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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父出院後兩個月病情急轉直下,明明只差幾日就能看見親眼看見江炯元獲判不起訴處分,最後還是沒等到就撒手人寰。父親的後事告一段落後,一過再議期間江炯元立刻請律師來家裡,準備反告對方誣告,卻被江母攔了下來。
「不好意思,張律師,暫時這樣就好,我們沒有要告她。」本來在二樓休息的江母,下樓見江炯元和律師討論得正起勁,連忙打斷他們。
張律師聽言來回看了兩人一眼,知道能做決定的還是江母,識趣地點了點頭,「那不然你們再討論看看,有需要再連絡我。」
「這陣子謝謝你了,張律師。」江母連聲道謝後,送走了張律師。
「為什麼不讓我告她?」江炯元竭力忍到律師離開後,才開口問母親。
「得饒人處且饒人,她那天私底下來跟我道過歉了。」江母淡淡地說。
「她道歉就原諒她嗎?你知道爸是被她害死的嗎?」江炯元氣急敗壞地問。
「你爸是生病過世的。」江母不苟同地更正道。
「她今天要是不做這種事情,害我被告,爸不會堅持不治病!我們家也不會沒有多的錢給爸治病!」江炯元眼裡滿是恨意咬牙切齒地說,如果恨意能成形,他真的很想捅她一刀,親手送她下地獄。
「元元。」江母聽言忽然像看出了什麼,輕喚他一聲,母親看穿一切的目光,讓江炯元瞬間無所遁形,只能撇過頭假裝什麼也沒聽見,她察覺他的畏縮,握住他的手溫柔地要求著,「元元,你看媽媽。」
江炯元抿唇這才看向她,江母伸手捧住他的臉頰,凝視著他的雙眸認真地說,「不是你的錯……這一切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是我的錯……我要是、我要是沒在那時候出事,我要是、我要是沒去就好了。」江炯元顫抖著難掩痛苦地說,自從父親執意出院後,他沒有一天不後悔那天赴約的決定,每天都在想如果他沒去就好了、如果、如果、如果,可惜如果沒有如果。
「怎麼可以不去呢?我家元元一向很珍惜別人的心意啊,媽媽也最喜歡元元這一點了,對此也很引以為傲。你不要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也不後悔自己做過對的事情,我不希望你因為這樣的人改變本來的自己,不值得,我相信你爸爸也是這麼想的。」江母一臉認真地說,伸手擁抱住他,任由兒子在自己懷裡宣洩情緒,媽媽的懷抱和父親的肩膀一樣寬闊,包容得了一個他。
本來以為官司和性平會告一段落,這一切就會結束了,江炯元卻忘了人們只會被腥羶色的文字吸引目光、無腦轉發不實訊息,卻鮮少人會真的關心真相,甚至哪怕知道了也只會輕描淡寫說一句,「啊,那是我誤會了。」
沒有愧疚、沒有道歉,連撤回當初的文字也沒有。
哪怕江炯元為了挽救家裡的生意,主動在網路上放上澄清文,轉發人數還是不及最初的十分之一,文章到最後也被網站下架了。
學校收到不少家長的檢舉信,指責學校罔顧學生權益,堅持讓強姦犯留在學校。江炯元就像有傳染病一樣,到哪都被人避之不及,他漸漸習慣被整個學校排擠的日子、習慣除了老師,沒有人會和他說話的日子。
沒有人惡意霸凌他,只是無視他,江炯元第一次瞭解到無視不比霸凌好到哪裡去,於是他開始了一個人和世界的角力,他們無視他、他就無視他們,漸漸地他變得沉默寡言,少說話久了,也變得不會說話了。
學期末前有天提早放學回家,正好瞧見媽媽在店門前和街坊鄰居談天,江炯元看著露出了這陣子以來第一個微笑,還想著爸爸離開後,自己不在時有人能和媽媽聊聊天也不錯。
感激的情緒讓江炯元想上前和阿姨們打招呼,還沒走近就聽見對方扯著大嗓門,自以為是地對母親說教,「素蘭,不是我在說,孩子這樣教真的不行啊。」
「就是啊,小時候看你們元元是個多乖的孩子,怎麼知道長大會變成強姦犯?」身旁的人跟著附和著。
只見江母態度溫和而堅定地反駁,「法院已經給元元清白了,他沒做那些事情。」
「唉呦,現在誰不知道法院都是恐龍法官?殺人犯都能可教化了,法院哪有公信力啦。你們做人還是要有點良心,不能這樣啦,那個受害女生太可憐了!你看不就是你兒子做事太缺德,老江才會走這麼快嗎?不然人本來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就走了?」那些婆婆媽媽們完全無視江母說的話,只看自己想看見的部分,說一說連江父都一併被扯了進來。
聽見她們提及亡夫、亡父,江炯元和江母臉色一變,江炯元本想上前理論,但眼看江母不惱不怒的,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緊握拳頭,知道自己是不能衝動。
不管媽媽是顧慮多年交情,還是因為之後還要在這繼續做生意,才不得不忍下,他都不能意氣用事扯母親後腿,爸爸已經不在了,他也該學會長大了。
江炯元調整情緒,勉強忍到她們說到一段落才上前回家。
「啊,元元下課回來啦。」阿姨們一看到他出現,又擺出往常和藹可親的嘴臉,和方才的面孔判若兩人,他看著就反胃,也不曉得他不在時,這場面已經發生過幾次了,想到這江炯元就無法心平氣和地和她們說話,他故意冷著臉無視後方氣惱地告狀聲,一言不發地自顧自上樓,不和她們正面衝突已經是他能盡的最大努力。
過了一會江母大概是把她們送走了,跟著上樓,見他坐在客廳,沒有出言責怪江炯元方才的無禮,像沒事的人絕口不提那些人在他背後是什麼模樣,連一聲抱怨都沒有,看得江炯元更鬱悶。
爸爸在時媽媽還能向他撒撒嬌,發洩發洩,現在媽媽連個情緒出口都沒有,他看著該有多心疼,卻又捨不得撕破媽媽竭盡全力才勉強維持的假面。
江父走後的晚餐時間,兩人變得安靜,鮮少交談,江母大概意識到這點,主動關心道,「最近在學校過得怎麼樣?我好像很久沒聽到你提學校的事情了。」
「很好啊,沒什麼好說才會什麼都沒提嘛。」江炯元謊話張口就來,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說完才發現他們母子倆有多像。如果今天換他問起那些人,媽媽大概也會和他同樣的反應吧?想到這,江炯元立刻轉移話題,「話說我們房租不是一向用匯的嗎?我怎麼今天在巷口遇到房東?」
「喔……之前都是你爸爸匯的,我一時也忘了,他大概也是知道我們家的事情,這幾個月都沒催,剛好我們合約也快到了,他今天來跟我拿錢,順便跟我提續約後要漲房租的事。」提起丈夫,江母語氣難掩低落,扯了扯笑容故作無視地說。
「漲房租?他上次續約不是才漲過?」江炯元皺起眉,江父還在時他沒操心過家裡的事,對柴米油鹽醬醋茶不是很清楚,他會知道這件事,是有次半夜醒來上廁所,無意間聽見父母坐在客廳一籌莫展地討論,現在什麼都漲、店裡利潤不高,房租也一漲再漲,怕再這樣下去店只能收起來,改做別的生意了。
「我們兩年續一次約,他覺得該漲就漲了。」江母臉上難掩無奈地說,說實話這店租和周遭店家相比確實便宜,這十幾年房東對他們也算不錯,否則也不會任由他們積欠幾個月的房租沒催促。
只是看著名下房產整棟整棟算的房東,苦著臉對她說自己生活有多麼不易,連一點殺價空間也不給她時,江母除了苦笑也不曉得能說什麼。
「漲多少?」江炯元感覺胸口一窒,父親在的日子裡他從來沒為了錢苦惱過,這還是第一回,總覺得所有事情都在雪上加霜,恨不得能壓垮他們的肩。
「兩千。」她道。
「太多了吧?」江炯元臉色一變驚叫道,一個月兩千,一年就兩萬四了,都夠他們搬一次家了!
江母苦笑沒有回答,物價、房租逐年上漲、收入卻沒有跟著增加,普通人家想有點間錢比登天還難。
「媽,把店收起來,我們搬家吧。」江炯元沉默一會,開口就是驚天之語,他看向母親認真提議道,「爸不在了,你一個人本來就很吃力,請人本來不划算,現在又要漲房租,還不如收一收算了。」
江母聽言沒作聲,他知道是因為他提了一個從來不在他們考慮範圍內的選項,儘管這房子不是他們的,但他在這裡出生、長大,這間店早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若非不得已,他何嘗想捨棄這間和他差不多年紀的早餐店?
但想想只虧不賺的店面、這裡的流言蜚語,為了江母,他再捨不得也得捨得??如同母親瞭解他,江炯元也清楚唯一能讓母親放棄的理由,只有他。
「其實我最近在學校過得不好,沒有人願意相信我。媽,我們去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好不好?」江炯元低頭儘可能讓語氣裡充滿委屈地懇求道。
江母沉默許久,這間店是丈夫留給她的,是丈夫在這世上活過的證明,也是她和他最後一點聯絡了。今天哪怕命沒了,她也不會放棄這間店??但和這間店相比,兒子更重要,丈夫也是為了保住兒子才會離開的,她不能為了留住這間店,無視兒子的痛苦,今天換成江父也是。
江母哽咽點了點頭,露出比哭還難看的微笑鬆口,「好,我們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