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就連蘇綺自己也在想,到底是真的命運註定如此,還是玄學從中作祟。人每一天都在相信自我與懷疑自我中度過,沒有懷疑便沒有相信,沒有相信又不會懷疑。
唐太來唐允清風街這間公寓,唐允立在陽臺外面端著煙碟食煙,眺望遠處霧色粼粼的維港,臉色看不出來什麼情緒。
唐鄭敏儀飲一口熱茶,忍不住投去關切目光。
蘇綺看在眼裡,從容地解釋:“他等下要去弘雋,可以帶您一起,或者讓他坐您的車。”
唐太淡笑著點頭,顯然十分滿意。
唐允抽完兩隻煙從陽臺出來進了浴室沖涼,今早起霧,整座城籠罩著淡淡煙雲,室內也有些陰暗,又不適宜開燈。
唐太在詭吊氣氛之中娓娓道來來意,蘇綺乖順聽從記下,又收好她遞過的一張紙——上面有龍七和肥番的八字。
柔聲應承:“等下我回廟街幫您算一卦。”
唐鄭敏儀語氣認真:“切記慎重,這批貨是弘雋的,到時我與亭哥阿允都在內地,絕不能出差錯。”
蘇綺攥著紙條的雙手不禁攥到一起,剛起了設計肥番的心思又有些要放下,還是決定到輿樓算卦後再做決定。
唐允收拾好從臥室走出來,看蘇綺還穿著睡衣,隨口說道:“你自己開車可以?外面霧好大,看不清路。”
“我等下就call北仔,他做事穩。”
唐允“嗯”了一聲,拿上車鑰匙同唐太一起出門。
五分鐘後,蘇綺提起電話撥通號碼,等了不知多久,對方接通,語氣疲累。
“Pearl,忘記同你講新年快樂。”
蘇綺擔憂地問:“你還好嗎?溫氏……”
“你聽說了?”
“《星島日報》呀,唐允看的時候我才知道。”
溫謙良放下筆和檔案,站在辦公室落地窗前遠望,高樓直聳,如沐霧中,看不清前路與後路,好像寸步難行。
“你知不知他提前就收到風聲,我還不確定唐家有沒有煽風點火。溫氏上一位公關經理同《星島日報》主編有過節,這件事已經過去將近兩個月,星報又揭出來,怎麼可能沒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蘇綺猶豫要不要講唐允知情,佯裝無知地問:“這對唐家有什麼好處?唐協亭不是與契爺還有合作?”
溫謙良說:“Daddy收購蘇氏船務後分過他幾條線而已,後來唐協亭出錢買下,不算買斷,Daddy成全他。僅僅是商人在商言商,你不要多想。”
蘇綺說:“我清楚的。元旦那天凌晨,唐允收到唐協亭電話,表情嚴肅,我不確定是不是這樁事。”
溫謙良舒口氣,轉而安撫蘇綺:“Pearl,你乖,這些事情都不必憂心,我好怕你露馬腳。”
蘇綺沉默不語,溫謙良總覺得她那樣無助,瞟了一眼辦公室緊閉的門,低聲說道:“你現在有什麼計劃?講給我,我盡力幫你。”
她遲疑著開口:“我不知,唐允如今要進弘雋幫襯唐協亭,你多加小心。”
好一對互相關懷的舊情人。
溫謙良腦子裡一團亂麻,自殺職工家屬藉機索要鉅額撫卹金,《星島日報》拒絕交涉,並在股民群眾的呼聲中持續發酵這件事,大肆渲染,又要分神擔心蘇綺,好心累。
“我幫你想,我幫你想……”
“Childe,我知你現在好亂,我也好亂,我甚至無法確定唐允到底信不信我。他月末要回內地,到時我去找你,我們再談計劃,好不好?”
彷彿剎那做決定,唐家父子皆知當年舊情、皆有參與作惡;溫至臻黑心不假,可Childe無辜不知情;更不必講她現在以身涉險與虎謀皮,當然要聯合Childe一起對付唐家,一步一步來,先後順序沒那麼重要。
好像陰暗角落之中突然握住一雙手,溫謙良怎麼可能不去應承,連連講好,隨後收線。
蘇綺剛把手臂放下,站在客廳裡發愣,彷彿做壞事之後的心有餘悸,安靜之中突然響起來電鈴聲,嚇得她差點甩手丟掉電話。
號碼都沒有看就趕忙接通,唐允語氣陰森,“同誰講那樣久?”
他出門不久就打給她,始終佔線。
蘇綺深呼吸一口氣之後答:“剛剛不是同你講,call北仔來做司機。”
“你與他這麼多話?”
“你呷醋?我想吃蝦餃,他找不到那間茶樓,才講好久。”
唐允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切入正題:“我沒開車,中午從弘雋叫計程車去九龍塘,你做完事到倉庫接我。”
蘇綺故意撒嬌,“我不想,霧還不知何時能散。”
唐允低笑,語氣威脅:“不聽我話?”
狀若嬌羞地嗔他:“你收聲,我叫北仔去。”
唐允心想他旁邊就是唐太,也講不出什麼放浪言辭,語氣不耐地說:“到時再講吧。”
蘇綺看著結束通話的電話,面色深沉,趕緊打給北仔叫他過來,還要隨便帶一份蝦餃——沖涼的時候仍在腦海裡覆盤,剛剛有沒有什麼差錯,是否完整。
完美很難做到啦,完整就好。
回到廟街,輿樓許久沒開門的緣故,裡面已經有些積灰,她緩慢拖延著輪番收拾。北仔提議幫她,蘇綺搖頭拒絕,他便又充當門神坐在外面臺階上。
她隨便找了本小說遞給他,“看不看?”
北仔接過,“好多年沒看過書。”
“那應該給你買一本漫畫。”
“《古惑仔》嗎?學生仔鐘意,我才不看。”
兩人笑笑,蘇綺隨意整理,瞥到一本書裡夾了張紙條作書籤標記,不可避免地想起來唐太吩咐的差事。
龍七、肥番……
除夕到港……
弘雋……
反覆回味唐太剛剛嚴肅的神情,好像決定動手腳做壞事的時候總是那樣多疑,更偏向於勸誡自己不要做,勸也不聽,還是想做。
北仔看她蹲在原地發呆,叫了兩聲也不應,便沒再說什麼,轉過頭去看向外面。
蘇綺又突然走到桌旁,拿了銅錢分別給龍七和肥番卜卦,龍七乾為天——困龍得水,肥番卻是天雷無妄——鳥被牢籠,吉凶昭然。
坐在桌前走神,重卦不測,如果想讓肥番出事,就不要如實講給唐太,只要把這兩卦卦辭調換就好,不算麻煩。
可如果選肥番去,就證明這批貨出問題的可能性更大,那她在唐太這裡的信任豈不是要打折扣?為了個肥番值不值得?
隨手把卦辭記下,她特地沒有寫肥番與龍七的名字,塞到手袋裡,心裡尚未定奪到底是否如實彙報。
中午同阿詩一起吃飯談天,她講自己年叄十去西貢探望姑婆,當夜就會回來,阿詩約她一起食消夜度除夕,明明還將近一個月的事情早早就決定好,也不知是否會按照期望進展。
下午蘇綺催北仔回家照顧老豆,她獨自揸車前往九龍塘倉庫——接那位說一不二的太子爺。
等他聽完手下人彙報、又吩咐了一些事下去,天已經將要黑徹底。阿正搭順風車到砵蘭街,蘇綺知道他又去鬼混,沒忍住白了一眼。
唐允在副駕駛把一切照收眼中,無聲降下車窗點一支菸,知會蘇綺:“過紅磡隧道,回一趟深水灣。”
她隨意問:“要睡家裡?”
唐允叼著煙歪頭看她,笑得有些邪,“不方便,你叫那麼大聲,我怕不相干的人聽到。”
蘇綺雙頰發燙,攥住方向盤的手臂有些用力,目不斜視地盯著路況,低聲罵他“沒臉沒皮”。
唐允伸過手掐她臉頰,彷彿調戲良家的紈絝,或者說他是流氓更精準。
“到底回去做什麼,我問都不可以?”
唐允明顯故意撩她,老實回答:“找我老豆拿資料,拿完就走,OK?”
蘇綺說:“不如吃過再走,我不想回去煮飯。”
唐允笑意更濃,“你好節儉啊,仙姑。”
將要到達唐家別墅時,車子裡播放電臺,夜色霓虹之中車道一切如常,好像撥霧見月。
氣氛輕鬆之中蘇綺問道:“你知不知你阿媽今天找我什麼事?”
唐允早晨一見唐太到來就躲去陽臺食煙,自然錯過他們兩個談話,滿不在意地搖搖頭。
蘇綺說:“我只是隨口問,你可以選擇不答,除夕夜西貢碼頭要到什麼貨?”
唐允看她神色認真,語氣仍舊寫著不正經,好像嘲她太過緊張。
“問這些做什麼,又不要你去幫弘社接貨。”
“你阿媽找我算卦啊,選肥番還是龍七。”
“隨便給她選一位就好。”
她後知後覺地抓住那句“幫弘社接貨”,問道:“不是弘雋的貨?”
“誰給你講弘雋的貨,弘雋的貨怎麼可能到西貢碼頭,十箱軟毒,你不是想肥番死,那就讓肥番去。”
軟毒,軟性毒品,在他們眼裡好像小朋友的玩具。
“除夕夜會出問題?”
唐允悶笑,“你不要講這種話衰我,走貨誰能保證萬無一失?只是講假設,看他命數。”
蘇綺表情更加嚴肅,一邊要開車,一邊還要從頭捋順,到底該如何同唐太講,怎樣做決定,腦袋裡更亂。
唐允看她這幅樣子就覺得好笑,涼颼颼地開口。
“你一張臉在發黑,好像印度阿叄。”
她不理,唐允繼續說。
“膽小鬼,又在怕?”
她咬牙開口,好像真的恐懼害怕,“我哪裡知道是這樣一批貨,等下怎麼與你阿媽講,一旦出事要我連坐……”
唐允見狀語氣沉了下來,“是你非要問,有什麼好問,卦怎樣算就怎樣講給她,與你有什麼關係。”
“那我現在怎樣做?”蘇綺問她。
問到唐允心坎,更讓她深信:男人都不免惡俗,渴望被依靠、渴望展現自己能力,他們巴不得女人永遠柔弱、永遠無知,這樣才能達到掌控目的。
眼下唐允不就舒一口氣?
他伸手摸了兩下她的頭,看著蘇綺小心著把車開入車庫,像書院裡的好好學生,她上學時一定很乖,老實溫書的優等生。
“照實講給她你卜的卦,其他莫提。”
蘇綺點頭應承,提起手袋與他一起下車。
五分鐘後,唐允跟著唐協亭一起進了樓上書房,菲傭於廚房忙碌,蘇綺與唐太在陽臺飲一杯養生晚茶,尚且悠然。
她低聲開口:“龍七乾為天卦,是吉;肥番天雷無妄卦,大凶。”
遞過去那張記著卦辭的紙條給唐太,唐太掃一眼,神色沒什麼異常。
蘇綺觀察細緻,娓娓補上一句:“可阿允講,這批軟毒來得棘手,不知怎麼回事,我心裡總是不安,好怕出什麼差池。”
唐太臉色立刻沉下來,喃喃低語:“軟毒?”
……
那張紙條被撕碎,貴婦闊太的手親自丟在茶盞裡,與枸杞銀耳一起漂浮,很快被菲傭撤下去倒乾淨,手腳麻利清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