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亙,老實說,小野未央奈的確生病了,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疾病。」花綸的臉色在公園照明燈下顯得更加憂鬱,他看向前方一株桂花樹說道:「不幸中的大幸是可以被治癒,醫生診斷大約再過四到五個月,應該就能完全康復。」
桂花兀自散發的清新芬芳氣味,繚繞在我和他之間。
花綸今天晚上並沒有和小野未央奈「續攤」,離開餐廳後便直接送她返家,接著匆匆回到租屋處餵食阿咖與阿瑪蒂蒂絲後,便再度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和他並肩走在住家附近的一座公園裡,這是我頭一回在深夜踱步公園小徑。自從國中畢業遷入這幢三層樓獨棟洋房後,我對附近的這座公園其實相當陌生,獨自踏入公園小徑的次數寥寥可數。沒想到深夜時環境清幽,加上有保全及員警巡邏,安全性無虞。
五分鐘前,我接到花綸來電,努力抑制嘴角揚起的笑意,興沖沖朝公園的入口奔去。接近午夜時分,急忙出門的我身穿細肩帶上衣和短褲,忘了多新增一件外套,不禁打了個哆嗦,這一切都被花綸給看在眼裡。他從後背包中取出一件寬版鐵灰色襯衫披在我身上,襯衫後方印有一行草寫德文”dufehlstmir.”
鐵灰色襯衫上有屬於他的特殊氣味,可以使我感到安心。這道氣息轉瞬取代桂花香氣,蔓延在公園小徑之上。
花綸把襯衫給拉好後說:「你有時真的挺粗心大意。」
我對他展顏一笑:「這份粗心由你來努力填補,不是正好嗎?所謂的契約不就是各取所需、互補長短?就好比是愛的對合犯。」
「萬一我不在你身邊呢?有些犯罪的狀態並非一直持續。」
花綸,你想逃去哪裡?又想越獄了嗎?
你這隻笨潑猴,逃不出如來佛手掌心的。
「背後的這行德文是什麼意思?」我壓住心中低語,並且忽略他的疑問句。
「啊…」他側身看著那行德文說:「我想你。」
「什麼?大聲一點。」
深夜的公園相當靜謐,我只是想再聽一次「正常」的甜言蜜語。
「我…我想你。」
我不自覺地捏了花綸的左手臂:「你幹嘛吞吞吐吐?面對你的蔻瑪醬說出這句話,應該就不會這樣結巴?」
”dufehlstmir.”原意為「我缺少你」,引申為我想你的意思。在浩瀚無垠的意識中獨缺了你,必須由無盡思念來填補。
「你剛才提到小野未央奈的病況相當特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碰面之際,我先對花綸說出「蘭斯洛特對決亞瑟王」的後續概況,暫且保留我和雅琳節節敗退的敘述。
我非常在意小野未央奈最後未竟的話語,我才不要勝之不武,這是一場公平的決鬥。雖然目前為止我一敗塗地,所以特地先向花綸詢問相關狀況。
「坦白說,我和未央奈的關係變得較為親密,並非當初單純幫助她考試的緣故,而是因緣際會下我發現了她『腦中的火』,幸運撿回她的健康。」
「你始終不清不楚的回答或是和她越來越親密,才會讓我徹底惱火咧。」
「其實未央奈得了『抗nmda受體腦炎』,這是一種非常罕見奇怪的神經性疾病。」
我側著頭,瞪大雙眼望向花綸,比法律更難懂的名詞猛力撞進我的腦中。
「抗nmda受體腦炎」被神經病理學界發現不久,正式定名的案例不過是2007年的事,然而這項罕見疾病存在已久,因為大眾與醫學界的誤判或知識欠缺,導致許多可被治癒的病患受到錯誤的治療方式而難以康復,無法重新返回社會生活。
簡言之,「抗nmda受體腦炎」是一種自體免疫腦炎,病患自身免疫系統出了問題:免疫系統細胞居然會攻擊自己的腦神經細胞,進而使病患出現一連串脫序或難以解釋不正常行為。
發病早期會有焦慮、躁動、幻覺、幻聽等現象,到了晚期,開始有癲癇、自我意識改變、動作障礙甚至被稱為「鬼附身」的中邪狀況,因為病患在出現各種怪異行為後,如夢初醒,卻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的事,宛如中邪或被怪東西給附身。
正是因為種種難以合理解釋的脫序行為,使得絕大多數的醫療判斷都認定是精神方面的疾病,甚至有病患家屬轉而求助宗教力量來驅邪,因此無法對症下藥,進行有效的妥適治療,反倒延誤可痊癒時間,使得病況變得越來越差。
一位美國記者蘇珊娜.卡哈蘭不幸罹患此病,她被許多精神科醫生誤診為心理精神疾病,差點被送入精神病院「放棄治療」,幸好她遇上一位剛發現「抗nmda受體腦炎」存在的神經病理學家,進而接手後續療程。
經過適正治療痊癒後的卡哈蘭發揮記者本領,將患病與診療過程如實記載,寫出了《我發瘋的那段日子》(brainonfire:mymonthofmadness),揭露此罕見疾病給世人知曉,並且改編成電影,以喚醒更多注意力,避免下一個悲劇發生。
「由於發病早期都會出現發燒症狀,好像腦中有熊熊烈火不停燃燒,所以卡哈蘭的書稱為”腦中著火”。如果罹患此病卻被診斷為躁鬱或其他精神疾病,就真的會變成意識煉獄的恐怖景象。」花綸雙眉緊鎖,稍稍停頓一下後繼續述說:「未央奈是日僑,她的母親是臺灣人,父親因工作之故必須時常往返日臺,所以未央奈母親非常照顧她,從小就呵護有加,然而她的母親在三年前不幸因病早逝,對她造成極大打擊,一度罹患輕微憂鬱症,後來開始出現幻聽等『抗nmda受體腦炎』早期症狀,可是時常頭痛發燒,她持續接受治療卻不見好轉,畢竟臺灣的一般醫療體系對這種患者無法提供完善幫助。」
花綸用力嘆出一口氣,猶如身受其害的患者。
我順著他的敘述而推論:「所以你巧合下發現未央奈有可能是罹患了『抗nmda受體腦炎』,因此建議她轉診然後就撿回了她的身心健康?」
「沒錯,就像果實…」
「就像果實自落於鄰地般順其自然?」
「exactly!這句話好像變成小亙口頭禪了。或許是未央奈母親在天上保佑,那時我正好不小心看到《我發瘋的那段日子》,加上『那把火』才剛剛燃起,所以在聯合診斷下很快就發現真正病灶,預計再過幾個月便可痊癒,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恍然大悟的我不禁鬆了一口氣,這下子我總算可以全力出擊,不必有所保留。
花綸,你別忘了那顆蘋果是我的,絕不可以送給小野未央奈。我一定會帶著你想要的deadflowers,走入那幅愛情藍圖。
仔細算一算他和小野未央奈初識及相處時間,為何每週僅有一次默契約會,他便可知道並發現這麼多細節狀況?甚至比醫生更早判斷出未央奈的真正病因?總覺得好像少了一個環節,桂妮薇兒.花綸是不是還隱瞞我某些事實?
公園深處的盡頭,恰好可清楚看見遠方河流,淙淙河水聲隨著夜風流入我的耳中。
「花綸,從你的描述以及和未央奈的親暱互動,我可以假設你們之間是相知相憐甚至是同情報恩的愛嗎?」
我在面向河流的木頭長凳上坐下,說出了自私的推論。
花綸幫我拉妥身上的襯衫─背後的「我想你」隱約在心中扯動。
「同情或報恩的愛,難道不能是一種愛情嗎?」
我皺眉瞪了他一眼:「同情的愛簡直嚴重悖離你的愛情理想藍圖,看起來野蠻人躲在無知之幕背後一點也不高貴,盧梭和羅爾斯會在半夜裡哭泣。」
他發出笑聲後說:「愛情有許多樣貌與過程,每個人走過的道路都不同,即便最終都是追求甜美及幸福的果實。」
「這樣的果實你願意吃下嗎?」而且那顆果實是我的。最後一句話我暫時藏在心底,等待他真心為我獻上。
花綸故意露出一道很難看的賊笑:「如果是像蔻瑪醬這樣的女孩,任誰都會心動,迫不及待想一口吃掉吧?」
我下意識想捏他的手臂洩憤,這次「理性主義」急忙從心底跑出來阻止了我。
花綸朝眼前滾滾而去的河水繼續述說:「即使她康復了,我們應該也不會有任何進展,說不定就不需要我了。之前提過我有自知不會和未央奈變成愛侶的關係,愛的違法性依舊定格在原處。你和雅琳今晚在餐桌上看見許多親密的互動,其實是未央奈不自覺下的舉動,我並不想說那是生病所導致的症狀。」
「咦?」
「因為她早逝的母親以及尚未治癒的『抗nmda受體腦炎』影響,未央奈十分需要他人的細心照顧。未央奈的母親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使得她過於習慣接受他人付出,一時間難以適應媽媽已經不在的事實,偶爾會以為母親還在身邊,甚至對她說悄悄話。每週五的不成文默契約會,更像是讓她重回溫暖懷抱的時光倒流。」
「花綸,我很同情未央奈的遭遇,但是你的說法實在太牽強,簡直鬼話連篇,你根本已經變成未央奈的奴僕嘛,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亞瑟王完全掌控了你。」
「亞瑟王?」他一臉疑惑轉頭看了我一眼:「我是蘭斯洛特嗎?」
「不是,我說過你毫無蘭斯洛特的帥氣英勇,你是沒有天仙美貌的桂妮薇兒。」
「我還是覺得自己比較像是小亙城堡裡的低等奴隸。」
花綸露出困窘的表情,他的回答使我想起抽走的九吋釘專輯裡的”happinessinslavery”(樂於為奴)。
我轉頭朝他展露任性笑顏,以沉默代替回答。
「必須要先擁有自由,才能真正體會並享有時間與愛情。小亙還記得這句話嗎?」
我在他的眼角餘光下點點頭。
花綸想暗示誰失去自由?他自己嗎?或是小野未央奈?
說不定我們三人皆失去彌足珍貴的自由,希冀彼此可以替對方捎來短暫的自由快感。
高貴野蠻人令人欣羨之處在於他們所擁有的無拘無束─那種野人獻曝般的簡單自由。
我拉高聲調回答:「甜蜜的愛情羈絆或是相濡以沫的愛不好嗎?」
花綸習慣性地露出苦笑,無意回答我的問題;後來我才知道「相濡以沫的愛」,根本是一種致命的悲哀。
他延續方才的話題回答:「不論是否處在愛情世界裡,每個人的自由意志都很重要,也必須予以尊重。」
我在微弱燈光下點頭附和。
「所以也要尊重蔻瑪醬的意識自由,不能讓她變成『客體公式』下的犧牲者。」
「欸,『客體公式』又是什麼?為什麼高中數學沒有教這個公式?萊布尼茲會嗎?」
萊布尼茲(g.leibniz)是歷史上極為罕見的天才,足以媲美亞里斯多德、帕斯卡,幾乎樣樣精通,並且發明了現在學生最痛恨的「微積分」。或許正是因為太多學生討厭他的微積分,使得討論萊布尼茲的各種學說相當冷門。
假如票選史上最令人厭惡的知名學者,萊布尼茲和孟子絕對榜上有名。
在昏暗的公園內,花綸的眼神發亮,準備接續萊布尼茲替我上課,講解此時浮現眼前的愛情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