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跳太出乎意料,船上的幾人呆怔了好一會兒才慌忙叫喊起來,讓船改了方向。這個時節,捎過湖水的夜風也能冷得人打上幾個寒戰,休說整個人浸沒在冰冷的湖水裡,那刺骨的寒意想一想便讓人腿腳發軟。饒是木葉知道陸子修水性不錯,仍是擔心不已。
陸子修卻遊得極快,這女子的頭剛沒入湖水,便被陸子修扣住了肩膀,強行拽出水面。
“為什麼要尋死?”
那女子聽到了陸子修的話,原本還不停掙動的手腳安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我,我只是……”
“遇到什麼也沒有保住性命重要!”陸子修拖著她走上岸堤。遮著頭頂的烏雲慢慢散開,月華重新灑遍湖面。陸子修此刻的臉色很不好,一張臉被凍得慘白慘白,眉峰攏得高高的,不斷有湖水從眉上淌過,黑湛湛的眼睛凝聚著怒意。見到這女子投湖的那一刻,陸子修的腦海就晃過簡丹砂的身影,憤懣與痛苦立刻攫住了他的心,他想也沒想就跳進湖水,拼了命地要把那女子救出。
他看著懷裡嬌弱的身子不停發抖,顫顫地抬起頭來,頂著一張簡丹砂的臉。倏忽間夜空化為白晝,保陽湖變為碧江島。簡丹砂立於江邊,凜冽的江風吹得她衣袂獵獵,漆黑的眼溢滿了悲傷與絕望。
“我以為你是夠堅強的人,卻不知道你這樣軟弱,我也知道你冷漠,不知道你竟冷漠自私到如此地步,輕易就放棄性命,毫不顧忌別人!”他頂著牙關打架,狠咬著每個字。
“什麼別人?沒有人顧惜我,我又何須顧惜別人?”簡丹砂慘然問道。
“那我呢?”他扣住這張臉,顫抖的雙手完全失了分寸,既是因為寒冷,又是因為惱怒。
“你?你又如何?”
是,他又如何?若他於她有意義,她又何至逃婚。他又何嘗為她做過什麼,假如當時他能早一步上島、假如他能早一點把她救出來,假如他能把心底的話說出,假如……
出水的身子一下子卸去了重量,卻禁不住寒風的刺骨。
陸子修撫著頭,寒意非但沒有讓他清醒,反倒讓他的身體更沉重,甚至更混亂。到現在他張眼看到的都還是簡丹砂的模樣。
他鬆開對她的掣肘,一手撫著頭,一手擼去臉上的湖水,沒想到脖子刺痛著,瞬間就沒了知覺。
畫舫晃晃悠悠地靠到岸邊,只是沒有可拴纖繩的地方。木葉也不管船身還沒有停穩,急急忙忙跳上岸來。
“少爺!少爺!”
他看著兩人上了堤岸,怎麼轉眼就不見了。這可急煞了木葉。他在岸邊來回奔走,月光隱了又現,現了又隱,木葉卻是怎麼也找不到陸子修了。
如果他能轉到橋後頭,就會注意到一條小小的舸舟悠悠駛向湖心。而他的主人就昏睡在那條舸舟上。
“江大夫的意思是——讓我娶令嬡麼?”
陸子修問的時候很平靜。他半靠在床邊,身子還有些虛弱,新換的棉布衣衫,乾乾淨淨平平整整地熨帖在他身上,倒更襯得出他那種溫潤如水。透窗的陽光像是凝在他的手指上,瑩白如玉,連同指梢正掠過的瓷碗也是鑲了一圈白銀,跟著閃閃發亮。
一旁的江大夫瞧得兩眼發直,讓陸子修不得不再問了一遍。
陸子修醒來的時候,便在這間普通的宅邸裡,還有這個不怎麼像大夫的江大夫一臉的歡天喜地,絮絮叨叨說了一炷香,陸子修抓住僅有的兩個重點,是這位江大夫和他女兒將他帶回,他女兒便是那投湖的女子。
本是他去救人,結果反倒是他昏倒被救。
“實在慚愧。其實小女不是要投湖,她的荷包掉進水裡,因為懂點水性,就大著膽子下湖去撿,反倒連累了公子。”
“原來如此。”倒是他鬧了個笑話,好在那姑娘不是真的要自殺。
“我知公子是出於救人之意,可是我聽我那小徒兒說,公子您救人的時候又是摟又是抱的,她又溼著衣裳……這傳了出去讓她怎麼嫁人呢。”江大夫欲言又止,磕磕巴巴了半天,陸子修心中已瞭然,卻不知這家到底是要訛人還是訛錢,試探地問了句。
這第二次江大夫回過神來,一聽到“娶”,兩眼放光:“公子是明白人。”就差沒握住陸子修的手。
陸子修出發點是救人,不想鬧了烏龍,嚴格說來也確實與那女子有了點肌膚之親。但是這件事的巧合與怪異一樣多,更像是一場下套的佈局。看他衣著光鮮,就連他是什麼人做什麼的家中可有妻妾都不問,急急忙忙要逼婚,恐是早就調查過他的身份。陸子修在商場裡摸爬滾打這麼多年,見過多少趨炎之輩、厚臉之徒,下套使詐、沒臉沒皮的段數可都比這高明得多。
“不瞞先生,我已有婚約,還是兩次。”
“小女做妾就好。”
“這兩位未婚妻未嫁與我就去了,而且都是死於非命。”
江大夫呆一呆,好半天才說:“那是她們沒有福氣。”
“江大夫不怕您的女兒也遭難?”
“不怕不怕。我家姑娘福氣大,命夠硬,絕對旺夫。”
陸子修面上始終掛著溫和的表情:“容我考慮考慮。”慢條斯理地與對方磨著。對方說是已差人去通知陸家的人,即便是假的,陸子修也相信木葉可以很快找到他,是以也不擔心。
江大夫又問:“這粥味道可好?”
陸子修點點頭,本是普通的山藥粥,可是加入鮮藕榨的汁立時多了份清甜,這白米又香醇軟糯,熬得恰到好處,既見心思,又見手藝。
“可是令千金熬的?”
江大夫忙不迭地點頭:“是啊,是啊!我家姑娘可是做得一手好菜,燒得一手好飯,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還有一手好女紅!”轉身就又去獻寶似的搬出兩幅繡品。
一幅是碧水鴨戲圖,一幅是秋水長天,繡工精細,確是不錯,於見慣了繡中精品的陸子修而言,只是爾爾。但陸子修卻瞧得有些失神。
畫有畫風,詩有詩風,刺繡也是有不同的風格。如雪宛,繡面飽滿,針法灑脫多變,用色瑰麗鮮豔,最善繡花鳥。若丹砂,細處精密,大處工整平實,用色雖清冷單一,但因為間色暈色運用得益使繡面很有層次感,清雅而不失單調。因此陸子修雖只見過簡丹砂一幅春困,卻牢牢記住了。
這位江小姐的繡風就像後者。
“令千金可會畫畫?”
“畫畫?這倒沒怎麼看她畫過,不過肯定也難不倒她啦。”江大夫接著又是巴拉巴拉一通,把他的女兒說得天上有地下無,什麼“蕙質蘭心”“賢良淑德”“舉世難求”,聽得陸子修莞爾一笑。
“她的好模樣陸公子也已見過,連我都奇怪我何德何能得了這麼個女兒來,這樣才貌俱佳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啊。”說到激動處,江大夫還拍了拍桌子。
真是沒見過這樣誇耀自己女兒的,不過那女子的樣貌陸子修還真是沒瞧見。
“可惜她麵皮子薄,她被你那樣……”見陸子修隆起了眉弓,隱約露出一絲不悅,江大夫勉強吞下後頭的話。
“我再去勸勸她,只怕聽到你馬上要走,就捨得來了。”
“江大夫,不用了。”他的叫喚還沒有江大夫的腳步快,陸子修這下真有些哭笑不得了,正在犯愁之際,一個梳著垂掛髻的小姑娘推開門,對著陸子修左瞧右瞧,大大的眼珠溜溜地轉。
陸子修有一刻以為見到了緋兒。
“倒真是個難得的美男子,又是一身貴氣。難怪師父扒著你不放。公子也莫怪師父失禮,他也是因為師姐被逼婚,病急亂投醫。”她先嬉笑後皺眉,“可惜師姐沒福氣。師姐說婚事是師父一廂情願,她自己不想勉強你,眼下她正纏著師父,囑咐我趕緊帶你出去。”
陸子修有些意外,不知道這又是唱的哪齣戲。
小丫頭見他遲鈍沒有反應,跺了跺腳:“還不跟著來?再晚師父就回來了啊。”
陸子修跟在她身後,被領到了宅院的一道小門處。
小丫頭用鑰匙開了鎖:“從這裡的花木叢穿出去,就能看到一條巷子,左轉直走一會兒就能到延慶大街啦。對了,我們家姑娘還說,雖然你是好心辦壞事,舉止唐突無禮冒犯了她,不過她也回刺了你一針,兩不相欠啦。”
陸子修這才明白,原來他的暈厥原來是拜江小姐所賜。
“你可不能怪師姐,任誰被那麼抓著,都會掙扎反抗不是?她也是一時情急。好啦,不與你廢話啦,快走吧。”說著,還推了推陸子修。
“多謝。”陸子修也不再遲疑,小心穿過花木叢,沒想到一到延慶大街就見到木葉歡喜地向他奔來,身後還有浩蕩的隊伍。
“少爺,你果然在這。還是管公子地頭熟,有辦法。”
管邵東向他點頭致意:“陸兄無恙就好。”
陸子修本以為管邵東會藉機再談談合作之事,沒想到他隻字未提,道別後向著相反的方向去了。
望著管邵東遠去的背影:“玉珩?”
“公子。”
“你去調查一下前面巷子裡一戶姓江的人家,主人是個大夫,還有一個女兒。”
“是。”
“少爺,你可知道你失蹤的這段時候我真是急瘋了。”
“少爺,二少爺又來口信催您上他那一趟。”
“少爺,管公子說借貸的事他還要再考慮。”
“少爺,杏兒姑娘贖身的事已經辦妥當了。”
陸子修揉揉額角,當年那麼多人選,他怎麼偏就挑了個話嘮來做侍童,還慣著他沒大沒小,實在是他陸子修生平一大失策。
禁不住陸子修的瞪視,木葉乖乖閉了一會兒嘴,替他研磨墨汁,整理書架,又忍不住探過頭來:“少爺,杏兒姑娘總留在明月樓也不是個事,什麼時候把人接過來?”
“我什麼時候說要把人接過來了?”
“少爺不是替她贖了身麼。”
“贖身就要把人接過來麼?”
木葉瞪大了眼:“少爺替她贖身不是歡喜她麼,怎麼、怎麼……是不是還顧及著杏兒姑娘的出身?”
陸子修有些不耐:“我只是答應替她贖身,給她自由。讓她免了要靠賣皮相過活的日子。至於之後她何去何從,就隨她自己意思了。”
“杏兒姑娘可是認定了少爺啊,必是要跟著少爺。”
陸子修皺了皺眉,不言。
“其實少爺也清楚,答應杏兒姑娘贖身意味著究竟許諾了什麼,即便少爺沒有別的想法,杏兒姑娘會怎麼想,少爺又不是猜不到。少爺又何必給了人希望,又讓人失望,這般無情呢?”
木葉又道:“還是少爺怕杏兒姑娘不夠真心,其實還是那些誰誰誰的棋子,只為了得隙吹吹枕邊風……不會的,我見那杏兒對少爺是真心一片……”
陸子修打斷道:“木葉,你對那杏兒姑娘倒是頗有好感。”
木葉搔搔頭。
“其實我將她贖出來,是要予你做媳婦的。”
木葉登時蒙了,這話拆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都懂,這合在一起怎麼就成了天書奇談了?
陸子修繼續說:“我見你對杏兒姑娘很是喜歡,每次見她你比誰都開心,又不計較她的出身。你也早到了適婚的年紀,所以我就有了這個心思。”
“少、少爺!你可、可不要開,這、這樣的玩笑……”這舌頭無論如何是捋不順了。
陸子修偏著頭:“這怎麼就是玩笑了。”
木葉突然就明白了,少爺這是生氣了。
他追隨陸子修多年,見他動怒的次數屈指可數。家族間的互相傾軋,商場間的爾虞我詐,還有官場上的強權欺壓,都不曾讓陸子修在人前人後失了溫文二字,他永遠是那個處變不驚、雲淡風輕的陸三公子,還曾有人因此送給陸子修“商君子”這麼個號。
而眼前的陸子修雖然嘴角上揚展露笑意,卻失了慣常如沐春風的暖意,涼薄得近乎嘲弄了。
木葉暗自心驚:“是木葉多嘴了……”
這時候玉珩走了進來。
陸子修轉向玉珩:“有眉目了?”
“是。這江大夫是前幾個月剛搬到甜水巷的,開了一家妙春堂的小醫館,醫術算不得很高明,但為人不錯。前不久有個得了瘧疾的病人死在妙春堂,他的家人指責是江大夫庸醫誤治,把人給治死了,鬧了好大一通,妙春堂關門大吉。而鬧事的這家人裡頭有一個是管家的親信。”
“哪個管家?”
玉珩笑笑:“自是那個管家。那親信尋管家幫他們出頭,不想管邵東看上了江大夫的女兒,以此逼婚,若是不從就要將那江大夫送官法辦。這管家與此處的知縣沾親帶故,與府臺大人也素有交情。”
木葉插口道:“難怪管公子能那麼快找到少爺了。”
陸子修道:“若管邵東真是為了美色強搶民女,大可以不把人娶進門直接強佔。”
“屬下猜想這管公子對那江姑娘確實有情。這江姑娘平日深居簡出,但見過的鄰里街坊說那江姑娘是天上星、水中月。”
陸子修失笑:“你可曾見著這天上星水中月?”這般眾口鑠金的好,唯獨他視而不見。
“還不曾。屬下打探的時候,管公子已用轎輦將江姑娘接往管府,江大夫和一個小姑娘隨後就帶著包袱被送出了城。想來這江姑娘已經向管邵東妥協,來換取江大夫的自由和平安。”
陸子修指背抵著唇沉思了片刻:“去管府走一趟吧。”
陸子修帶著玉珩和木葉到了管府,開門的管事見來人是陸子修連忙去通報主人,卻被陸子修攔了下來。
“你若去通報,我立刻就走。直接帶我去見你家公子,我保管他不會怪罪於你。”
管事知這陸子修的來歷,不敢怠慢,領著陸子修走到正廳,就見管邵東從偏廳匆匆趕來,顯然還是得了訊息。
“陸兄怎麼來了?”管邵東雖然驚喜,卻問得很謹慎。
“陸某乃是有一樁事情要勞煩管公子。”
“陸公子太客氣了,有什麼事是在下力所能及的但說無妨。”
“前夜我是被甜水巷的江大夫所救,管公子應該已經知曉了吧。我見了江大夫女兒的兩幅繡品,一幅秋水長天,一幅鳳雀鬥豔圖,甚是喜愛。當日無錢財在身,也不好開口。之後我請下人將那兩幅繡品買回,不想人去宅空,一打聽,這人是被管公子給帶到了府上。不知是否如此?”
“確是如此。”
陸子修拊掌道:“那就好辦了,還請管公子將江姑娘請出。”
管邵東道:“江姑娘身子不適,眼下正在舍下歇息。還是由管某代勞,代為詢問一下。”
陸子修點點頭,見管邵東離開,扭頭問木葉和玉珩:“你們說待會兒管邵東會如何回答?”
木葉這回不敢自作聰明,正猶豫著,玉珩先回答道:“若管公子想早點打發走少爺,應該把繡品交給少爺。若是想借機與少爺討價還價,就不會輕易相予了。”
“按常理來說,確應如此。”
回來的時候,管邵東一臉歉意:“江姑娘說那兩幅繡品於她有特別的意義,不能賣與陸兄。”
“管兄把我的誠意傳達給江姑娘了麼?我確實甚為喜愛那幅秋水長天和鳳雀鬥豔。尤其是那幅鳳雀鬥豔,意頭也好。不知道到底於江姑娘有什麼特殊意義,讓她不能割愛。”其實這鳳雀鬥豔純屬陸子修胡亂謅的,按江姑娘的風格和繡工,怕是難駕馭鳳雀鬥豔這樣雕琢又豔麗的作品。
“這我就沒多問了。陸兄若真的十分歡喜,我再盡力勸誡一番,若江姑娘回心轉意,在下會差人送到陸兄府上。今日陸兄既然來了,一定要留下用膳,讓我這個做主人的好生款待一番才是。”
玉珩冷笑一聲:“公子本也有意,可是管公子卻不是真有誠意,讓我們如何留得?”
“這位小哥何以這樣說?”
“管公子並未把我家的話轉給江姑娘,何談誠意?管公子是也看上了江姑娘的繡品不肯割愛呢,還是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所以不肯讓我們見江姑娘?”
“玉珩,不得無禮。”陸子修扭頭對管邵東道:“我還是希望見一見江姑娘,親自遊說她才好。”
管邵東猶豫一番,還是同意了。
見管邵東親自去請那江姑娘,玉珩對陸子修輕聲道:“他兩番棄貴客於不顧,不願支使下人,可見是有什麼不能假手他人之事。”暗喻這江姑娘被強留管府,是板上釘釘了。
“這下可以見見這天上星、水中月了。”陸子修開著玩笑端起茶杯,很是有耐心。
木葉道:“我猜想是那些鄉野村婦誇大罷了。”
半炷香後,人終於到了。
綰著迴心髻,潑墨的長髮散在茜色的窄袖長襦後,江大夫的女兒低斂著眉眼一步步地走來,月白的繡鞋在湖藍色的長裙下時隱時現,腳步一旋,在大廳正中立定。
不再是黑暗的夜晚,也沒有徹骨的寒冷,陽光照著衣衫的邊角剔透發亮,袖口刺著的花紋也一清二楚。
可是當她抬起頭來,陸子修看到的還是一張屬於簡丹砂的臉。還來不及閉眼揉揉眉心,身側的木葉就叫失聲叫道:“簡二小姐!”
陸子修一震,木葉眼中的不可思議昭示著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幻覺。他轉過頭,看著眼前的女子盈盈一拜,真真切切地說了一句:“見過陸公子。”
“開門見山。那位江姑娘我會帶走,江大夫之事也不得再追究。之前許你的借貸減到兩分利,一口價。”
饒是陸子修說話的神情語調還是保持著一貫的溫文,管邵東還是為這不容退讓的言辭感到了壓力。
“雖然買賣講究在商言商,可是在這件事上我不能做出讓步。若是管公子答應,買賣之外,管陸兩家尚有交情可言。若是不答應……”陸子修刻意停頓下來,調動管邵東的注意力。
“揚州雖然不是陸家的地頭,但是也還是有許多事情可以做。聽聞管公子與慶儀染坊的合約下月就要到期,還在與富貴繡房商談合作之事,至於與大食國的那條線則是由明月教坊裡一位叫蘭樂的樂師牽的線。”
說到這裡,管邵東神色果然一凜。
“聰明如管公子,應該明白了陸某的意思,知道該如何權衡了吧。”
管邵東並不是不知輕重的糊塗人。陸子修就憑這幾句話,將人直接帶回了別莊。
“難怪少爺這麼掛懷著這位姑娘,插手管起閒事來。”木葉自覺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料定一切都是因為江姑娘的這張臉。
“這人到底是不是簡二小姐?我看她根本就不認得少爺了。”
“雖然相似,可是這位江姑娘多幾分嬌嬈、多幾分成熟,人也豐腴一些。”
木葉對眾人道:“你們只見過少爺畫的畫像,我和玉珩卻是見過幾回真人的。要我說,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相似的人呢,我看就是簡二小姐。”
“我們討論來討論去沒用,等少爺問清江姑娘,答案就可分曉了。”
可是眾人都好奇得如被貓的爪子撓了心,癢得很,陸子修就是不問,對江姑娘連看也不去看一眼。什麼衣衫被褥、什麼送湯問藥、什麼噓寒問暖,都遣人去做。他自己看完了該看的賬冊,回完了該回的信函,又獨自關在房裡喝起酒來。
“是怕面對吧。”
怕問了不是那個人。木葉現在才覺陸子修對那位簡二小姐用情到底有多深。可是這情因何而起,他是一點摸不著頭腦。總之就是很深很深了。
酒壺見底的時候,房門被輕輕推開,陸子修的眼前又多了一壺酒,還有一雙執著單耳的玉手,替他換杯,替他斟酒。
一汪琥珀裡依稀映出手主人的樣貌。
陸子修仰頭飲盡。什麼時候木葉和玉珩都如此多事了。
“還未謝過陸公子的出手相救,小女子無以為報。”
“無以為報?我把你帶回府裡,而不是送回甜水巷的宅子,你應該就明白了。這樣,還要謝我?”說出的語聲比月色還要迷離,輕柔得連陸子修自己都驚訝。
“公子不打算放我回去?”
“你還想回去?甜水巷還能回得?”
她鬆一口氣:“所以,公子之所以把我留在此處,是怕管家和那批鬧回春堂的人再生事,是麼?”
“你把我想得太好。”
“公子原就是好人。”
陸子修笑笑:“你才見過我兩次,便知我是好人?”
“能跳入冰冷的湖水中,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不是好人是什麼?”
“你莫忘了我是商人,自古無奸不商,越是出色的商人,就越需要奸詐。”
“商人狡詐皆為利,我瞧不出我身上有什麼利可圖?”
陸子修盯著她瞧,嘆息道:“你低估了你自己,也高估了我。”
她沉吟不語,眉心細細的褶子讓陸子修有伸手撫平的衝動。
“公子,可是還記著我那一刺?小女子並非有意冒犯。”她替自己斟了一杯,“在此向公子賠罪。”
見陸子修沒有表示,她又飲了一杯,第三杯的時候,她等著陸子修的阻止,陸子修卻只是靜靜瞧著,幽幽燭火在他的眼底跳動,跳得她心也亂了。
她摩挲著酒杯,始終下不了決心,她知道自己的酒量,怕在不該的時候醉了。
陸子修倒是一杯接著一杯,兩個人就這般僵持著,直到她伸手將酒壺從陸子修的手邊移開。
“公子,飲酒傷身。”
沒了酒,陸子修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一雙蛾眉淡掃而翠,胭脂從兩頰細細勻至鬢角。纖纖十指上染滿了鳳仙花汁,珥璫上粹著的盈盈波光在耳珠下明豔流轉。
而那個人沒有穿過耳洞,從不塗指甲,也未畫過這般嬌豔的妝容。
“夜已深,江姑娘不必相陪了。”
“其實我並不姓江,也不是江大夫的女兒。”
“哦?”
“江大夫是我的恩人,是他把我從江水裡救出來的。我醒來時全然失了記憶,江大夫見無依無靠,就收留了我,對外以父女相稱,實是師徒關係。”
“哦?還有這樣一番曲折。不知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姑娘又是在何處被救起的?”
“那是去年四月的事情,在桐水彎。”
陸子修捏緊了手中的酒杯。從碧雲寺下山沿江而下,有一條支流就通向桐水灣。
“公子問這些……”
“有過溺水的經驗,那姑娘還敢下水撿拾荷包?”
她低垂了眼瞼,許久才說:“那是江大夫替我打圓場。我確實有輕生的念頭,想著當初若真溺斃了,也不會連累江大夫和其他人。可是下水之後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赴死的勇氣。”
“姑娘一點也不記得過往了麼?”
她搖搖頭:“我被江大夫救起後,身無長物,除了脖子裡掛著的玉墜子。墜子雖是碎了一角,但是還看得出上面刻著‘丹砂’二字。我想,應該是我的閨名。”
“呵,是麼。丹砂,丹砂……”陸子修念著這個名字,聲音由高到低,聽著就像是嘆息。
“公子……”
陸子修突然斂起笑容,一把扣住她的下頜,蘸了酒水抹去臉上的脂粉,露出眼角上的一顆痣。
“好一個‘丹砂’。”甩了杯子,拂袖離去。
這一變故太過突然,挨在窗邊偷看著的玉珩與木葉來不及躲,陸子修走出時沒朝他們看一眼,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發現他們。
木葉拍著胸口,吐了一口氣。
玉珩挨身問木葉:“公子這是認定她不是簡二小姐了麼?”
木葉揉著發麻的雙腿,反問道:“如果她是,為什麼要掩蓋住臉上的痣?如果她不是,這麼多細節為什麼能與簡二小姐的吻合上?”
“所以不管是與不是,這位‘丹砂’姑娘的來頭都不簡單,公子這才惱了吧。對了,那位簡二小姐到底有沒有那個玉墜子?”
木葉斜睨了眼玉珩:“我哪知道,女兒家貼身的東西怎麼可能讓我見到。就連少爺也未必見到過吧。”
“可以修書問問簡老爺,還有簡二小姐有沒有其他特徵。”
“那簡老爺也未必知道,當初簡二小姐在簡府到底是什麼地位你也是見過的。那玉墜子也許是她娘留下的。”
玉珩抱胸道:“你說公子到底是怎麼懷疑上的?還知道這個‘丹砂’臉上有痣?”
“誰知道呢。我可不想多事了,是與不是,其實都在少爺的一念之間。他想她是,她就是。他想她不是,就不是。”
木葉難得說到了點子上,玉珩卻並不認同:“公子豈會這般不理智,自欺欺人?”
“以前不會,現在……”他卻說不準,看不透了。
忍不住又回望一眼。哎……綿長低迴的嘆息之聲,在廊前縈繞著化入夜色中。
簡丹砂抬手摸著眼角,酒水加上陸子修的撫觸燒出火一般的熱度,給來回摩挲的指尖也熨上了熱意。原本令她痛恨的印記,如今倒成了她的保護色。
一切都亂了。完全跟計劃中的不一樣。
其實,早在重見陸子修的那刻就亂了。
當日安慶王對她說:“這筆交易與你和永嘉王的完全不同。在這場交易裡,你佔據完全的上風,本王雖是有意借你拉攏陸子修,可是主動權在你自己手裡,不會有永嘉王那樣的百般算計,不會有王府的爾虞我詐,你不想玩這個遊戲了,隨時可以全身而退。說得直白一點,將來你成了陸夫人,也大可以不為我安慶王牽這個線搭這個橋。本王既有意重用長行歌輝她們,自然不會動你分毫。”
不愧是兄弟倆,一樣那麼會蠱惑人心。幾句花言巧語就能讓人暈了頭轉了向。
可是打動簡丹砂的並不是這些。
而是安慶王的那句:“因為簡二小姐是陸三公子的最愛,她的死,是他一生的痛。你與她如此相像,我不想白白放棄這個機會。”
陸子修愛她?呵,怎麼可能,一幅畫像並不能說明什麼。簡丹砂搖頭失笑。簡丹砂以為子修最愛的只會是她的姐姐。可是……如果是真的呢?簡丹砂斂了笑意,藏在桌底的雙手扣握在一起。明知不敢涉足這樣的政治漩渦,明知不該再度成為棋子。可是心裡不斷有一個聲音在說:你不想知道麼,陸子修愛的人是不是真的是簡丹砂?如果是真的呢?
就算她白天不去想,晚上不去想。午夜夢迴,這個問題還是縈繞不去。
如果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呢?
她到底禁不住心頭的誘惑,來了揚州,來找答案。管邵東並不是安慶王的佈局。安慶王本來另有安排,意欲讓陸子修遇見一個失了憶的簡丹砂,沒想到橫生出了管邵東一事。簡丹砂本想遣了安慶王的人,將管邵東給打發了,卻發現這管邵東正與陸子修往來,後又遭遇到玉珩的調查,索性將計就計。
之前她假意投湖,原本是要吸引管邵東的注意,沒想到陸子修竟然跳下湖來,直到她被陸子修救起,都沉浸在震驚中難以回神。她用這種方式重遇,其實是暗暗違逆了安慶王的意思,讓湖水把妝容洗去,是讓陸子修有機會明白她不是真的“簡丹砂”。
她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警示陸子修——她是懷揣著目的刻意接近他的。聰明如陸子修,斷然能夠看透。她雖然沒能抗拒做了安慶王的棋子,可是陸子修可以不入這個局。是走是留,她交給陸子修決定。如今她的目的達到了,一切都按預想的發展,她卻無法釋然而笑。
說穿了,她不過是逃避慣了,不敢拿簡丹砂的身份去面對陸子修。逃避就不會被傷害,放手便不會有失去。
她拼命告訴自己:她是對的,這樣對大家都好。
她拿起杯子,一點點飲盡。她已經感受不到酒的芳香,只剩苦澀在唇舌間蔓延,卻嫌不夠,又一杯又是一杯。越喝,她的心念越是堅定。
現在,她可以放心醉倒了。人一旦心志鬆懈,也就醉得特別快。簡丹砂伏在桌子上,蠟燭已經燒到盡頭,整個屋子都陷入黑暗之中。
屋外月色曖昧,蟲鳴陣陣。屋內佳人醉酒,寂然無聲。
這是個安靜又悽清的夜晚。
房門在這時被人推開,一道人影晃了進來,輕手輕腳走到簡丹砂身畔,俯下身來,藉著幽微的光亮,細細打量她的睡容。
然後,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落下。他小心翼翼地將簡丹砂抱起,憑著記憶和一點光線在黑暗的屋子內慢慢地走著,生怕弄醒了她。
他將她置於榻上,像是擺放一件易碎的瓷器,為她脫下繡鞋,蓋上軟衾,還不忘摸索著摘下她頭上的髮簪,生怕她翻身時一不小心硌著了自己,不意碰到她柔軟的髮絲,忍不住愛憐地撫觸幾下,又到底不敢太過眷戀,及時收手以免弄醒了她。最後放下帳鉤,落下垂幔,隔絕了所剩無幾的光亮。
“好夢。”輕輕落下一句,悄然走了出去。
第二天簡丹砂醒過來已近晌午,望著天青色的紗帳頂,撫著還昏沉的腦袋,想著斷是醉得厲害,讓侍女將她扶到了床上。
她簡單洗漱一番後,在屋子內用了午膳。本以為陸子修今日不會出現了,沒想到他過了一會而便前來探望。一夜過去,陸子修像是忘記了昨晚摔杯走人的不愉快。他微笑著喚她“丹砂姑娘”,說她如果想,可以回到原來的地方。
他還說:“我還會在揚州逗留一陣子,如果需要幫助可以隨時找我。”
說得客套有禮,其實已是在委婉地請她走人了。
簡丹砂的腦袋裡還因宿醉而鈍痛,太陽穴突突地跳個不停。她聽見自己用冷靜的聲音說:“公子已為小女子做得太多了,不敢再有勞公子。”捕捉到陸子修眼中一閃而逝的光芒。
他必是沒想到她走得如此乾脆。
轎子抬起前,簡丹砂掀起簾子,看了陸子修最後一眼。陸子修有感應般也回過頭來望她。目光只交匯了一瞬,垂下的轎簾立刻阻隔了最後一刻情意的洩露。
兩個轎伕都不是老手,把轎子顛得起起伏伏,簡丹砂的心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搖擺。這才是正確的。她本不該因為自己的私心,將陸子修牽連到安慶王的野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