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皇宮後,嘉勒希讓人先帶沃雷及克里爾回皇子寢宮,自己則在喬恩等騎士的護送下前往皇帝錫德里克目前的所在之處——別宮花園。
「拜見帝國偉大的太陽,至上最高的榮耀與祝福。」
在沒有厚重華服的修飾,錫德里克一襲素雅的白色長袍,寬鬆的袖襬隨風飄盪,當他舉起手把玩枝頭上的花兒,裸露的手腕上能清楚看見幾道刻痕,據說是當年習武時弄傷的,和擅長魔法的嘉勒希不同,錫德里克追求的是劍術上的造詣,算是白白浪費了夏羅萊特出身的天賦。
彷彿是早已料到嘉勒希會來見自己,錫德里克緩緩轉過身,看向容貌與自己愈發相似的嘉勒希,神情間並無明顯變化。
「免禮,坐吧。」
「是。」
嘉勒希依命令入座,一旁的侍女立刻替他倒茶,可除了茶之外桌上並沒有其他的東西。
看來他和自己的父親只有一杯茶的溝通時間呢。嘉勒希苦笑,卻還是裝傻般地問:「父皇在這裡賞花,可是約了什麼人?」
「你不是就在這嗎?」
當錫德里克走近,侍從立刻替他拉開椅子,嘉勒希不禁思考,上一回和父皇面對面坐著是什麼時候呢?似是母后還在世的時候吧。
——錫德,快過來!
——小心絆倒,艾莉。
彷彿還能聽見父母互相喊著對方暱稱的聲音,那時的帝后宛如民間夫妻,無比親暱、臉上的笑容透露出了滿溢的幸福。
「期望這杯薄荷茶能讓你沸騰的情緒降溫。」
冰冷嗓音傳入耳裡令人瞬間清醒過來,嘉勒希瞪大雙眼,魔法水平一般的錫德里克此刻卻散發著一股驚人的威勢,眉宇間的肅殺更是凍人心魄,嘉勒希幾乎是雙腿一軟,反射性地跪了下來。
「是兒臣失態了……」
恐懼瞬間爬滿了背脊,冷汗從額頭不斷冒出,那便是生物本能的畏懼。
嘉勒希急了,若今天只有自己,父皇要怎麼責罰他都無所謂,可若遷怒於沃雷或是克里爾,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然而,這回卻不是承認錯誤就可以輕易過關的。
「艾佛塔是關押貴族重罪犯的地方,區區一個皇子,能夠隨便把尚未經調查、審判的人關進去?你最近似乎把自己看得太偉大了,嘉勒希?拉法伊爾?夏羅萊特。」
「對不起,兒臣知錯,可兒臣……真的,無法忍受,那麼慘忍的事情發生在眼前,卻什麼事都不能為他們做!」
「所以挑戰朕的包容力,就是你最好的應對方式?」
身為皇帝,最恨的無疑就是他人挑戰自己的權威,而當做出這件事的人是擁有正統繼承權的皇子時更是不能輕縱,嚴重的情況下甚至能將其關押,或剝奪其繼承權。
可嘉勒希是忽然被傳送陣送到坤札特伯爵府的,當下他根本沒時間思考那麼多,只想儘快將克里爾拉出火坑,他不為自己的行為後悔,若能重來,他仍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因此他只能不斷地道歉,希望父皇能消氣,另一方面心裡也盤算著祭神大典在即,錫德里克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賜予他太重的懲罰。
然而,千算萬算,嘉勒希卻沒料到父皇在意的根本不是這些。
「貴族之所以是貴族,並非他們有鑲金的靈魂,而是整個家族長久以來累積的功勳讓他們擁有高貴的地位,艾佛塔的囚禁是對貴族最嚴厲的懲戒之一,訊息會在瞬間傳遍帝國,所有耳聞的貴族會如何揣測你的行徑、又有多少雙眼睛會盯上你?」
在嘉勒希的記憶裡,父皇是個十分沉默的人,甚至是和艾莉西亞相處時也多半是扮演傾聽的角色。
可現在的他卻說了很多很多的話,看似責備,可細細品味就能發現今日令錫德里克如此震怒的原因,似乎是……嘉勒希的安危受到了威脅?
「父皇……為兒臣思慮甚深,是兒臣不懂事,做事不知輕重,還請您責罰。」
思慮甚深?錫德里克喃喃地覆誦了嘉勒希的話,彷彿在咀嚼其中意涵,不久,他勾起了笑。
「……呵,朕這一輩子,好似頭一回為某人操心,原來是這種感覺嗎?」
曾經令嘉勒希糾結兩輩子的問題,終於是得到了解答。
他的父皇是關心他的,可從前,他只顧著和父皇冷戰,從此父子關係疏遠,到了最後甚至在錫德里克為了救他而犧牲時還無法理解父皇的行徑。
雖是承認自己對兒子的關心,可這不表示錫德里克氣消了,依舊以冷硬的嗓音道:「記得遞訊息回來算你還保有一絲理智,但眼前最重要的是祭神大典,還是多花心思在上頭吧,坤札特的事情一律不準再過問、遑論干涉。」
「是……但是父皇,在上次克里爾回去後兒臣便有讓輔佐官調查一些事情,相信對釐清案情會有幫助的!」
盯著嘉勒希那張滿是熱切的臉,沉默三秒後,錫德里克才鬆口:「都交給調查官吧,到此為止了。」
「是!」
有了賽倫之前到民間探訪的資料,以及在被傳送到坤札特府前吩咐凱斯洛去做的調查,應該能一舉將那些虐待克里爾的傢伙一網打盡吧。嘉勒希抿著唇難掩喜悅,全都被錫德里克收進了眼底。
「克里爾……你好像很關心那孩子?在你眼裡他和達米歐有何不同?」
照理來說,達米歐和克里爾都是錫德里克的私生子,嘉勒希甚至曾因達米歐被任命為皇子一事忿忿不平,卻對克里爾如此關心,看在錫德里克眼中實在無法理解。
對此,嘉勒希也曾經疑惑,似乎打從一開始他就對克里爾沒什麼敵意,前一世是如此,這一世就更不用說了,可連日來的思考,加上此刻談話的物件是錫德里克,他有了一個想法。
「兒臣覺得克里爾與您十分相似,您……不這麼覺得嗎?」
嘉勒希鹹少聽聞父皇的過去,可不知為何,錫德里克卻總散發著一種孤獨的氣息,縱使身為皇帝的他身邊總有很多人,卻依舊如此。
錫德里克會不怎麼喜歡克里爾的原因,恐怕也是覺得在照鏡子吧。
既沒有承認卻也沒否認,錫德里克直接問起了別的問題:「你把他帶回自己的寢宮了?」
「克里爾受了很多傷,兒臣希望讓莉歐娜來照顧他。」
「莉歐娜……好吧,等那孩子狀況好轉了,帶他來見我。」
「是的,父皇。」
表面上乖巧地答應,可嘉勒希的內心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錫德里克鐵定很快就會知道克里爾不是自己親生的,到時對於坤札特府妄想讓來路不明的孩子冒充皇族一事問罪,究竟會不會牽連到克里爾呢?嘉勒希實在沒個底。
然而,似是把自己想知道的都問完了,錫德里克下達逐客令:「禁足七天閉門思過,喝完這杯茶就回去吧。」
「兒臣領罰。」
嘉勒希回寢宮時天色已暗,一直繃緊神經與父皇對話的他渾然不覺時間過得如此快,而錫德里克也將對他的懲罰做足,派了精通魔法的禁衛軍守在嘉勒希的寢宮外,只要他一違抗皇命立刻會有人通報。
仔細想想,這似乎也是一種保護?嘉勒希這才體會,身為皇帝的錫德里克的每回決策都具有多重的意涵,箇中深意得細細品味才能理解。
「殿下,歡迎回來!」芙蕾亞向嘉勒希行禮時手裡還抱著一匹布料。
列隊迎接的僕人們少了一半,嘉勒希大概可以猜到他們在忙些什麼,畢竟皇子寢宮鹹少有訪客入住,即便是沃雷也都會在落日前離開。
看清芙蕾亞手中之物,嘉勒希笑著問:「床單是黃色的嗎?」
「克里爾少爺說他喜歡金色,就儘量挑選接近金色的布料。」芙蕾亞答道,似是不知從哪聽聞克里爾的悲慘經歷,之前那種明顯的敵意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少爺的房間已經快收拾好了,希望他會喜歡。」
金色啊……
——大概是因為,它很像您吧。
——香甜、溫暖,還有金黃的色澤,都很像您。
莫名感受到一股燥熱,為掩飾慌亂嘉勒希趕緊接著問:「克里爾醒了嗎?他在哪?」
「克里爾少爺跟沃雷大人在客房,等等,殿下——」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落荒而逃吧?嘉勒希快步奔向兩人所在之處,而見到殿下風風火火的模樣,守衛的侍從們立刻替他開啟房門。
「克里爾——」
「後來小女孩來到了森林……喔,你回來啦!」
「皇子哥哥。」
寬敞明亮的室內,紅髮少年與黑髮男孩趴坐在床鋪上,面前放著一本有著精緻插畫的巨大繪本。
「你們、在看書?」
「對啊,我在唸故事書給小克里爾聽喔!」成功被嘉勒希洗腦的沃雷一臉得意的邀功:「我是個好哥哥,對吧?」
「嗯。」克里爾乖巧頷首:「沃雷哥哥是很好的哥哥。」
聞言,沃雷開心地擁住他,用自己肉呼呼的臉頰蹭著克里爾:「小克里爾真是太可愛了!難怪嘉勒希那麼喜歡你!」
嘉勒希眨眨眼,對於所見所聞完全不敢置信。
之前那個排斥著眾人的克里爾怎一夕之間有如此大的轉變?甚至還跟沃雷如此親密!聽著克里爾用稚嫩嗓音喊著「沃雷哥哥」時,似有一股濃濃的醋意瀰漫在鼻腔。
嘉勒希默不作聲的模樣有些古怪,於是克里爾對沃雷道:「沃雷哥哥,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當然!只要是小克里爾的請託,哥哥一定努力幫你辦到!」
「皇子哥哥剛回來應該肚子餓了,我也想吃點心,所以——」
「喔喔喔,去跟廚房說送餐過來對吧?包在我身上,你們慢聊喔!」
語畢,沃雷宛如一陣風般轉眼就不見人影,而喬恩等皇子寢宮成員就更不用說了,默默地退到門外,留給主人一個安靜談話的空間。
「皇子哥哥。」先開口的是克里爾,他將繪本置在一旁的矮櫃上,並拍了拍床鋪,似是邀請嘉勒希坐下。
又是「皇子哥哥」嗎……詭異的感覺在心裡一直揮之不去,不想被發現的嘉勒希硬是撐起笑容,坐到了床沿上。
「你和沃雷變得感情很好呢,真是太好了,哈哈哈……」
或許是之前的陰影太深,嘉勒希下意識與克里爾保持安全距離,可就在這時,克里爾主動靠向了他,像隻幼犬四肢並用地爬行。
「克、克里爾?」
嘉勒希充滿著不確定,卻無礙克里爾越靠越近,最後甚至為以防他逃走而將一隻手按在了嘉勒希的大腿上。
「皇子哥哥心情不好嗎?是因為被罵了?」
明明有一雙葡萄酒般令人沉醉的眼眸,克里爾歪著頭詢問的模樣卻如此地天真無邪,再再考驗嘉勒希的心臟承受度。
「只是被罰禁足而已,父皇沒怎麼罵我。」
「那是為什麼?」
克里爾無所畏懼地向前傾,鼻尖似是要碰到嘉勒希的,甚至連對方的哼出的熱氣都能清楚地感覺到。
這好像有點危險啊……嘉勒希總算明白自己再不把話說清楚,難保克里爾會再做出什麼考驗他定力的事。
「你、叫沃雷『沃雷哥哥』,卻稱我『皇子哥哥』呢……」
嗯?克里爾眨眨眼睛:「因為皇子哥哥的身分很高貴,所以不能直呼名諱。」
「喔——原、原來是這樣啊!哈哈哈、哈哈哈……」
嘉勒希在心裡鬆了好大一口氣,只要不是克里爾比較喜歡沃雷,都好。
這時,克里爾忽然丟擲一句:「嘉勒希哥哥?」
上揚的尾音本意是詢問,可有時也帶有挑逗的意味,明明知道克里爾只是個男孩,可這一連串的動作卻都讓嘉勒希有種再再被煽動的感覺。
見他又不迴應,克里爾垂下眼簾。
「不好嗎?」
「沒有,就這麼叫吧。」
這回嘉勒希答得十分乾脆,甚至還伸出手摸了摸克里爾的頭,後者則是蹭蹭哥哥的掌心當作迴應。
「嘉勒希哥哥和沃雷哥哥在車上的對話我有聽到,謝謝您不但救了我,還替我隱瞞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
後來嘉勒希才聽侍女說,克里爾甦醒後的第一句話便是:我是怪物嗎?
「才不是,你怎麼可能是怪物呢!你和我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是可愛的好孩子啊!」沃雷給了克里爾一個大大的擁抱,字字句句都重重地砸在克里爾心頭,水氣瞬間聚集於眼眶,最後潰堤的他放聲大哭了起來。
這也成了克里爾終於對人敞開心扉的關鍵原因。
而此刻,嘉勒希的想法也與沃雷相同,只是他的表達更加溫柔、也溫暖。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或許有人會因為你的特別而討厭你,可同樣也會有喜歡你的人,就像我、像沃雷這般,你的存在絕對不是毫無意義的。」
說著這些話的嘉勒希臉上掛著溫和笑顏,他任由克里爾將頭枕在自己的肩上,並輕拍他的背安撫。
「從今以後我們就一起生活吧,我不會再讓人欺負你了。」
「好。」
時間倒轉後的世界,他們立下了新的約定,也象徵著從此刻開始,曾經的未來將遭到顛覆,往後的每一步更是充滿未知數,可至少這一世的他們不再為敵,嘉勒希更是解決了日後嚴重扭曲克里爾價值觀的家庭問題,也算是飛躍性的成長吧。
然而,才剛覺得前途光明一片的嘉勒希,卻在睡前受到了重大考驗。
「那個,克里爾少爺,我們已經幫您佈置好房間,您可以好好休息了……」
「可是嘉勒希哥哥說我們要『一起生活』。」克里爾抓著嘉勒希的衣襬,歪著頭問:「不是嗎?」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在嘉勒希的身上,這明明是對他而言稀鬆平常的事,卻有一股莫名的壓力令他頭皮發麻。
「我的確說過……」
「所以也要一起睡覺。」
那些盯著他的目光似乎更加灼熱了。
「……好吧。」
這是克里爾主動要求的,小孩子在新環境難免不適應,別過分苛求他嘛。
嘉勒希決定當個狡猾的人,於是直接忽略所有質疑的目光,無比親切的對克里爾道:「那克里爾今天就跟我一起睡,如果覺得太擠的話也可以回自己的房間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