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後,開始衰老的玫瑰夫人不大敢回答這個問題了。
誠然,她與公爵間至今還有愉快的夫妻生活(如果忽略掉公爵越來越力不從心這一事實的話),來自遠東的貨船也依舊晝夜不停地將一樹樹玫瑰運往她的園子中,她仍然過著當年的漁女做夢也不敢想象的奢華生活,並且相信這種生活會一直持續到她去世——她卻不敢斷言公爵依舊愛她。
人人都說格溫公爵為玫瑰夫人發了狂,卻少有人注意到貨船裡還裝滿了其他珍貴的貨物,這些貨物讓公爵擁有了數不盡的財富;新航路的開闢使得格溫一族在與北境其他商隊的較量中佔據上風,時至今日已牢牢地把控住了北境沿岸龐大的貿易網路;不少家族試圖透過聯姻的方式從中分一杯羹,每每都被格溫公爵擋了回去——他仔細地篩查婚姻的物件,就像獵人挑選自己的獵物。
是的,婚姻物件,他那麼愛她,可依舊要結婚。
這麼說來那位已經去世的格溫夫人甚至可以說得上聰明,她居然能夠透過種種方式騙過公爵的篩查,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小段時間。
經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後,格溫公爵挑選結婚物件愈發謹慎了起來,不久後他就要結第二次婚了:對方出身自北境的一個小家族,掌握著一支與內陸來往密切的商隊,而那位即將成為第二任格溫夫人的小姐也是美貌過人、聰明異常。
她還很年輕,不到十六歲,花一樣的年紀,比含苞待放的玫瑰更楚楚動人。
比美貌與年輕更重要的是,只要他們結婚,就能構成一個新的穩定的利益同盟,格溫家族通往內陸的勢力就會進一步擴大。
玫瑰夫人與格溫公爵一路聊著年少時的趣事,踩著滿地明亮的陽光慢悠悠地返回莊園。或許是天氣晴朗的緣故,又或許是格溫公爵看起來心情不錯,她便壯著膽子開口了:“……親愛的,你……就不能不結婚嗎?”
格溫公爵帶著笑意的臉立馬垮了下去。
同玫瑰夫人一樣,他也不年輕了。臉一旦垮下來,皺紋便勾著略顯鬆軟的皮肉往下墜,那個年少瀟灑的公爵之子的青春面龐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甜心,我不可能不結婚。我跟你說過,你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我會滿足你。你不用擔心自己的地位會受到威脅——你也得明白,你能過上今天的日子都是靠的誰。”公爵用充滿威嚴的聲音說,“別跟我鬧脾氣,你不會想惹我生氣的。”
“……如果我說,我的要求只有你不結婚呢?”玫瑰夫人直視著他的眼睛,問道。
公爵的目光更冷了。
他說:“如果你在家裡住得不開心,大可以搬出去住。有不少人都想坐你的位置。”
不耐煩地丟下這句話後,公爵用力地一夾馬腹,往前飛馳而去,強行結束了這個話題。
玫瑰夫人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眼前一片模糊。
她試圖從那個逐漸消失的小黑點裡辨認出屬於當年那個少年的影子——在集市上一把握住她的手的少年、因為一個吻便滿臉通紅的少年、摟著她的肩膀說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的少年——卻發現終究只是徒勞。
如此說來,當年那個少年真的存在過嗎?也許他不過是被回憶與自己的愛意一遍一遍美化過的幻影而已。如果一層一層剝掉這些美化,也許當年的他也同現在一樣面目平庸,誰又知道呢?
畢竟,玫瑰夫人已經回不到從前了。她無法撥開回憶的迷霧,去凝視年輕的公爵之子真正的面容,也無法讓時間倒流,在與他相遇之前巧妙地避開這一場潑天的幸運——或是不幸。
如果沒有與公爵相遇,也許她至今依舊做著漁女的工作,並因病痛而早逝;運氣好一點的話,也許她能做一名小販,錢不能賺得很多,至少不必親自出海捕魚,不會年紀輕輕就落下一身的毛病。
可是做公爵的情婦,未必就比漁女或小販來得好。那樣她至少有一份養得活自己的工作,不必手心向上、只能眼巴巴地盼望公爵的賞賜。
十數年養尊處優的生活早已讓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能做一朵依附於公爵這棵大樹的美麗花朵。如果哪一日公爵厭倦了她,那麼她的日子想必不會好過。
玫瑰夫人曾經是個滿腦子粉紅泡泡的傻子,不代表她永遠都會是。而今日的對話讓她明白,以公爵對她的感情來看,他厭倦自己的那一日未必就不會到來。
說得再明白些,自從成為公爵的情婦,她就得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神色過活,一點一點拔掉身上的利刺:公爵喜愛玫瑰,卻不樂意被玫瑰的尖刺扎手。
看看,他們相愛這麼久了,她甚至還不敢在他的面前袒露自己真正的想法。
玫瑰夫人回到莊園後不久,侍女便端來了一盤經過精心烹調的烤兔肉。鑲著金邊的盤子底下壓著一封信,她拆開一看,是訂婚儀式的邀請函。
三個月後,格溫公爵要在莊園內舉行訂婚儀式。這是一場性質較為私密的宴會,只有雙方的親戚參與——情婦也算是未婚夫的親戚嗎?玫瑰夫人握著邀請函,笑出了聲。
她讓侍女替她向公爵道謝,讚揚烤兔肉的美味,並傳達對於自己“不合適的發言”的歉意。
侍女退了出去,房間內只剩下了玫瑰夫人一人。她在胸前十指交握,望向半空,如同信徒祈禱一般,輕聲呼喚道:“尊敬的魔鬼,我呼喚您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