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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水鎮外,一處荒敗破廟。
安和郡主立在廟前,凝視著破舊歪斜的牌匾,身後有腳步聲靠近,她頭也不回:“世人皆傳言淨邪珠是用佛子遺骨製成,殊不知只是個幌子,那顆珠子原是用前昭越王室秘法制成。需挑選體質殊異的孩童,在其出生後,以靈藥餵養,因不得食腥葷五穀,這些孩子註定活不長久,待其死後,將骨血與丹藥煉化,便可煉成淨邪珠,多年以來,王室為煉此珠,以挑選聖童為由,令無數的孩童殞命,這樣的王室值得復興麼?離朱。”
她轉過身,看著眼前的少年。
容貌詭豔的墨衣少年立在廟前,身姿矯健如豹,他怔了下,不敢置信,彆扭地壓下動搖的情緒:“師姐用師門令召我見面,不也是想拿珠子?”
安和郡主溫柔地凝著離朱。
良久,她慵懶的眼中微微溼潤:“十九弟,你終於長大了。”
離朱瞳孔緊縮,遽然一愣。
師父說,安和郡主異母胞弟十九弟,乃前昭越王室遺孤。當年正是為救這孩子,安和郡主才會嫁與姬忽。
離朱雖震驚,卻又有跡可循。
他茫然地看著師姐,不,也是他的姐姐。他倔強道:“那又如何?即便是親弟弟,不也照樣被拋棄。”
安和郡主面露憂傷:“離朱,我不會用血緣關係綁架你。但我想說的是,即便你與我無血緣關係,我亦從未想過拋棄你。我只是欣慰,你還好好的。”
向來慵懶散漫的人不覺哽咽:“孩子,放棄復國吧。我並非頹喪,只是看透了權勢本質,你又何必重蹈覆轍?我救你,只是希望你活下去。”
離朱偏過頭,低聲咕噥:“我沒想復國。我只是覺得師姐那樣厲害的人,分明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情緒掌控,卻一次次溺於情愛留在虛偽的中原。”
安和郡主笑了:“我還不至於溺於情愛。只是,你真的覺得人當真要像廟裡和尚一樣斬斷七情六慾便算自由麼?七情六慾,本就是用來滿足的,若慾望不能被滿足,有何自由可談?”
離朱啞口無言:“可師父說,情愛殺人,我不希望你被情愛所殺。”
安和郡主理了理披帛:“我自認不痴情,不會被情愛所殺。但就說阿九和七七,他們會殺了彼此麼?”
離朱被問住了。
他取出身上藏著的珠子。
姬月恆不救楚鈞是他最期盼的結果,他也從未想過真的取走姬月恆的珠子,更不會真的傷害楚鈞,只是因為師父師姐之故,骨子裡對情愛反感。
更見不得他佩服的人被情所惑。
沒想到姬月恆會給。
但姬月恆不是好東西,情愛亦不是,邪惡之物湊在一處只會催生出更邪惡的東西,他不相信姬月恆會因情變好。
離朱索性先拿走珠子,逼姬月恆露出毒蛇獠牙,那傢伙果真沒忍住,發病時把程令雪藏到靈水鎮。
看,他猜對了吧。
情愛不過是這些權貴用來掌控別人、滿足私慾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姬月恆竟剋制住了本性。
他放程令雪走了。
而程令雪那樣高傲冷靜的人,看到他露出病態一面,竟還願回來。
“是我賭輸了。”
離朱將珠子遞給師姐,未待安和郡主反應過來便運起輕功離去。
下方師姐的呼喚被甩在耳後。
“離朱,回來!”
離朱稍頓,但沒有回頭。
過去數年,他的執念便是讓那些拋棄過他的人不好過。讓打敗過他,卻又被情愛打敗的人認清情愛。
可如今,師姐的拋棄被證實是一場誤會,當初程令雪的出劍傷人也只是出於自保,至於離間了他與師姐的姬月恆,也已經被他藉著蠱和珠子報復過……
沒了執念,便也沒了慾望,離朱忽然茫然,也覺得孤獨。
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遠。
想到最初時,師姐的溫柔,阿九的信賴……那段時間是他最開心的時候,他甚至為此動搖過,覺得中原也不錯。
程風表露出要收他為徒的意思時,他再一次想,中原還不錯。
離朱忽然想明他真正的渴求。
眼前劃過一道劍光,打斷離朱思緒,他對上一雙清冷的眸。
程令雪長劍指著他。
“珠子給我。”
離朱沒有出劍,任自己被她以劍要挾,他想起再次碰到程令雪時,他雖為認錯人和被打而氣惱,卻因她偶爾放低戒備而認為化敵為友也不賴。
他原以為他只是慕強之心。
如今他驟然明白了。
離朱木然看著程令雪劍尖,自嘲:“原來一直以來,我所追逐的並非強者。而是信任我的家人、朋友。
“然而沒有人願意與我往來。
“師父死了,師姐和姬月恆拋棄我,程風也死了,你不屑與我往來……我只能打敗你們、與你們為敵。”
程令雪劍尖微偏。
她握緊了劍柄:“我想過和你成為朋友,但你古怪的行徑讓我戒備。”
離朱又自嘲一笑,低喃:“不必多說了,珠子已給師姐。”
說罷轉身朝著反方向離去。
身後掠過劍風,以他身手可以躲,卻未還手,甚至閉眼待屠。
劍未刺來,離朱不解地睜眼。
他看到地上飄落一縷斷髮,是他的。程令雪收劍入鞘,淡道:“在酒肆那次,你與我和惜霜的恩怨已一筆勾銷,但後來你用我家人威脅惜霜、嚇唬我弟弟、拿走珠子讓姬月恆受毒折磨……
“這幾筆賬不算我不甘心。聽說昭越巫師認為頭髮上附著人的一縷魂魄,我削去你一縷魂魄,便算兩清了。”
離朱訝然回過頭。
程令雪手持長劍往回走,孤決的背影清傲,一如當年傷他之後決然離去時的模樣。但這次,她半途停了下來。
須臾,她稍稍偏過頭。
只露出一個側顏,留下一句話:“如果以後有機會,再試著做朋友吧。”
離朱眸中微光浮動。
少女以極淡的語氣撂下惹人波動的話,而後運起輕功,綠衣飄飄,如同一隻靈巧的青雀消失叢林上空。
只剩他呆呆對著地上斷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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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樓上。
安和郡主在搗藥,亭松在旁執劍守衛,二人不時瞥一眼下方。
竹樓之下。
姬月恆白衣勝雪,立在湖邊的姿態端方平和,手卻緊攥著。
安和郡主微嘆了一聲。
“半日了,望妻石也不過如此。”
亭松深為認同。
今日他查知郡主來了。怕離朱不會給珠子,令雪姑娘便趁公子午歇時提著劍出門去,欲找離朱討回珠子。
不料公子醒來見心上人不在,慌亂地奔出竹樓,看到令雪姑娘留的信才舒了口氣,立在湖邊等著,像一樽白玉雕,紋絲不動,目光死死盯著入口。
整整有一個時辰加半刻鐘。
亭松亦嘆了口氣。
情愛擾人吶!
竹枝掩映的洞口處傳來水聲陣陣,湖邊立著的白玉雕也動了動。
一艘烏篷船從桃林後划來。
船頭立著手持長劍的程令雪,身姿婷亭如玉,又傲然似秀竹。
船似少女手中長劍,斬開平靜湖水,湖面盪出一圈一圈的漣漪,漣漪一直蔓延到姬月恆寂落的眼底。
青年緊繃的嘴角綻開笑意。
“七七。”
聲音很輕,混在水聲中幾乎聽不到,船上的程令雪卻似有所感。
她抬眸朝他一笑,而後腳尖輕點,一隻翠色的蝴蝶從水面翩然掠過。
玉人再度入懷。
姬月恆第一時刻伸手擁住她。
“回來了,累了麼?”
程令雪亦伸出手擁著他,狸奴似地腦袋在他的胸口蹭來蹭去:“不累,就是分開太久,有些想你。”
知道他會不安,她故意哄他。
姬月恆眼底暖意融融。
程令雪環住他的腰,從他懷中抬起頭,下巴支在他胸口。
“是不是以為我溜了?”
“沒有。”姬月恆面上淡然,不自覺圈緊她的手已暴露一切。
她輕嗤了一聲,說起今日所見,末了道:“我直覺他也不算十惡不赦,便只是揍得他鼻青臉腫、口吐白沫。
“總算為你出了氣,他已把珠子給了郡主,郡主還沒到麼?”
姬月恆靜靜聽著她的絮叨,只是寵溺地低頭看著她,但笑不語。
竹樓上傳來一個慵懶的女聲:“早到了,看著望妻石在湖邊立了一個時辰,還看了小年輕卿卿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