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敏儀出身名門,仔細算起來的話比溫家還顯赫幾分。祖母是英國人,家族有貴族血統,祖父從福建遷居香港,到她這一輩混血已經不大明顯,只細看瞳孔不是純黑色——但亞洲人也有很多不是純黑色的啦,不稀奇。
家中世代為官,出過不少政界要員以及資深學者。直到父親這一輩才開始從商,發家史不好詳說,只可惜命中無子,原配難產而死,直到去世都沒再續絃,更不必說什麼二太叄太。
任誰都要讚一句好痴情。
因為只有這一位獨女,從小又沒了母親,不論哪位長輩都對她百般疼愛。於是乎:
十八歲揸摩托車、逃課打桌球、牌九博彩樣樣精通,不折不扣的一位飛女。
十九歲與古惑仔墜入愛河、未婚先孕,私奔、被抓、反抗、誓死不願落仔,父親終究拗不過她,無奈退讓。
結果她二十年不嫁,活生生熬死自己父親,同年與事業初有成就的唐協亭註冊登記。
唐允帶著蘇綺已經離開別墅,聽得到車子漸漸遠去的聲音,唐鄭敏儀坐在客廳裡,手指無意識摳弄茶杯,想到前塵往事。
六年前——1993已過,或者應該說七年前,1987年尾,弘雋成立,勢如破竹。
外表看起來是溫至臻扶持社團大佬這位門外漢做生意,唐協亭或許還靠了太太那邊的勢力,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沒有。
解決好手頭的煩心事,唐協亭帶鑽戒上門求婚,彼時鄭父去世不到一年,家裡還掛著遺像,她在自己Daddy面前大方接受求婚。
他說:“敏儀,我這一輩子從遇到你之後就只有你一個女人,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我愛你到死,絕不會騙你瞞你負你,嫁給我。”
她早已經過了憤世嫉俗的叛逆期,更關注自己在意的問題:“弘社黑色交易你幾時徹底放下?”
實際上心知肚明,蘇家的船路唐協亭也有瓜分到手,從此更方便他做這些見不得人的事,哪裡能說放就放。
可唐協亭給她承諾,信誓旦旦,“如今萬事剛剛起步,我需要靠這些積累資金,只要弘雋有朝一日獨立,貨絕不會再走。”
他講,她信。
後來的歲月沒有想象中那樣融洽,遲來了二十年的婚姻如同空中樓閣,缺乏一步步打磨出來的基礎。慶幸唯一的仔已經長大,否則還要面臨教育失敗的挫折案例,麻煩太多。
年輕時性格相近相吸好像如遇真情,憑藉著所謂的那份愛支撐數年,每次爭吵過後滿腔疲累。
唐協亭從樓梯上走下來,客廳頂部懸掛的奢靡吊燈已經關閉,只有一盞檯燈亮著暗黃的光。
“敏儀?”
唐太瞬間錯愕,有點分不清今夕何夕,杯子裡的茶也已經涼透,背後覆上一層披肩,隨手攏了攏。
夫妻兩人一隻手相執,唐鄭敏儀說:“如今阿允幫襯你,輕鬆許多吧。”
唐協亭口是心非:“他幾時能正經穿衣準時上班,我才徹底輕鬆。”
唐太淡笑,“最近事多,你好辛苦。”
唐協亭湊過去攬她,“我見你晚飯沒吃多少,又咽痛了?吃沒吃藥?”
“沒有。”眼神略微閃爍,她幽幽地問:“月末回內地,要安排的事太多,弘社有沒有問題?”
唐協亭的表情看不出破綻,“沒有,你不要胡亂憂心,記住事事有我。”
唐太被他摟到懷裡,男人的手在肩頭拍了兩下,厚重,又帶著安撫。
“二月九號是除夕,應承過你毒品交易會減少,這一批就免了。讓肥番去接弘雋的貨也是因為碼頭人員雜亂,如今弘社都低調做事賺鈔票,還有最後一年,就一年,敏儀。”
她埋在唐協亭肩頭,品他這一段話,臉色微沉。
她管理鄭氏多年,自然懂得生意人之間的彎彎繞繞,她甚至可以給他找一千個必須走這批貨的理由——受人所託、推拒不掉人情、達成合作的籌碼,等等……
可是不行,到底眼睛裡揉不得沙子,他不誠實,他在瞞她。
“肥番?”
“上次他做錯事,我冷他許久,下午來公司找我,主動想攬這份差事。接批貨而已,只是日子特殊些,他願意做便給他一個贖罪機會。”
唐太沉默許久,想到蘇綺幾個小時前講給她的“天雷無妄卦”,遲遲沒回應唐協亭。
唐協亭摸了摸她的頭,語氣疑惑地同她確定,“怎麼了?”
“沒事。”瞬間作出決定,“那就讓他去吧。”
兩人一起上樓,唐協亭還問:“你說找人算卦,算得如何?”
唐太語氣淡漠,“今早去阿允那裡,多講了幾句便忘記了。”
“不必算了,不如給阿允卜姻緣,他已經二十七。”
說到唐允便輕鬆許多,“我如今只盼阿綺能懷個仔。”
“阿綺?她不可以。”
……
唐允一回到住處就脫衣,蘇綺跟在他身後彷彿菲傭,撿起落一地的衫,語氣惱火。
“你能不能收斂些?”
人已經進了浴室,聲音縹緲,“幫我把檔案放到書房。”
蘇綺心裡一沉,“我沒有拿你檔案。”
水聲突然停止,他探頭問道:“回來我開的車,你沒拿?”
“或許落在車子裡,你衝過涼下去取。”
她故意這樣講,彷彿不想給自己攬事,還坐在沙發前開啟電視,隨意換到翡翠臺,如今正是黃金時段。
唐允皺眉,“你現在去取,很重要。”
手機的遙控器丟掉,蘇綺扭頭剜他,“你能不能記性好一點?”
“Sorry啊Madam,下次一定注意,床上補償你。”
“收聲。”
蘇綺從衣架上隨便拿了件他的外套披上,關門下樓,唐允簡單衝過就結束,繫上浴袍走到窗邊,點一支菸,等那個慢騰騰踱步的人出現在視線範圍。
他剛剛把車停在了路邊,蘇綺走到駕駛位開啟車門,大半個身子探入車內,一眼看到掉在腳墊上的檔案袋,伸手撿了起來。
幾秒鐘的功夫,她坐上車,檔案隨手放在副駕駛座位上——唐允便在樓上看到:車子啟動,緩緩開向遠處車庫。
……
蘇綺進門後隨手把檔案放在一邊,脫掉外套掛好,客廳裡不見人影,只有電視機不大不小的聲音在播《俠女游龍》,朱元璋登基後殺功臣、滅明教,留下龍鳳寶劍引發出一系列蝴蝶效應。
“鳳兒,葉家的仇,能不能清算全靠你了……”
蘇綺瞟到書房的門半開,踩著拖鞋走過去,“你在書房?”
唐允應聲,“嗯,進來。”
他坐在桌前吸菸,蘇綺神色如常,伸手遞過檔案就打算離開,唐允卻沒接。
“怎麼這麼久?”
蘇綺心裡一頓,“什麼意思?”
“我問你怎麼下去這麼久。”
她臉色微沉,“我把車子開進車庫。”
他嫌車庫太遠,總是隨便停在路邊,蘇綺開過去再走回來,肯定要花費一些時間。
唐允說:“阿媽講你明天陪她去福利院做慈善,不開車?”
那輛車是蘇綺今早親自開出來的,不存在她不鐘意的可能。
蘇綺冷笑一聲,“當然要開車,你可不可以直接講什麼意思。”
唐允歪頭笑笑,那樣子邪氣又單純,頭髮留適宜的長度,拋開浴袍衣著,講他是書院出來的學生仔也不為過。
“我隨便問而已,你急什麼?”
她果真生氣,把檔案袋丟到桌子上,轉身就走。唐允慢悠悠起身跟上,在沙發旁把人扯住,抱在一起栽到沙發裡。
他手臂用力,把掙扎的人束縛住,蘇綺坐在他腿上,兩人湊得很近很近。
她胸前起伏喘著粗氣,放棄再抵抗,聲音很大,“你懷疑我!”
唐允挑眉,摟在她腰間的手又縮緊幾分,蘇綺感覺呼吸都變得困難。
“你自己看電視機好不好?我剛剛看到提示通告,講今夜有陣雨,那部車前幾天剛洗過……”
唐允抬頭,一眼就看到下面滾動過去一條資訊,錯過開頭,只看見“區域性地區陣雨,請大家注意防範”。
手臂略微放鬆,這下輪到他騎虎難下,蘇綺起身就要走,又被他拉回來抱住。
她胡亂揮手打他,“你滾開啊,分手,我立刻就回廟街。”
唐允心裡的感覺難以形容,先是放鬆,又有驚喜,隨後略微帶了些慌張,又不禁不耐——他哪裡會哄女人。
“你如今是做最久的阿嫂,分手?”
“你當我鐘意?歡迎你隨時換下一位替換我。”
“不要講氣話,我下次不問了。”
“還有下次?放開我啊,神經病。”
他埋在她頸間衣領處胡亂地親,又摸她長髮,手法儘量溫柔,“別再鬧了。”
蘇綺嘆氣,停止掙扎,“放手,我該吃藥。”
唐太下午見私人醫生,又給她帶了調理中藥,實際上家裡還剩好多堆在冰箱裡,喝不完。
“我幫你去溫藥,小心動怒傷身啊,阿嫂。”
蘇綺白他一眼,唐允大步走進廚房,她則拿了茶几上香菸與打火機游到窗前。
煙夾在唇間,剛要用打火機點火,蘇綺一抬眼就掃到玻璃上的水漬,高度高過她頭頂。
每天都有唐家的菲傭過來打掃,這片水漬不可能是過去殘留,像是為了印證什麼,她又瞥到腳底下的一抹菸灰,內心好像瞬間恍然。
唐允剛剛一定就站在這裡,一定在盯著她。
恍然後變得後怕,幸好她剛剛沒有拿到檔案就開啟看,幸好,幸好。
伸手拿掉嘴裡的煙,平復著心跳回到沙發裡,唐允端著一碗顏色深沉的湯藥走近。
“冰箱裡怎麼積了那麼多袋子,你沒有按時吃還是醫生拿過量?”
蘇綺雙手端著碗,聞到味道就皺眉,“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