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從開封府悄然出城後,馬不停蹄地直奔徐州。
簡丹砂已褪去了華服美衣,就裹一套蘇芳色的棉襖棉褲,頭上還頂著瓜皮帽子,在昏暗的馬車裡倒是與一般村婦無二。琅天剛從大牢裡逃出,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身子還很虛弱,但卻掩不住內心的激動,緊緊抓著一個人的手,喉頭一滾再滾,哽咽了許久,終於吐出一句:“難為你了。”
被抓住的那個女子自己也是欲哭還笑,眼淚就凝在眼眶裡,硬是不讓它掉落,只是不好開口,一開口斷然甕聲甕氣,洩露了自己的柔軟與脆弱。她反手抓住琅天,用力地一握,手上的銀鈴跟著晃動,發出清脆的響動。
馬車雖然昏暗,琅天的眼睛卻閃閃發亮,將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喚她的名字:“歌輝。”
這回沒能頂住,歌輝哽咽著:“看你把自己折騰成什麼樣子。”
兩個人就這麼緊緊握著,互相凝望,簡直忘了馬車上還有另外兩個人——除了簡丹砂外,還有一個洛長行。但這兩人被遺忘得都挺開心,面面相視著,釋然地一笑。
這事還要從半個月前說起,那日王府裡來了幾個裁縫為女眷們量身裁衣,當歌輝女扮男裝以裁縫店夥計出現在簡丹砂面前時,簡丹砂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歌輝見簡丹砂這般表情,登時確定了她的身份:“真的是你,之前我看到你出入王府,我還以為看錯了人。”
“歌輝,真的是你?你還活著?”
“是,我活著,活得好好的。”當日,歌輝原本是打算藉機擒住帶隊的孟有良,要挾他放了琅天他們,怎奈下山的一路上隔著重重士兵,那位孟大人又甚是提防,她怎麼也尋不到機會,於是當機立斷,選擇了逃跑。
就在跳崖的位置下,有幾棵枝蔓交錯糾結,垂著的老藤很有年頭,又牢又結實,正好又處在視線的死角。曾有人從那裡不慎滑下山去,就是靠抓著那些藤蔓救了性命,被歌輝記在了心上,她衣服的顏色又容易隱蔽,於是賭上一賭。事實證明她賭贏了。
簡丹砂抑制不住波瀾的心緒,緊緊拉著歌輝的手臂,對於一個非敵非友的人,這種感覺實在太奇特,好一會兒她才緩過聲來:“你怎麼會在這?”
“你又怎麼會在這?竟做了永嘉王的夫人,一朝飛上枝頭做了鳳凰。”
簡丹砂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我在這和永嘉王不過是一場交易,交易結束他答應放了琅天。”
“琅天?”歌輝目光一閃,眼神複雜地瞧著簡丹砂,“你為了救他不惜與永嘉王做交易,就是為了我那句話麼?你還心心念念想著你姐姐的死……”
“從始至終我最在意的就是這個,”簡丹砂迎視著歌輝,“現在你可願意說出真相麼?”
歌輝端凝著簡丹砂的眼睛,緩緩問道:“無論我說什麼,你都願意救琅天出來?”
簡丹砂鬆開抓歌輝的手:“所以——你是在撒謊?沒有什麼隱情?”
“對,琅天和姐姐的事情只有他們兩個最清楚。琅天既然願意說出來,就決計不會撒謊。我當時是寄望於你的身份和陸家的關係,我並不指望你能救出琅天,但至少能幫助拖延一點時間。我沒想到你根本沒回到陸家,甚至……”歌輝蹙了蹙眉,語意未盡。
簡丹砂更好奇歌輝的出現:“你混入王府……是要救琅天?”
“不錯。”
“他在開封府的大牢,並不在這裡。”
“之前是。可是現在已經被永嘉王的人帶走了,不知所終,所以我們懷疑他是被關到了永嘉王府的密牢裡。”
“你們?”簡丹砂抓住重點,“還有誰?”
“長行也在,還有……一些朋友。”
“長行也沒有被抓?那真是太好了。”簡丹砂對長行歌輝他們始終厭惡不起來,甚至還抱持著難以言說的一份好感。她並沒有細究過為什麼。也許是因為長行歌輝他們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們的快意、自由一直是簡丹砂欽羨嚮往的,也許僅僅是因為他們真摯熱烈的感情,曾經打動了簡丹砂。
簡丹砂都搞不清楚的原因,歌輝自然更不懂,她的目光帶著疑惑探究,內心還懷藏著謹慎與防備。
歌輝跳過長行的事,直接說:“眼下重要的是我們找不到密牢的位置。”
密牢別人不知道,簡丹砂卻是知曉的。
當日簡丹砂被薛妃刑訊逼供,那刑房的旁邊就是密牢。
“我幫你們救出琅天,你們帶我走。”
這一回,歌輝直接問道:“簡丹砂,我們可以信你麼?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幫你們就是在幫我自己。我既不願意留在這裡,也不願意看著琅天被關在這裡。就是這樣。”
簡丹砂這話說得並不有力,其中的意味旁人很難理解。可是歌輝信了,她眼中閃著奇特的目光,似乎從簡丹砂的話裡已找到了篤信的證據。
簡丹砂寫出了密牢的位置:“梁劭這次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如果你們要調虎離山,可以向溫清雅下手,也就是住在清歌雅敘的那位溫夫人。”
當初溫清雅告訴她,梁劭送給她好多娃娃的時候,她就明白了。溫清雅於梁劭,是特別的。蘭陽最後一夜,梁劭不告而別,府裡上下沒有人知道梁劭到了何處,可見有要事在身。但是梁劭卻向溫清雅提過,還特意留心幫她蒐羅了各式的娃娃。溫清雅在他心中的分量已可見一斑。
看清歌雅敘的陳設,看溫清雅的性情,梁劭對她的寵溺就在那在點滴之間,不顯山露水就是最好的保護,讓溫清雅得以保有最本真的樣子。
兩人相識於竹馬繞青梅的年歲,情定於梁劭年少最意氣風發之時,有多少次拈花微笑撥了少年人的心絃,有多少次嬉笑怒嗔後執手相牽。就一如當年的姐姐與子修。
這一些,豈是薛妃岑夫人她們可比的。
簡丹砂毫不懷疑,這正妃的位子就是留給溫清雅的。論身份背景,論主事能力,論德行聲望,溫清雅都遠遠不如其他人,要將這些人一一清除,溫清雅才有扶正的資格。
如今,他們順利逃脫,更印證了她的判斷。
洛長行道:“若非永嘉王失了方寸,也不至於留一座毫無防備的王府,讓我們三人來,五人去。”
簡丹砂道:“也要洛大哥謀劃得當,把各條線路都精確計算,加之眾人配合,每一步都環環相扣,嚴絲合縫,才能如此成功。”
簡丹砂之所以要去見於墨揮,有一半是為了尋找到出府的契機,借途經香料鋪買香料的機會,與長行歌輝他們傳遞訊息,敲定最後的計劃。
而另一半,她是要向於墨揮感謝道別。見於墨揮已無大礙,簡丹砂心中石頭落地,遣下閒雜人等,以茶代酒,向於墨揮致謝。
“如果不是於先生捨命相救,我恐怕就要殞身於那風雪之中了。”
“夫人言重了。‘捨命’二字實不敢當。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墨揮不過是適逢其會。”
“只是……適逢其會麼?”
“夫人的意思?”
“我的遇險難道不該是在王爺的算計之中麼?”
於墨揮微驚:“夫人您怎麼如此想,可是什麼閒人多說了什麼閒話?”
“莫要叫我夫人。這兩個字由你叫來不是寒磣我麼。我眼未盲、頭未昏,在王府半年有餘,有些事還會不懂麼?”唇角綻出一笑,簡丹砂笑得坦然。
她不說,不代表她不知道。
她的乏力、她的不適,是從蘭陽別莊的那杯茶開始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林大夫雖被姚美人她們收買,但真正的效力者是梁劭。是梁劭讓他杜撰懷孕的謊言,去誘騙姚美人上鉤。他看著姚美人一步步落下陷阱,早就知道姚美人意欲何為。這就是他能迅速找到證人,揭穿姚美人的原因。梁劭每一次的離開都是那麼恰到好處,一如他每一次的歸來。
還有江博然、汪少帆……梁劭究竟知道幾分,又算計到幾分?這半年來,他搭戲臺,寫本子,拉著王府內外的人一起來作陪,不陪出個他要的結局,決不罷休。
“我知你的難處,以你的立場,無論是與不是都不便相告。可是有一句實話,我想先生可以說得,先生此次救我是機緣巧合,事先毫不知情,是麼?”
於墨揮沉吟許久,點了點頭。
“我想也是,若是他的安排,應該不會捨得讓先生以身犯險。”本就是在所料之中,簡丹砂喃喃著釋然。
卻也是,幻滅了最後的一點希冀。
於墨揮的病簡丹砂已有所聞,梁劭向來愛惜人才,理應另派人選。可見,救她,不在他的計劃之中。
“那我更該再敬先生一杯,先生如此並非是討王爺歡心,恐怕還落得個多管閒事、打亂他計劃的責難。”
於墨揮按住簡丹砂的手才覺失禮,立刻收了回來。
“王爺什麼都沒有怪我。王爺的心思,連我也參透不了,夫人莫要妄自揣度,想得太多,反而鑽進牛角尖。”
簡丹砂還是一口飲盡,又倒了一杯。
“這第三杯……”謝謝你。見過多少冷漠人心,唯有你和子修回首多顧惜了一眼,也是在那風雪天。數年過去,竟是未變。
此恩此情,永世難忘,若有機緣,定當相報。
在於墨揮探詢的目光中,她心中默唸著喝下。
起身時,於墨揮喚住她:“即便是演戲作假,王爺也斷然會挑選一個合他心意之人。我跟隨他數年,他所承諾過的,沒有不兌現的。若堅持下去,我相信王爺會實現給你的諾言。”
“謝謝先生相告。”簡丹砂走了幾步,聽到於墨揮勉強止住咳聲,禁不住關切地回頭。
“先生既志不在青雲,意不在遼土。何必為了全別人而苦了自己,做那山水閒人,隨心所欲,豈不快哉?”看著他鬢邊的絲絲白髮,心頭一陣酸楚,這話就脫了出來。
於墨揮倒有些驚訝簡丹砂的直白,展出一抹笑容:“甘之如飴。”
“那麼,先生保重。若能有遇新明主的機會,不要錯過。”說這話時,簡丹砂沒有想太多。她不知道她這句話是否讓於墨揮想到了陸子修。若於墨揮回到陸子修身邊,也許有一天會突然醒悟她的身份,可是她真心希望陸子修身邊能有一個於墨揮能替他分擔、為他解憂。
比起梁劭來,陸子修更配擁有他。
又或者,於墨揮早就認出了她,卻不點破。那夜她神志不清中喚了陸子修的名字,他可聽到?
簡丹砂挑簾轉身,卻見翠嬈就捧著藥碗候在外頭,分明聽去了她的妄言,一雙流盼生輝的眸子波瀾不驚,隨著勾起的唇揚出細細的笑紋。看著少了幾分真誠,多了幾許不屑,輕輕地在簡丹砂的心口蜇了一下。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翠嬈,還是那翠玉簪、青衣領,如水的緞子貼合著她玲瓏的身姿,在陽光的照射下漾著粼粼碧光。比之第一次的黑夜看得更分明。
初見時覺著她是紗窗上斜映著的一蕊紅杏,再見時更像是無瑕玉璋正中間鑲嵌的一粒瑪瑙。比她這個王爺夫人,更像一位夫人。
那一刻有一個念頭閃過:得遇這個女人的青睞,究竟是不是幸事?
不過那只是倏忽閃現的一點遐思罷了,擺在眼下,絲毫沒有費心思量的必要。
簡丹砂合起眼,安靜地靠在車板上。
馬車日夜不停地趕路,換了眾多馬匹,終於到達了徐州。
“徐州有一家農舍,是我們的落腳點。到了那裡我們就確定安全無虞了。”
當馬車簾掀開,日朗天青,麥浪陣陣,簡丹砂的心才同她的腳一般,感到了落地的踏實。
歌輝一拍她的肩頭:“可有重生的感覺?”
陽光微微有些刺眼,簡丹砂眯了眯眼。屋簷下的大紅燈籠輕輕搖擺著,飯菜的香氣從屋舍內悠悠飄出。這寧和平實的小院就曾經是她夢想中的家,門口的藩籬編勾著她最喜歡的花紋,在那裡養一窩小雞,在門後種上菊花,冬天出來曬太陽,夏夜出來數星星,平淡、閒適。於她,已彌足珍貴。
可是簡丹砂卻在夢想的藩籬前停步。
“我只怕才出狼窟,又入虎穴。如果我現在轉身,你們會不會攔我?”
歌輝與洛長行都沉默下來,許久,洛長行才道:“不會。可是,這裡不僅僅是我們兩個。”
曾經他們在碧江島上不可一世稱王稱霸,如今再怎麼風光能耐也是寄人籬下。簡丹砂又豈會不明白,以碧江島的殘兵殘將豈能組織起這場救人行動,在王府內出入自如。歌輝說的朋友們必不是尋常人。可是歌輝長行既不願說他們投靠了什麼人,簡丹砂也就不問。
歌輝只是說:我的那個朋友,說是要見見你。
平白無故從王府多帶走了一個人,這個人還是永嘉王的新夫人,不可能不被過問。可是究竟是什麼人,又為什麼要見她。歌輝與長行諱莫如深。
這還是一個不能提的人。
洛長行攙扶下的琅天哼唧了一聲:“你當我是死的麼,會眼睜睜見你進虎穴?大不了再逃亡一次。”
歌輝攬過簡丹砂的肩頭:“大當家的說得是,這一次有我們在。對不對,長行?”
洛長行也跟著展顏:“當然。”
簡丹砂的心頭一暖,邁出的步子陡然輕了許多。
吱呀一聲,莊子的門被開啟。
簡丹砂萬萬沒有想到,在歌輝與長行背後的是那個人。
他與梁劭長得很像。他的眉弓比梁劭要高,眼窩還要深些,黑湛湛的眸子不屑遮掩眼中的鋒芒,嘴角一勾,把野心和張狂都赤裸裸地坦誠地擺在你面前。而梁劭,眼中的溫柔與慵懶藏得很淺,骨子裡卻比誰都要無情。
他的頭髮微微帶卷,略長於肩膀,不留鬢髮,不若梁劭有一頭直直的發,卸了白玉簪在床上披散開,比女人還要媚上三分。
他比梁劭還要高些,還要壯實些,負手站起便是睥睨天下的氣勢。這粗陋的農莊也不能減弱他身上的王者之氣。琅天的那點野性、那點不羈在他的面前被比成孩童的稚氣。
這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可是就是有種難以言說的相似。他的名字更相像——梁劼。一個吉,一個召,只有半字之差。
畢竟,他是安慶王,當朝的三皇子,梁劭同父異母的弟弟。
簡丹砂明白,在這個人面前,任何謊言都會不攻自破,何況這本身就是一個極難圓的故事。
說她被梁劭的花心多情傷透了心,從被劫為人質到主動出走?說她其實是琅天的情人被永嘉王強逼入府,所以與琅天一起逃了出來?在此之前,簡丹砂已試著編織了好多個故事。可是到了這個人的面前,被那樣一雙眼睛盯著,簡丹砂便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只有真相,才能不被揭穿。不過她只講了真相的後半段。
安慶王露出興味的表情:“這倒是個頗有趣的故事,他竟會與你定下這樣的交易。”
“是的,這只是個故事,一個已結束了的故事。”
“他同你的交易並沒有完成,你卻捲了交易品逃之夭夭,你覺得他會善罷甘休麼?”
“為什麼不?他已然得到了他想要的,有我沒我都已不重要。臘八那天,他已然將我視為棄子。這場戲能陪他唱到今天,我想已用光了我這輩子的運氣。再不走,連性命也不保,何談交易,何談兌現?”簡丹砂說得很平靜,曾有的怨懟、憤懣、糾結經過數天的思考已經沉澱下來。
“永嘉王可不那麼想,他裝得與世無爭,其實錙銖必較,他顯得溫柔寬容,其實最是冷血。我和你打個賭,他不會放過你的。”
簡丹砂不語,半垂著頭沉思著。
“其實你明白的吧。你是聰明人,還是個聰明的女人。這一點你應該已經預見到了。逃離王府的風險並不比留在王府小,安於現狀反倒是更好的選擇。可是你還是冒險來了,為什麼呢?是不是——”安慶王看著簡丹砂輕輕扇動羽睫,“除了安危以外,還有什麼逼著你待不下去。怕再待下去,失了性命,還失了心。”
簡丹砂驚訝地抬起頭。
“你不要擺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沒有多少女人能抗拒得了他的魅力。他那張俊逸的臉,可以把人迷得天南地北。他溫柔起來,可以融了那千年的雪、萬年的冰。骨子裡透出的邪乎勁又最勾少女的心。你們相處那麼多時日,耳鬢廝磨間,就不曾有假戲真做,不曾有過心動迷惑?”
“不曾。”
“你答得太快,反倒讓人覺得沒有底氣。”
“王爺也說我是聰明人,我既知他是那樣無情的人,又怎會傻傻地往會讓人受傷的坑裡跳?”
安慶王看出簡丹砂的惱意,反倒露出笑容:“其實是與不是,於我都不重要。不過若這是你的真心話,倒是一件好事。我且再問你一句,你為了救出琅天,不惜與永嘉王那樣的人做交易,可是中意於琅天?”
“救琅天,只是出自我的私心,還有別的……我一時說不清楚,但非關男女情愛。”
“你確定?”
“當然。”
安慶王點點頭:“好。”
這個“好”字究竟何意,簡丹砂無法深究,或者只是安慶王的一個隨口應和。但不知怎麼,他那個不輕不重的好字落在心口,敲出餘音。即便過去了好幾天,簡丹砂總無法完全釋懷安慶王離開時,那略帶深意的表情。
一如她眼梢上的痣,讓人介懷。
那天,早起跟著學曬穀子,歌輝瞧著她的臉許久,一拍手道:“我說怎麼那麼彆扭,你眼角的痣怎麼還不擦掉。”
簡丹砂苦笑著,她何曾不想。
她從王府逃出第一件事就是擦去眼梢上的那顆假痣,誰知竟是怎麼也擦不掉了。半年多的時光,這不知道什麼墨竟滲透到了肌理裡,與她臉上的面板融為一體。她還記得,兩次見痣色淡了,都是梁劭親手補的色。她閉著眼睛,感受到筆尖微微的刺痛,和冰冷的溼意。
再睜開眼,對上樑劭狹長的眼,深潭般的目光。每當簡丹砂被這樣一雙眼注視,心口總是要一緊,不自覺地就屏了呼吸,轉了臉龐。
自那之後,痣色就經久不褪。
逃出王府後,她不知用那糙布蘸水狠狠搓了多少回,搓得皮都紅了,那顆痣如蛆般牢牢附著。要想去掉這顆痣,只有揭皮挖肉。簡丹砂突然間就害怕起來,她拼了命地逃出王府,屬於江疏影的烙印就永遠留了下來,一如右手手指上的傷疤。
不敢深想下去,也不願再想,安安樂樂地過個好年。
他們在徐州沒落腳幾天就到了除夕。舊一年的尾連新一年的頭,該是最熱鬧最喜慶最歡樂的日子。簡丹砂與琅天歌輝他們一起圍爐吃著餃子。熱乎乎的餃子、酸滾滾的香醋,這眼睛突然就被燻出了淚來,掉到餃子碗裡,藏在一團團的白霧後,沒人瞧見。
窗外的寒風還呼呼吹著,這掛著的紅燈籠也跟著搖來擺去。一扇紙窗禁不住被吹得吱呀,細雪捲進衣領裡,居然不怎麼冷。大夥吃得正酣暢,簡丹砂率先起身將窗子關好,還把自己剪的喜上“梅”梢的窗花正了正。
歌輝親暱地攬住簡丹砂的肩膀,跟她碰了一杯,簡單一個字:“幹!”
“幹。”
然後便是琅天長行輪著要同她喝。簡丹砂高興,都沒有拒絕,一下子挑起了兩個人的興頭,都嚷嚷著要把她放倒了不可。
她哪有什麼酒量,一杯竹葉青她往日裡只能淺淺抿上幾口,如今換上二鍋頭,嗆得給力,通了心肺,刺激了滿頭滿腦有些停不下來,其實神思早飛到天南地北,找不到回來的方向了。
歌輝一拍桌子:“真是出息了!居然拿這個欺負丹砂,你們也不害臊。來來來,跟我喝!”
歌輝的酒量向來就好。琅天還在收傷口,喝得過分了吃了歌輝好幾記眼刀,也就乖乖停口了。
剩下長行與歌輝,卻是越拼越起勁。到後來兩個人雙雙趴下,一個歪在炕上,一個倒在地上。簡丹砂也俯在桌子上,酣然睡去。留下琅天一個哭笑不得。
一個熱熱鬧鬧的年就那麼過去。細究起來,這年過得也就如此,許多年後,它出現在簡丹砂的腦海裡,也不過是些模糊的影子,卻偏偏沉澱得出熱燙香醇的味道。
安慶王又來了。不僅要帶走長行他們,還要連簡丹砂一起帶走。長行他們是要被收編回安慶王府,正式成為他的人馬,為他效力。而簡丹砂,安慶王卻是要帶到另一個地方。
簡丹砂曾經奇怪,不過是幾個沒落的江匪,怎麼值得安慶王如此相幫,動用人力物力與永嘉王府敵對。歌輝長行這樣的江湖草莽,又怎麼甘心對著朝廷的人俯首帖耳,何況碧江島就是讓這朝廷剿了去。島上剩下的那些人去了哪,簡丹砂都不敢向歌輝問起,怕勾了她的傷心事。
這一切一切的疑惑,只能擱在心底。歌輝倒是自己提起,當日是洛長行先投奔了安慶王,然後找到她,一起去救琅天。簡丹砂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她已經攪進不該有的是非中,不能再犯一次錯。
可是安慶王偏偏不讓她安生。
“你可知道江南陸家?”
簡丹砂面上不動聲色,一雙手悄悄在桌底攥緊了袖口。
她給安慶王講故事時,隱去了自己的身份來由,仍以江疏影自稱。她後來才從歌輝口中得知,陸簡兩家聯合官府封鎖了她被江匪劫走後又投江自盡的訊息,縱然外面已有各種流言流傳開,但對外堅稱簡丹砂是在碧雲寺下山的途中不慎落下山,落入滔滔的江水中,屍骨無存。碧雲寺在江水南,碧江島在江水北,共飲一江水。想來之所以編出這麼個故事,到時候真找到了她的屍首,也不至於在地點上露出馬腳。
“在江南隨便哪一條街,都有陸家的寶店分號,這明面上的有鳳來儀樓、綠華館,暗地裡的歸來錢莊、照影閣。這陸家有一位三公子,長得俊朗秀逸,又有經營之才,先後與江寧簡家的兩位千金定親,結果兩位千金都在出閣前香消玉殞,這陸公子得了個克妻的名頭,卻還是有絡繹不絕的人上門說親,都被陸公子推拒了。聽說,這陸家最近買下的一座山又開出了銀礦。”
安慶王細細觀察著簡丹砂的神色:“不過最近聽說新上任的江寧知府也有意把女兒下嫁給陸三公子,這門親事可就難推拒了。”
“王爺同我說這些……”
安慶王拿出一卷畫:“這是一幅臨摹的畫,原畫在陸三公子的書房中,據說畫的是其中一位未能過門的未婚妻子。”安慶王將畫展開,畫中的女子穿著胭脂紅的羅衫羅裙,裹著荼白的披帛,正端坐在案前提筆作畫,露出一張專心致志的側顏。
“可覺著有些眼熟?這位畫中女子年歲若是再長些,真是像極了江姑娘你。”
簡丹砂卻瞧著那幅畫久久無法回神,這確是她的裝扮,簡家的書房,還有畫紙上爛漫盛開的杏花。這的的確確是陸子修才能畫出的畫。
“江姑娘也很驚訝吧。如果不是你眼梢上的那顆痣,我大概會以為是同一個人了。”
“是啊,我當然不是。若是的話,早安然做了有錢人家的少奶奶,又怎麼會飄零至此。”
“那麼你想麼?”
這話說得莫名。
“什麼?”
“江姑娘,我帶了一筆新交易,一筆你絕對不會吃虧不會蝕本的交易,可以幫你擺脫梁劭,遠離這些勾心鬥角的是非,不但有富貴榮華可享,還可以享受溫柔的寵溺。總之於有你百利而無一害,不,我想這已經算不得交易。”
簡丹砂的心卻跳了起來。
“你可願做一回這畫中人?”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揚州的煙花生活天下聞名,從棲靈塔上俯瞰,青樓滿街,花船遍江,十丈軟紅,百里笙歌。
陸子修來了揚州兩月,每一筆買賣商談無不是被安排了在那風月之地。似乎這銀錢買賣不在那軟玉溫香裡滾上一滾,就做它不成。
木葉遞上新送來的帖子:“管家公子邀少爺您去江心畫舫。”他小心瞧著陸子修的面色,“這是管公子第三次相邀了,少爺去還是不去?”
陸子修掃了一眼帖子:“事不過三,這次是推拒不得了。”
“是。我這就去安排軟轎。”木葉轉過身,心中有幾分得意,他就知道少爺會答應這次邀約,只為著這帖子上寫著的陪客,是那明月樓的杏兒姑娘。
這杏兒姑娘一把好嗓子、好身段不說,這眉眼肖似簡家二小姐,溫婉的性子又承襲了簡家大小姐。這一個人集合了簡家兩姐妹,怎能不牽住少爺的心?
“把生絲運到大食國去,絕對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為了安全起見,先走水路再改陸路,到了西域,後頭的自有大食國的商人接手,就不用我們操心了。”
管邵東絮絮說了許久,陸子修一句“陸家無意在絲綢買賣上分一杯羹”就斷了他的話。
管邵東笑道:“我也知陸家並沒有絲織綢緞上的營生,我們管家不缺料不缺人,缺的就是那一點阿堵物。若陸三公子是覺得買賣手生,這次合作管家從作坊、店鋪、船運敞了門讓你們瞧,這瞧著瞧著也許就瞧出了什麼念想。若陸三公子確無意拓展絲綢買賣,那更好,陸三公子袖子一甩,坐等這白花花的銀子上門就是。”
陸子修淡淡一笑:“管公子好生大方,就不怕日後陸家搶管家的買賣麼?”
“這買賣總有人搶,能交陸三公子這樣的朋友卻是難得。”
管邵東正要舉杯,被陸子修按下:“按說管家如此有誠意,做了諸多退讓,把這麼好的買賣擺在陸某面前,陸某不該拒絕……”
管邵東的心一咯噔,嘣——這流水的琴聲也斷了。杏兒姑娘輕呼一聲,兩人扭過頭去,就見七絃琴斷了一弦。陸子修起身拉起杏兒的手,瑩白的手指上多了一道鮮紅的口子。
陸子修皺眉問道:“船上可有藥?”
侍女搖搖頭。
管邵東忙道:“我這僕從身邊倒是常備著藥物。”
杏兒眼色一使,侍女便將藥交到陸子修的手裡。陸子修也不拒,拉著杏兒湊到宮燈下,垂頭細細為她上藥。杏兒不瞧自己的手指,只瞧著陸子修。陸子修向來是個很溫柔的人,眼神溫柔、笑容溫柔,聲音也是溫柔得如和風細雨。被他的溫柔浸潤過的冰雪再寒冷也會消融、岩石再堅硬也會崩隙,何況凡人的一顆心。杏兒在心中喟嘆,貪戀著陸子修溫暖的手指,兩抹淺紅自那雪腮上暈出,被那玲瓏宮燈襯得更加嬌豔。兩人各自專注,倒視旁人如無物了。
待陸子修替杏兒包紮完,杏兒先一步掙開他的手,扭身道:“茶已涼了,奴家再為二位公子烹上一壺。”
“不必了。”
管邵東忙道:“要的要的,不妨為陸公子烹上一壺女兒香。”
“就不知陸公子是否喜歡了……”杏兒把眉眼一睇。
“女兒香?是什麼樣的茶?”
“女兒香為明月樓特有的茶,泡出的茶色紅若胭脂,入口香膩,滑如凝脂,就像在品女兒家的肌膚一般……是謂女兒香。”
木葉瞪大了眼,光是聽著就齒頰生津。陸子修也難得輕佻了一回,道:“哦,我這個茶葉販子倒是從來未品過這樣的茶,一定要試試。只是無須勞煩杏兒姑娘了。”他示意杏兒坐下,“杏兒姑娘剛才傷了手指,多有不便。”
“多謝陸公子體恤,那我請翠竹代勞,不過下一回,陸公子可一定要品我親手烹煮的。”
趁著這工夫管邵東藉機又向遊說。
陸子修想了想道:“與其合作謀利,陸家更願意將這筆款子借貸給管家。”
管邵東忍住要拭汗的衝動:“多少利錢?”
“三分。”
“陸公子不再考慮考慮麼?既然肯借錢與管家,就說明陸公子對這筆買賣有信心,借貸的風險雖小,可是這利潤也是折了兩分、三分……甚至更多。”
管邵東雖是不死心,陸子修卻沒有更多的表示了。
管邵東不禁一嘆:“陸公子何時這般謹慎保守了。”都說陸子修雖然人前溫文爾雅,謙虛恭順,經營處事卻是大膽果敢、雷厲風行。陸家這幾年迅速擴張,這陸三公子功不可沒。怎麼他遇上的陸子修卻與傳聞大大不同。
陸子修一點也未被激到,反而淡淡一笑:“只能說是管少爺你運氣不好。”陸家的枝蔓已展得過開,風頭也太過強勁,此時不收更待何時?他已經開始著手關停幾家分號,只是觸到家族其他一些人的利益,進展並不算順利。
“管少爺不妨多做考慮。”
陸子修轉身走出船艙,負手立於船頭。正值初十,江面上月色正濃。牙色長衫籠上了一層層淡淡的黛藍,在他的背影上勾勒出孤冷與寂寥。
一雙玉手悄然握住他反剪在背後的手。
陸子修偏頭瞧著杏兒。剛才溫暖的手如今微微有些涼意。起先她只是攥住他的幾根指梢,見他沒有掙動,一點點地探上去,包覆住他的兩隻手掌,試圖將她的溫暖渡給陸子修。
“夜涼如水,公子保重身體,還是先回艙裡吧。”
“不用,外頭的景緻很好。再過一炷香的工夫也就到了。”
“管公子之事沒有轉圜的餘地了麼?”
“沒有。”
她嘆息:“外頭都傳說我這個陪客於公子百試百靈,實在有負於管公子所託啊。”
“他們只把你當這個用,是屈就了你。”
瞧到這一幕的木葉扭頭對管邵東笑道:“管公子也並非一無所獲,興許將來還能收到一份謝媒禮。”
眼看著船將到岸,管邵東苦笑一聲。
木葉倒是頗看好杏兒姑娘,雖然出身不好,但是經歷了簡家兩位小姐之事,陸家幾位長者都對陸子修的婚事有所鬆動,不多加干涉,只求他快樂就好。
木葉正想著,忽見岸邊有一道女子身影從橋身後轉出,一步步走下湖堤,竟是往那湖水裡去了,先是沒過鞋子,再是裙裾、裙身……
“啊,啊!”
木葉大叫起來,為的不是那投湖的女子,而是為了突然跳入湖水的陸子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