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的榮華富貴,在心跳停止的那一刻,便會化為虛無。
否則那些富貴人家燒給鬼的紙錢,也不會和我們這種底層人家共用同一個金爐。
「小淵,你在這等爸爸一下。」男人將紙錢全放進爐中,側頭朝男孩說道。
站在金爐前,男孩朝離去的男人點了點頭,餘光看見一個身著西服的老人牽著一個少女走來,站在隔壁的金爐門前。
老者開啟小門,抽起一張金紙,俐落地用打火機點燃後放入金爐,星星之火逐漸擴大,最終化為竄出的火紅。
少女穿著黑白相間的天鵝絨連身裙,與老者燒著紙錢,白皙的小臉帶著哀傷,「外公,您說這些紙錢,曾祖母真的會收到嗎?」
老人和藹地笑了,「外公不知道。」
「外公只知道,你曾祖母現在一定過得很舒心。你曾祖母命不好,小時候家裡窮,沒吃好,長大後得了一身病痛,走之前天天以淚洗面。」
少女停下摺紙錢的動作,仰頭認真聽老者說話:「但人死了以後啊,一切都會抹去,無論是靈魂還是肉體,痛苦還是幸福。」
「所以啊,你曾祖母的痛苦也抹去了。」看向少女,老者笑了笑,「現在的她,已經真正自由了,沒有束縛了。」
少女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把摺好的紙錢送進金爐,「那我要多燒點紙錢給曾祖母用,讓她過得更舒心才行。」
「我的孫女是真長大了啊。」老者讚許地笑道,視線不經意落在她拿著金紙的指頭,十片指甲蓋是可愛的粉色。
老者頓了頓,有些驚訝地笑,「呦,現在還愛漂亮,會塗指甲油了。」
少女一愣,看向自己的指甲,臉頰騰起兩團紅暈,「我、我晚點就會卸掉了!」
「外公,您不能和媽媽說喔!」
「哈哈哈??好,不說。」
少女和老人笑了笑,男孩看著她又抽起紙錢,用綴著鮮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折起,然後送進金爐,迅速燃燒。
他看了看自己光禿禿的指甲,再看向她十片指甲的光澤,突然覺得收到她那雙手摺的紙錢的魂魄,都能復得鮮活,抹去痛苦,只剩幸福。
忽而,少女的目光轉來,看向另一個爐門前注視他們的他。
男孩肌膚冷白,頭髮有些長,瀏海隱約蓋住淡漠的雙眼,整個人像是誤闖鮮豔夏日的一塊冰晶。
她和他對視幾許,向他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唇角輕揚,眸子彎成弦月,注入的糖水溢位,甜而不膩。
男孩抿了抿嘴,覺得荒唐。
能在靈骨塔這死人地笑成這樣,該說她純真還是叛逆?
少女的粉色指甲搭著一身莊嚴的天鵝絨裙顯得格外弔詭,他竟移不開放在她身上的視線。
盛夏七月,知了一遍又一遍地叫喚。
緊接著鳥兒起飛,撲騰著翅膀,動作很大,帶起的風捲起了金紙灰。
一定是四周太吵鬧了,才弄得他心跳如此之快,他想。
睫毛顫了顫,孟乘淵睜開雙眼。
闖入感官的是死白的天花板,和嘈雜喧天的人聲。
周圍是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和家屬,他躺在病房最角落的病床上,面無表情地扭過頭,看向窗外永遠匆忙的白日城景。
男人唇瓣毫無血色,呼吸聲淺到聽不見,猶如一抹透明的幽魂。
如果在八歲那年,我就抓住你;如果在十七歲那年,我就抓住你,不讓你離開——
我們現在,還需要當一隻死不瞑目的共命鳥嗎?
?
兩週後。
因突如其來的婚禮本就忙碌,加上大學適逢期末,裴晚曦忙得焦頭爛額,新年也是糊里糊塗地過去。
這幾天明明很疲憊,她卻總是失眠,腦海不斷湧現孟乘淵受傷和流淚的模樣。
裴晚曦覺得她快瘋了,想過打給崔秀妍問清楚,但每每點進通訊錄又作罷。
莫名的恐懼告訴她,那個真相是她無法承受的。
於是她懦弱地心想,要是日子能過得快一點就好了。讓她趕快嫁給薛景屹,終結來自過去的所有糾纏。
傍晚整理好所有試題與答題卷,裴晚曦走出青雲師大,覺得渾身骨頭都快散了。
一週後就要舉行婚禮,今晚她和薛景屹約好到裴家和裴華信一起吃飯。
她剛和薛景屹傳完訊息,崔秀妍捎來了電話。
大概是看見薛景屹在社群網站上發了她試穿婚紗的照片,像接到她提前結婚的喜訊時一樣,女人又興高采烈地說個沒完。
細雪從灰茫茫的天空飄落,裴晚曦面無表情地拿著手機走在人來人往的林蔭大道上,周圍是一棵又一棵高聳的枯樹。
走到紅綠燈前,裴晚曦望見對街的便利店,一雙溼紅的眼忽然浮現腦海。
她皺眉閉上眼,努力想讓那雙眼消失,但那雙眼不僅沒消失,還落了淚。
她心尖顫了下,泛起濃濃的酸。
『好啦,我知道你最近忙得很,就不吵你了,你和你老公還需要什麼再和我說,我給你送去,先掛——』
「秀妍。」裴晚曦睜開眼,喚她。
崔秀妍一愣,『怎麼了?』
視線定在行人的倒數顯示板,直到數字從六歸零,冒出一個小綠人時,裴晚曦張唇——
「八年前,我和孟乘淵私奔時,為什麼我沒有和他一起走?」
電話對頭久久無聲。
裴晚曦看著在斑馬線上穿越的人流,顫抖地撥出一口白霧,「秀妍,為什麼?」
電話中的女人呼吸一抖,話音顫得厲害,『晚、晚曦,你??你都想起來了?』
裴晚曦斂緊唇線,死死掐緊手機。
皮夾少了那張照片,崔秀妍不可能沒察覺到端倪,只是認為她不可能想起來。
女人在對頭支支吾吾許久,最後哽咽地解釋:『晚曦,我對不起你,都怪我,如果不是我當年和你媽說漏嘴,你也不會??』
來來去去的路人擦肩而過,裴晚曦聽著崔秀妍在耳際的懺悔,視線變得空茫。
她終於明白為何崔秀妍這幾年都鮮少和她聯絡。她本以為是因為彼此進入人生不同的階段,過於忙碌無法空出時間,於是將友誼藏在心裡。
她也終於明白為何崔秀妍會將她和孟乘淵的照片放在皮夾裡。
因為愧疚。
「所以當初,我為什麼沒有和孟乘淵一起走?」
『那時你媽讓我打電話給你,說她生病了,要把你騙回去。』
『但沒想到你在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還忘了一切,所以??』崔秀妍的聲音發抖,『你媽就叫我順著和她??演下去了。』
演下去?
??演沒有孟乘淵的人生?
裴晚曦唇瓣顫了顫,荒唐一笑。
她猶記那晚孟乘淵出現在她家,他那時還不知她忘了他,流淚的雙眼血絲滿佈。
他的心尖一定顫得厲害,以為多年來艱苦的尋覓終於走到了終點,往後與她之間只剩平安喜樂。
卻沒想到,那是另一個地獄的開始。
裴晚曦深吸口氣,讓自己蓄滿勇氣承受她接下來的回答,「那??他呢?」
「如果我沒有去,孟乘淵肯定會回來找我的??他為什麼沒有回來?」
電話那頭安靜數秒,裴晚曦不知崔秀妍在想什麼措辭。
直到她的聲音從遠方傳來,裴晚曦的心臟在一瞬間滴血。
『我聽說??那飛機,出了事。』
『飛進美國境內失蹤後,最後在加州的內華達山??』
崔秀妍顫顫兢兢地說著,有一個身著高中制服的少年搶著綠燈的最後六秒鐘,從馬路另一端奔來,不小心擦撞到裴晚曦的肩膀。
「啪!」
裴晚曦被撞得身子一歪,手機掉到地上。
她愣怔定在原地,大腦嗡嗡嗡的,無限重播著崔秀妍最後說出的那三個字——
『墜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