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死者的鏡子
第十九章
1
在一幢現代感十足的公寓裡,有一間室內風格也十分現代的房間。房間裡的扶手椅方方正正的,直背椅有稜有角,一張極富現代感的寫字檯不偏不倚地擺在窗前。寫字檯前坐著一個小個子老頭兒,他的頭是這房間裡唯一不是方形的東西,圓潤得像顆雞蛋。
赫爾克里·波洛先生正在讀一封信:
電臺:溫珀利。漢姆堡大宅
電報:漢姆堡·聖瑪麗
漢姆堡·聖約翰韋斯特郡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四日
赫爾克里·波洛先生
親愛的先生,我這裡發生了一件事情,需要進行小心特殊的處理。我對先生的大名早有耳聞,所以想把這件事情拜託給您。我有證據證明我被騙了,但是出於家庭原因,我並不想把警察牽扯進來。我現在正在試圖用自己的辦法去解決問題,希望您收到這封電報後馬上來見我。如果收不到您的回信,我就認定您會來。不勝感激。
真誠的,
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
赫爾克里·波洛先生的眉毛越抬越高,幾乎就要鑽進頭髮裡消失不見了。
波洛舒展了一下身體。
“這個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到底是誰?”
他走到書架前,從上面抽出一本又大又厚的書。
謝弗尼克—戈爾,第十代傑維斯·弗朗西斯·澤維爾從男爵 注 從男爵(baronet):是對由英國君主冊立世襲“從男爵爵位”的人士的稱呼。從男爵爵位最先由英皇詹姆士一世於一六一一年設立,用以籌集資金。 ,受封於一六九四年;前英國陸軍第十七騎兵團團長;生於一八七八年五月十八日;第九代蓋伊·謝弗尼克—戈爾從男爵及第八代沃林福德伯爵之次女克羅迪婭·佈雷瑟頓夫人之子,一九一一年或一九一二年與弗雷德裡克·阿巴斯諾特少校之女範達·伊麗莎白成婚;畢業於伊頓公學。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間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興趣愛好:旅遊,野外狩獵。住址:漢姆堡·聖瑪麗,韋斯特郡,朗茲廣場二百一十八號。參加俱樂部:裝甲部隊,旅行者。
波洛略顯不滿地搖了搖頭。片刻的恍惚之後,他回到寫字檯旁邊,從抽屜裡取出了一沓邀請卡。
他的臉上漸漸綻放出光彩。
“棒極了!找我算是找對人了!”
2
一位公爵夫人前來迎接赫爾克里·波洛,語氣浮誇到令人生厭。
“您撥冗前來了,波洛先生!哦,這真是太好了。”
“這是我的榮幸,夫人。”波洛鞠躬行禮,低聲道。
在應付完包括知名外交家、著名女演員和體育明星在內的一堆重量級人物後,波洛終於見到了他到此地來要找的人——無處不在的貴賓,薩特思韋特先生 。
薩特思韋特先生親切地說道:“這位親愛的公爵夫人,她辦的派對總是很合我的胃口……她太有性格了,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幾年前在科西嘉島 時我們經常見面。”
薩特思韋特先生幾乎每講一句話都會提到他的那些朋友,聽起來好像他非常享受身邊有瓊斯、布朗或是羅賓遜的陪伴,實情如何他卻從未提及。不過如果因此就斷定薩特思韋特先生是一個勢利小人,也有些不公平。薩特思韋特先生對人性有著很敏銳的觀察力,如果真的有“旁觀者清”這回事,那麼他一定最有發言權。
“我親愛的朋友,我們真是好久沒見了。我一直覺得能近距離地看到你如何在烏鴉巢裡工作是種榮幸。自那以後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訊息靈通的人。說起來,我上週才剛剛見過瑪麗夫人。真迷人,像一個薰衣草香團!”
聽完了一個伯爵女兒的不檢點行為和一個子爵的可悲經歷後,波洛終於成功把話題引到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身上。
薩特思韋特先生立刻給出迴應。
“啊,那我們就來說說這個人,既然你感興趣!最後的準男爵——他的暱稱。”
“什麼?我沒太明白。”
薩特思韋特先生大度地為這位外國偵探做了一番解釋。
“這是個笑話,笑話。他當然不是英格蘭的最後一個準男爵,不過他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他就是上個世紀的流行小說《厚顏無恥的男爵》裡那個冒失的準男爵。往牌桌上扔多得嚇人的錢,卻總是能贏。”
接著,薩特思韋特先生又具體解釋了一番。年輕的時候,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駕駛帆船周遊世界,他參加過極地探險隊,還在賽馬場上跟人決鬥過。有一次為了打賭,他甚至騎著他最愛的母馬爬上了一位公爵家的室內樓梯。還有一次他突然跳到舞臺上,當著觀眾的面劫走了一位著名女演員。
他的奇聞軼事遠遠不止這些。
“他的家族歷史悠久,”薩特思韋特先生繼續說道,“蓋伊·謝弗尼克參加過第一次十字軍東征 。不過嘛,現在這個家族輝煌不再了。老傑維斯就是謝弗尼克-戈爾家族的最後一個人了。”
“房產呢,他的生活受影響了嗎?”
“一點都沒有。傑維斯富得流油。他坐擁價值連城的房產、煤礦,就連秘魯還是哪個南美國家都有他的礦。他年輕的時候憑藉這些賺了不少錢。一個不可思議的幸運兒,幹什麼成什麼。”
“那麼,他現在一定一大把年紀了吧?”
“是的,可憐的老傑維斯,”薩特思韋特先生唏噓地搖了搖頭,“大多數人都會告訴你他就是個瘋子。這倒是也沒說錯。不過他的瘋癲不是那種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來的型別或是妄想症,而是極度特立獨行。他是個極富創意的人。”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特立獨行變成了怪異?”波洛接過話頭。
“是的。老傑維斯現在就是這樣。”
“他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重要?”
“當然了。我這麼說吧,在傑維斯腦子裡,世界是被分成兩部分的:一半是謝弗尼克-戈爾家的人,另一半是其他人!”
“多麼誇張的家族榮譽感!”
“是的。謝弗尼克-戈爾家族的人都是自大狂,這是他們的共性。作為家族中最小的一個,傑維斯把這一點發揮到了極致。你要是聽他講話,大概會覺得他……呃,是一個神!”
波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是啊,我能想象得出來。我收到了一封他寄來的信。這封信很奇怪,不是請我去幫忙,而是命令我去!”
“是皇家指令。”薩特思韋特先生暗自竊笑。
“就是這個意思。在傑維斯爵士看來,我,赫爾克里·波洛,好像並不重要,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他似乎十分確定我會拋下所有事情,像條順從的狗一樣急忙趕來——放下尊嚴,不計報酬,對他發出的號令感恩戴德!”
薩特思韋特先生咬著嘴唇好讓自己不笑出來。他大概意識到,論及利己主義,赫爾克里·波洛和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可謂半斤八兩。
他低聲說道:“當然,會不會是他的事很緊急——”
“不是!”波洛還抬起雙手強調,“原本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才控制住自己!然而並不是!”
再一次高舉的雙手比言語更有效地表達了赫爾克里·波洛內心的憤怒。
“我懂。所以你拒絕了他?”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我還沒回話呢。”波洛一字一頓地說。
“那你會拒絕嗎?”
一絲奇怪的表情劃過波洛的臉龐。他為難地皺起了眉頭。
“要我怎麼說呢?拒絕——是的,這是我的第一反應。可是我搞不明白……人有的時候會有一種感覺。總之,我好像聞到了魚腥味……”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有體會到最後那句話裡的幽默。
“哦?”他說,“有意思……”
“在我看來,”赫爾克里·波洛繼續道,“你剛剛描述的那個人很有可能十分脆弱。”
“十分脆弱?”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的薩特思韋特先生不禁質問,畢竟他是怎麼都不會把這個詞和傑維斯·謝弗尼克-戈爾聯絡到一起的。不過他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理解能力很強的人。他立刻不緊不慢地補充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這個人全副武裝,但包裹全身的並不是盔甲——他有自己的盔甲!十字軍戰士的盔甲和他的相比都不值一提——這是一副由驕傲、自大和自尊心織就的盔甲。這副盔甲確實能保護他免於受到日常那些刀槍的傷害。但它也很危險,因為一旦習慣了盔甲的保護,有時可能會意識不到受到了攻擊。他會變得後知後覺——聽不見、看不見,最後感覺不到。”
波洛頓了頓,接著換了一種口氣問道:“這位傑維斯爵士家裡都有些什麼人?”
“範達,他的妻子。範達是阿巴斯諾特家族的人,長得很美。雖然上了些年紀,卻風韻猶存。她全心全意地愛著傑維斯。我總覺得她神神道道的。身上佩戴著護身符和聖甲蟲 ,弄得像是埃及皇后轉世……還有露絲,他們的養女,一個打扮現代的迷人姑娘。就這些了。哦,他還有個外甥,叫雨果·特倫特,是帕梅拉·謝弗尼克-戈爾和雷吉·特倫特的獨生子。雨果·特倫特的父母都去世了。他不能繼承爵位,但在我看來,傑維斯的大部分錢財最終都會跑到他那裡去。小夥子長得不錯,是皇家禁衛騎兵隊的一員。”
波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接著問道:“沒有兒子來繼承爵位,傑維斯爵士有沒有覺得很遺憾?”
“我敢說他為此心都碎了。”
“他非常看重自己的家族吧?”
“是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沒有再說什麼,他好像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再次開口道:“現在你有充分的理由去漢姆堡大宅了吧?”
波洛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我沒看出有什麼必須去的理由。但我想,我還是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