的地方,每日裡都有人來來往往,也驅散了沈意遠離家人的寂寞。
“今日裡如何?”沈意接過謝愈脫下的大衣服,邊和謝愈聊著家常。
“還是照舊修書,不過皇爺今日從翰林裡招人唸書,沒找周掌院,反而換了其他人,現在翰林們多少心裡都浮動起來。”
謝愈從來沒有因為沈意是內宅婦人而輕視於她,每日裡下了值,都會將這一日裡發生的事情和她細細道來,甚至在很多事情上還會聽取沈意的建議。
當然,對於沈意在家裡遇見的事情,謝愈也饒有興致的傾聽著,即使只是東家的嬸子拿錯了西家嫂子的頭花,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兩個人的日子就這樣有商有量的過得有滋有味。
哺食是沈意特意燉的羊肉湯。
到了北地,羊肉更是尋常,新鮮的羊肉切成大塊,放入蔥姜等香料燉煮,乳白的湯咕嘟咕嘟地冒泡,暗紅的肉在鍋裡上上下下翻騰,等到肉酥骨爛,再放入白胖的蘿蔔,清甜的蘿蔔飽蘸肉湯的滋味,臨了出鍋灑上西域傳來的胡椒。
一碗湯喝進肚裡,背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受到的寒氣被驅散一空。
用過哺食,夫妻二人便攜手進了書房。
儘管沈意離開周夫子的私塾已經好幾年,但她卻絲毫沒有放下過書本,哺食後的一段時間,是雷打不動的讀書時候,遇見不懂的文章,隨時找謝愈解答,現在沈意的學識,較之以前,還有了不小的長進,若非如此,她也沒有底氣說出教衚衕裡小孩的事情。
白日裡看著笨拙的寫著字的孩子們,沈意不由想起金陵的家人,小弟也該到了入學的年紀,也不知道是否聽話,便鋪開信紙寫著家書。
謝愈知道這信是寫給金陵的家書後,自己書也不看了,湊過來將臉蹭上沈意的脖頸,千叮萬囑一定要向遠方的岳父岳母表達他誠摯地問候,說話間的呼吸在吹到沈意修長的脖子,吹拂到潔白的耳垂,麻麻癢癢的換來沈意嗔怪的瞪視。
一封信在謝愈時不時地擾亂下,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才寫好。
終於將最後一個字寫完,將信封上,角落裡的更漏顯示著時辰已然不早。
“不早了,去睡吧,明日裡你還要上值。”
雖然不是大朝,不用披星戴月地趕往皇城,但是當值一天也不輕鬆,休息時間必須得到保證。
謝愈從善如流地將書放下,握著沈意的手,走回了臥室。
洗漱過後吹熄滅蠟燭,此時還是深秋,雖說已經有了涼意,但並未到燒炕的日子,儘管已經換上了冬日的厚被子,但剛躺進去,還是有著嗖嗖的涼意。
鑽進被子裡,謝愈自發的伸出手,將沈意抱進懷裡,少年人的火力旺盛,渾身好似都散發著不盡的熱意,將沈意泛涼的身子捂暖。
是了,從入秋開始,沈意和謝愈便沒有分開被窩了。
謝愈和沈意,久在南地生活,剛到京城的時候也是有炕的日子,沒有直面過北地的寒涼。
剛入秋的時候,白日裡太陽高照,照得人身上暖暖和和,天空湛藍,大片大片的白雲漂在空中,好像要壓到地面,鴿子打著呼哨從空中飛過,好似將整片的天空劃開。
這迥異於南地的風情,讓初來乍到的沈意看得很是欣喜,但這份欣喜,僅僅持續到太陽落山。
日頭西沉,大地上再也沒有熱意,夜風一吹,白日裡太陽的熱意四散,涼意順著房屋的縫隙鑽了進來。
沈意躺在床上,感受著秋涼順著四肢百骸爬上心扉,滾燙的湯婆子塞進被子,第二天早上醒過來依然凍得手腳冰涼。
實在受不了這份涼意的沈意,自有一天晚上不小心滾到謝愈的被窩,在這份火熱中睡了一個好覺後,晚上床上便只剩下一個被窩。
沈意蜷縮在謝愈懷裡,睡得香甜,馨香撲鼻,感受著懷中的軟弱無骨,少年人的衝動再也無法忍耐,挪動身子,輕柔地在懷中人額頭上落上一吻,這才深呼吸著忍受著心裡的難耐,閉上眼睛陷入夢鄉。
深更半夜,將兵衚衕裡突然傳來了喧譁聲。
“怎麼了?”沈意咕噥著,睜開惺忪的睡眼,疑惑地問道。
“我去看看。”好不容易入睡的謝愈,同樣睜著眼睛,迷離的目光盯著從床帳看了幾眼,這才從睡夢中徹底清醒過來。
掀開被子,沈意被驟入的冷風激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謝愈忙將被子細細密密地壓嚴實,確保一絲絲的風也透不過來,這才拎著防風的油燈走了出去。
走出房子,薄薄的院門根本遮不住外面的動靜,喧譁聲更大,黝黑的天空也被衚衕裡的火光照亮,天邊暗紅一片。
開啟院門,卻只見衚衕裡的男人們拿著包袱整裝待發,家裡的女人們不斷地往他們懷裡塞著東西,又止不住的絮絮叨叨。
在家人依依不捨的惜別裡,巷子裡壯年的男人們,全部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征程。
直到這時,站得筆直給家裡男人送行的婦人們,這才好似失了支撐,軟塌在院門上,愣愣地看著遠去的背影,留下淚來,眼淚無聲但眼神裡飽含堅定,好似悲慼卻又有著忍不住的希冀。
被婦人們眼神中蘊含情緒鎮住,謝愈忍不住在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嬸子,這是怎地了?”隔壁人家的身子經常來謝家做針線活,謝愈下值早的日子裡也撞上過幾次,見到這熟悉的嬸子,謝愈終於將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
“天冷了,今年雨水少,關外的胡人秋天沒儲備上什麼東西,冬日裡肯定要來劫掠一番,這不今日裡剛收到長官的命令,要我家裡的男人趕緊收拾好,去關口守著,抵擋胡人可能的入侵。”嬸子年紀相對大上那麼一些,也不是第一次送家裡男人上戰場,說得還算是平靜。
“這些人是都去邊關麼?”謝愈看著一個接著一個走出去的男人問道。
“可不。”嬸子揚起頭,帶著驕傲說道:“自成祖爺開始,我們巷子裡的人家便祖祖輩輩守著這邊關,成祖爺說天子守國門,我們自然也一步都不會退,誰家裡沒有個在戰場上丟命的人。”
謝愈一時默然,帶著敬意看著遠行的壯士,無聲地為他們送行,直到最後一個身影消失在衚衕口,這才轉身回了自家的院子。
作者有話說:
更新啦,謝謝支援,晚上大概可能還能有一更。
第89章
“怎麼哩?”
謝愈一出去便是好半天, 沈意也在心裡擔心了起來。
“戰事又起了。”謝愈睡回被子裡,沉默半晌,才和沈意說到底發生了何事。
這話一出, 沈意也沉默了。
“去的人多麼?”好半天, 才聽見沈意輕聲問道,好像害怕驚擾到什麼。
“家家戶戶的壯年都去了。”謝愈老實回到。
那, 這房子那年輕的主人, 估計也入了這次徵召。
北地的胡人以遊牧為生, 若是水草豐美能湊合著過個冬,那還能老實點,但凡遇見點什麼天災人禍,一到冬天, 為了填飽肚子,對著關內的人燒殺搶掠無所不做, 關內苦胡人久矣。
早先也有皇帝有著雄心壯志, 揮兵北上試圖一舉絞滅胡人,沒想到卻敗了個徹底, 從此之後歷代皇帝, 都是一到秋天便開始將各地兵營裡的人徵召著送去邊關,抵抗著胡人的入侵。
這, 又是用血肉鑄成的防線, 每場戰役之後的死傷人數都不可計數。
良久, 沈意才長長嘆了口氣,愈發鑽進謝愈懷裡:“睡吧,這等大事沒有我們置喙的餘地, 日後對丁嬸子再照顧點罷。”
“明日裡你還有上值哩。”
京城第一年的秋天, 就這樣開始了。
沈意沒有忘記那天和謝愈的夜話, 雖然丁小哥沒有託付,但對著將兵衚衕裡的老幼婦孺們,不由地多關照上幾分。
柴火木炭大白菜,在準備著這些過冬物什的時候,沈意總是沒有忘記問上丁嬸子一聲,順帶著幫她將這些都採買了回家。
對於衚衕裡的孩子們,上課更是多了些耐心和溫柔,更加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講述,甚至還拿出了些兵書,粗淺地講上幾句,就盼著未來這些孩子們上了戰場,儘量能夠活下來。
謝愈依然是日復一日的在翰林裡當值,只不過所翻閱的書籍,從原本的四書五經,又增加了一項兵書,雖說君子六藝,但當今重文輕武,已經少有人踏實的研究兵書了。
日子依然如流水般過去。
沈意慢慢的習慣了,來家裡做針線的人們,經常說著說著話,便忘了上一句說了些什麼,經常縫著縫著,拿著針線的手邊停在半空中久久落不下去。
沈意也慢慢習慣了,來家裡識字的孩童們,從開始的拍著胸脯吹噓,我家阿父是大英雄,到眼中含著淚的說我想阿父。
衚衕裡的人們也習慣了,有事沒事都到這謝家娘子家坐坐,和她說上幾句話,也不知為何,聽著她溫溫柔柔的聲音,心中的煩悶暫時也會遠去。
就這樣又過了兩個多月,滴水成冰的日子又到了。
這一日和往常千千萬萬個日子一樣,很是平常,依然是早上將謝愈送去上值,上午教著衚衕裡的小孩認上幾個新字,又佈置著寫上幾個大字,在下午孩子們練字的時候,和婦人們一道聊上幾句家常,做上些針線。
這一日卻又那麼的特殊。
特殊在於,謝愈下值回來,便看見往日裡滿座的家裡空空蕩蕩,做針線的,讀書習字的,都不見蹤跡,而院子外面,卻熱鬧地不成樣子。
“這是發生了何事?”謝愈疑惑地問道,乍一見到家裡如此安靜的樣子,他還有著很大的不習慣。
“前段時間徵召去衛所的人回來了。”沈意由衷地笑著:“都急著回家等家人去哩。”
“回來了就好。”謝愈同樣地笑得愉快。
儘管去前線的並沒有自己的家人,但聽見了回來的訊息,總是令人愉悅。
為了這份愉悅,沈意和謝愈難得地溫了壺酒,飯後用紅泥小火爐煨著,就著下酒菜,喝了個盡興。
直到沈意的臉上浮現紅暈,呼吸中也透著酒香,謝愈這才將炕桌收拾好,擰著乾淨的毛巾為沈意擦乾淨手臉,摟著睡了過去。
萬籟俱靜的夜晚,連風聲都暫時地停歇了下來,遠行的人們終於歸家,在一頓熱烈的歡迎後,也帶著酒意陷入了夢境。
這裡再也沒有邊境的廝殺,不要擔心醒來後是否能看見新一天的太陽,也不用提心吊膽的豎著耳朵傾聽地底的動靜,就怕胡人趁著夜色偷襲過來,更不要擔心上了戰場後被胡人斬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