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均呈得知陳之濡被送回來時有些意外。
他原計劃是藉著陳之濡被鬍子綁走的名義去剿匪的,可是陳德林上任督軍後,他忙著除掉陳德林身邊那些想搞小動作的老人兒,一時之間騰不出手,只派了個把人在山下蹲守。
按照他的設想,要麼,威龍山上的人聽了信兒,把陳之濡這個瘟神送下山,他派去的人正好跟著送陳之濡的人再上山,摸清他們的營地。要麼,則是綁了陳之濡再也不放走,他正好可以以此為由頭開展搜山。
可是陳之濡卻這樣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他趕回家時,二媽媽正在敲陳之濡的門,“老叄,老叄,你開開門。”
“怎麼了?”陳均呈問道。
“不知道啊!你說這人,好不容易回來了,就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二媽媽急得不行,“老叄啊,你受沒受傷?開開門啊!餓不餓,我讓廚房準備了你愛吃的飯菜,你出來吃點兒?好歹去洗個澡再休息啊!”
屋裡沒有動靜,像是沒人。
陳均呈敲了敲門,“開門,是我。”
屋裡依舊沒動靜。
敲了五六回,陳均呈沒了耐心,他向後退了幾步,上下看了看,然後快速走上前,猛烈地撞擊了幾下,門鎖被撞開了。
陳之濡躺在床上,雙眼放空看著天花板,沒有一點反應。
陳均呈走到他床邊,看著他,“怎麼回來的?”
陳之濡不答話。
二媽媽接茬,“今兒一大早,門房開門就看見他坐在門口,不知道是不是坐了一夜呢。”她著急地走到床邊,“坐一夜可是凍壞人了。”她招呼底下的人,“給叄少爺打熱水,擦擦,嘖嘖,你看這衣服,都破成什麼樣了!再拿點兒吃的來!”
陳之濡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們。
“都出去吧。”陳均呈擺擺手,“我有話先跟老叄說。”
“哦,行,”二媽媽識趣,“老叄啊,我去給你做點兒你愛吃的,燉個湯,驅寒。”她走出去,把撞開的門又合上。
屋裡就剩他們二人。
“怎麼回來的?”陳均呈坐在他床邊的沙發上。
陳之濡還是不說話。
“原本想借著你被綁了這件事剿個匪,你竟然回來了。”陳均呈絲毫不避諱地說。
聽了這話,陳之濡翻過身坐起來,“你要剿匪?”
陳均呈看著他,“還記得是誰綁了你嗎?老疙瘩?還是鎮叄江。”
“不記得。”陳之濡又躺下,闔著眼。
陳均呈沒想到他竟是這種態度,“他們把你折磨這麼慘,你不想報仇?”
“他們沒折磨我,而且……而且他們都是好人。”
陳均呈聽完這話笑起來,“好人?你見過哪有好人當土匪的?好人能搶錢、綁架、殺人?”
“他們不殺人。”
“果然是鎮叄江。”
叄言兩語,陳均呈就把話套了出來。
“二哥…”陳之濡再次坐起身,“你別……他們真的是好人。”
“爹的督軍任命已經下來了,我如果不做出點兒成績,怎麼對得起他給我的這軍備區司令的使命。”陳均呈看著他,“你是個醫生,看誰都是好人,可我跟你不一樣。”他留下這句話便站起身準備離開。
“等等,”陳之濡又喊住他,他躊躇許久,“算我求你,剿匪,剿其他匪不行嗎?”
陳均呈皺了皺眉,“鎮叄江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這樣低叄下四地求我?”
陳之濡不做聲。
“為了我的前程,也為了爹能坐穩這塊地兒,我勸你還是收回剛才的話。”陳均呈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陳均呈口頭上這麼說,但心裡還是犯起了嘀咕,派去的一幫人怎麼什麼也沒盯到。
底下的人查來查去,最終才發現,下來的是個趕著驢車的女人,他們還以為是村婦,並沒在意。
“鎮叄江真是個老狐狸。”陳均呈沒想到,他的計劃被這樣的方式打亂。
不過很快,他的機會又來了。
陳之濡回來後就變得沉默寡言,他請了假,沒有再去醫院,整日就是在屋裡悶著。
二媽媽勸他出去走走,他倒是聽進去了,叫人牽了馬來,在馬場待了叄五日。
“這孩子到底是怎麼了?”二媽媽又著急又擔心,“叫土匪給嚇著了?”
段鳳華勸她,“被綁走了一個月呢,且得一段時間緩緩。”
“怪了,你說,往日老叄看見我像是說不完的話,二媽媽長二媽媽短的,如今竟一個字都不同我講。”
“讓他歇歇,過段時間就好了。”
“我呀,明天就上廟裡,找大師看看。”
陳之濡從馬場回來就鑽進房間裡。
可是他心裡始終有一股憋悶的感覺,發洩不出來似的。
索性,他換了衣服出門去了。
“老叄,幹嘛去啊!”二媽媽在後面喚他也不理。
最好的消愁方式,對他而言,首選便是倒在酒桌上。
身邊的姑娘一個又一個,唱著動聽的曲兒,哄他開心。
喝著酒,他也確實開心了一點。
一個姑娘見他醉眼朦朧,悄默聲走到他跟前兒,“叄少爺?”她輕笑,用手指指腹輕輕劃過他的臉頰。
陳之濡一把抓著她的手,半夢半醒,“素素?”
姑娘輕笑,“叄少爺這是喊誰呢?”
他鬆開她的手腕,把她推到一邊兒去,起身站起來,準備回去。
姑娘笑眼,“醉了酒難受的,都是心裡頭有惦記的。”
陳之濡聽了這話,又折了回去,他坐在凳子上,看著這姑娘,“你胡說什麼呢?”
“胡說?”她笑,“醉著喊的名字不是個女人?”
“不是。”他揉了揉眼睛,“男人。”
“是男人也無妨,總之,是個心上人。”姑娘倒了酒,自己喝了一杯。
“哪兒來的什麼心上人。”他嘲弄,“是個只會惹人生氣的傻妞。”
“哦?是哪家大人的閨秀千金?”
“閨秀千金?她算是個閨秀嗎?粗魯、庸俗,形式做派像個男人,一天到晚張嘴閉嘴就是他奶奶的、他孃的,一點都不像個女人,我一點都不喜歡她。”
“我可沒問你是不是喜歡她。”姑娘笑著看他自己兜底。
“她騎馬、打槍,性子急躁,大字不識幾個,又蠢又傻,我說什麼她都信,做什麼都護著我。”他說著,一會兒笑,一會兒又想哭似的,“可是…我又不喜歡她。粗魯,庸俗,一天到晚…只會罵人…可是我…”他重複地說著車軲轆話。
姑娘點起煙,“陳叄公子萬花叢中過,想不到也有被草絆了腳的時候。”
“她可真是個傻妞,”他繼續說,“女人怎麼都這麼傻呢?一片痴心,總是那麼相信別人的話,可是呢,男人還不是說走就走,哪兒在乎過。叄言兩語,用愛、用喜歡就把她們綁架了……還綁架了一輩子。”
“這話……”姑娘笑笑,“我可就聽不懂了。”
陳之濡不想再提,暈暈乎乎站起身,甩了票子走出門去。
大街上沒什麼人了,他叄步走兩步退的,憑著僅有的清醒,走到了馬場。
馬伕起來給他開門的時候,外衣都沒來得及穿好,“叄公子,大晚上的您不睡覺來這兒幹嘛來了。”
“把那匹棕馬給我牽來。”
他一身的酒氣,馬伕捂著鼻子,“您這是喝了多少啊?”
“牽馬,牽馬。”他盤腿坐在地上等著。
“您喝了這麼多,騎馬回頭再摔著,我可擔待不起。”
“不讓你擔待,我給你籤生死狀行不行。”話說到這兒,他想起那天在黑山嶺上跟老疙瘩拼搶的張素素,那副不管不顧的樣子。
馬伕不敢應承他,陳之濡站起來徑直往裡走。
“叄公子!”馬伕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進了馬廄,陳之濡似乎清醒了一點兒,他開啟門閂把馬牽出來,“我騎回家,明兒一早你再去牽。”
說完,他踩著蹬上馬,絲毫不停留地走了。
馬伕在後面急得團團轉,也只能看著他漸行漸遠。
陳之濡騎著馬出了馬場,他在街上轉了一圈,又到醫院門前轉了叄四圈,才漸漸想起回家的路。
馬顛簸得他胃裡一陣翻騰,走了沒幾步,他俯下身將胃裡的東西吐得乾乾淨淨。
接著,他自己也摔了下來,躺在地上再沒起來。
朦朧中,他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裡都是威龍山上的人,還有他在醫院的同事。
他夢見有人不停地在喊,“陳醫生……陳醫生……”
他突然清醒了,卻看到了自己的母親,穿著紅色的旗袍,外套著褂子,搖著扇兒坐在窗前,張望著外面,等了十幾年。
他想走過去,跟她說,別等了,你等到死也等不來的。
可母親回過頭,竟變成了張素素的臉。
模糊間,他又看到張素素坐在醫院裡,坐在他身邊。
他想抬手去摸她的臉,卻什麼也摸不到。
他才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夢。
這是他從山上下來後,每天都會做的夢。
再睜眼是醫院,陳之濡覺得頭疼,胳膊也疼。
“陳大夫,你醒了?”一個小護士走進來,“你都睡了一整天了,我請院長來給你看看。”
陳之濡坐起身,發現自己的右胳膊肘關節上包紮了起來,一動就疼。
院長推門進來,到床邊給他檢查,確認他沒事,“陳大夫,酒後駕馬。”
陳之濡暈暈乎乎,“是嗎?”
院長將聽診器收起來,“沒事兒了。休息幾天,就回來吧。”他看著陳之濡,“日本人闖進國門,民不聊生的,最近傷亡越來越多,醫院人手不夠。”
“我現在就行。”
“現在就算了,酒後行醫是要出事的。”院長拍了拍他的肩,“明天吧。”他站起身要出去,又看了一眼陳之濡,“酒多傷身,更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