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畢業考,童汐焰因傷請假三週。
直升高中對他而言是板上釘釘的事,哪怕徹底不來上課,班主任也毫不擔心。
但作為班長,韓舒怡覺得自己有責任探望生病的同學,幫他整理複習筆記。
這個理由顯得非常大公無私。
思來想去,決定叫上蕭凱源、吳昊和齊鳴西。都是一個圈子裡從小玩到大的好友。
三人賊鬧騰,剛進門就拉上童汐焰開黑。去他的複習筆記!客廳很快被“噠噠噠噠”的槍聲攻陷。
韓舒怡不會打遊戲,根本插不上話,尷尬地杵邊上,像個門神。
心裡後悔不迭,只好安慰自己:能看看他,也是好的。
喜歡他說“好久不見”的樣子,悠悠然的樣子,甩頭髮的樣子,和其他人碰拳的樣子,歪嘴笑的樣子,嚼口香糖的樣子,手指快速打字的樣子,皺眉的樣子……
蕭凱源揶揄他拄柺杖,被他輕飄飄地回懟:“這不等著你伺候呢,龜孫。”
就連罵人的樣子都很可愛。
而那個害她失魂落魄還置身事外的人,此刻距離她只有三步之遙。
黑髮在腦後紮成一個小辮。睫毛很長,鼻樑很挺,側臉線條帥得過分。
午後陽光灑落,在他周身鍍上一層淺金的光暈。獨屬於混血兒的灰棕色眼瞳不經意間與她視線相撞,心跳都漏了一拍。
童汐焰。
嘴唇攏圓,朝兩側咧開,舌尖抵住下齒齦,再張開,吐氣。
童,汐,焰。
一半是沉靜的潮汐,盪漾著雲影天光。
一半是灼熱的火焰,瘋狂地燃燒盛放。
韓舒怡覺得這名字很絕。
彷彿加了一層濾鏡,什麼凱呀昊呀和他的差距就像地球到火星,前者是芸芸眾生平淡無奇,後者是神仙下凡擾亂人間。
而童汐焰本人確實很夢幻。
初中入學分班考他總分第一,以新生代表身份在開學典禮上致辭,劍眉星目,風光無限;
英文課回答問題,他可以英式美式隨意切換口音,標準到讓澳洲外教自慚形穢,而他說得最溜的其實是俄語;
馬球比賽他是1號前鋒,攻防兼備,只要他想進球得分,誰也防不住他,每每打到讓對手懷疑人生。
同齡男生基本各有各的幼稚,他卻有種超脫世俗的心無旁騖,隔岸觀火的泰然自若。
男生群體心服口服的人是他,女生群體討論最多的人也是他,表白牆上他的名字一天都沒下來過,但愣是沒聽他和誰鬧過緋聞。
韓舒怡就這樣誤打誤撞,成為唯一的、和他走得近的、異性朋友。
“嘖嘖……你和童汐焰,在談嗎?”
偶爾被問及這個問題,夾帶著一絲“看不出來啊”的曖昧和瞎起鬨。
如果不是她的形象太過偉光正,此類玩笑話估計會鋪天蓋地。
“我倆因為家裡的關係,從小就認識。而且現在這個階段,好好學習考上理想大學更重要。你要加油哦。”
“……不愧是班長。我就說嘛,班長怎麼可能那麼無聊。”
回覆得恰當得體,又不把話說死。即便如此,內心還是湧出一種得意、滿足的情緒。
——我是他唯一的異性朋友。
——我去過他家很多次哦。
——別妄想了,汐焰對你們不感興趣。
懷著從容不迫的心態,韓舒怡去廚房拿飲料的步伐都變得輕盈起來。
從櫃子裡給童汐焰拿了罐常溫可樂。她笑著轉過身,冷不丁看見一個陌生女孩,在玄關處躊躇不前。
*
人死後會去哪裡?
林熾愣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死亡”的概念離她太過遙遠。光是應付眼前的生活已讓她手忙腳亂、用盡全力,根本沒多餘的功夫思考這種虛無縹緲的問題。
她最欣賞的藝術家巴斯奎特二十八歲英年早逝,據說是嗑藥過量,這種死法很美國。
名氣響到爛大街的梵高,三十七歲時在麥田裡開槍自盡,他有精神病。
人死了,就什麼都做不成了。
林熾渾身一激靈。
“我勸你……”
還是別和食物過不去比較好。
剛開口,卻發現人已經上樓了。
白天,童汐焰仍拒絕進食。
研究表明,人長期處於飢餓狀態下會變得暴躁。他完美印證了這一點。
林熾搬來後還沒聽他說過重話,而林苗這次恰好撞他槍口上——他打翻她煮的粥,嘴裡淡淡吐出一個字,滾。
童允武還在公司開會,林苗給他打電話,哭得梨花帶雨。
家庭醫生走後,童汐焰拔掉了輸液管。
很快,林熾便接到童允武的來電:汐焰是個倔脾氣,你去勸勸他吧,爸爸有事走不開。
林熾答應了,然後將所有東西搬去新房間。
保姆房是顧姨安排的,童允武讓她搬到童汐焰隔壁。
新臥室很大,明亮的地中海風格。踩在柔軟的土耳其地毯上,她卻有種如履薄冰的感覺。
夜裡,這個家又變回冷冷清清的狀態。
為了不刺激童汐焰,林苗暫住附近的酒店,這是作為父親的童允武能做到的最大讓步。
這個沒有大人的家就像一葉孤舟,在茫茫黑暗中不知駛向何方。
林熾趿拉著拖鞋下樓,開啟廚房的燈,從冰箱中取出那塊早該交給童汐焰的檸檬蛋糕。
輕手輕腳地來到他房間門外,裹足不前。
她可以把蛋糕就這麼放在門口,但八成會被當做垃圾直接扔掉。
咚。
試探性地敲門。沒人應。
她按下門把手,門沒鎖。
輕輕推開門,室內漆黑幽暗,月光透過玻璃窗稀稀疏疏灑進來,勾勒出角落一個高大的陰影。
林熾的心頓時狂跳,差點把蛋糕打翻在地!下意識開啟手機照明,才看清楚是童汐焰。
他拄著柺杖立在牆邊,消瘦的身型像棵枯木,風一吹就能倒。
照明光線打過來,他回過頭,臉上無悲無喜。
但林熾彷彿能透過那雙冷淡的眼眸,看到他內心隱藏的狂風暴雨。
牆上掛著一個女人的巨幅照片。
混血兒的臉龐,頭戴歐式禮帽,身著黑色連衣裙,像好萊塢老電影的女主角。
童汐焰原封不動地繼承了她的濃顏和貴氣。
“……這是你媽媽?”
聽童允武說,他前妻多年前就去世了,骨灰埋在市郊的將軍山墓園。
那場車禍很慘烈,童汐焰幸運撿回一條命。
“出去。”
林熾忽略他的逐客令,徑直走上前,把蛋糕放到他床頭,做好跟他死磕的心理準備。
“你吃完我就走。”
童汐焰挑眉,細細打量林熾,表情有點古怪,像是在處理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
“這麼快就進入好妹妹的角色了?”
“我沒有別的選擇。”
“你有,但你不敢。”
“我不認為絕食是什麼高明的行為。”林熾直勾勾看著他,“相反,這很幼稚。”
童汐焰蹙眉:“你想說什麼?”
“為什麼要用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呢?”她輕聲嘆息,儘量讓自己的語氣溫柔一些,“如果這樁婚姻是個錯誤,該檢討的人應該是他們……哥,你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
“誰是你哥!”
林熾開啟床頭燈,周圍立刻被暗橘色的光照亮。
童汐焰的臥室走黑白極簡風,第一眼感覺很高階,實則空空蕩蕩,沒有人間煙火味。
正如他本人,看似擁有一切,有那麼多保姆照料和朋友簇擁,可當白天盛大的狂歡退散,夜裡剩下的,只有一個孤魂。
室內靜得出奇,只聽見對方淺淺的呼吸。
“……你之前問我的那個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林熾說,“死亡奪走的只是我們的肉體,而靈魂不滅。人死後會陪在愛的人身邊,你媽媽肯定很愛你,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沉默半晌。
童汐焰眯起眼,一瘸一拐地回到床邊,倏地從枕頭下抽出一把銀色手槍,直指她腦門!
槍口明晃晃一團漆黑,林熾差點尖叫出聲,後背湧起一陣寒意!
“……”她往後倒退幾步,槍口一直瞄準她!
身子抖如篩糠,雙腿也不聽使喚,想跑卻使不出任何力氣,軟綿綿地癱在地上。
童汐焰無聲地笑了,眼中透著幾分狡黠,似乎非常享受她瑟瑟發抖的樣子,隨即扣動扳機!
“啊——”
林熾雙手抱頭,眼眶噙滿淚水,像一隻待宰的羔羊。
一秒,兩秒,三秒……
掛鐘的指標滴答作響。
?!
她居然還活著,心臟還在跳動。
“切,逗你玩。”
他揚手一扔,手槍落在她身邊,發出清脆的聲響。
林熾大口喘氣,顫抖著拾起手槍。
是模型,但質感非常逼真。
這個混蛋。
“……你滿意了嗎?!不爽的話繼續嚇唬我啊,病懨懨的有什麼意思!”
說完便衝過去掰下一小塊蛋糕,直直往他嘴裡塞,速度之快讓童汐焰當場愣住。
待他反應過來,立刻吐掉,皺眉說你有毛病吧!
“我知道餓肚子是什麼感覺,很痛苦,腸子和胃都攪在一起的那種痛!”
“我被我媽放養長大,家裡永遠冷鍋冷灶,最窘迫的時候只能去夜市撿剩飯剩菜。你條件這麼好還不珍惜,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幼稚鬼……有種就精神百倍地活下去啊!”
她哽咽著,淚水滴答、滴答,最終如瀑布般噴湧而出。
“……”童汐焰不語,眉頭皺得更深。
“蛋糕,是爸特意給你買的……他說你不愛吃甜食,但每次都會點這家的檸檬蛋糕……而我呢?沒人關心我愛吃什麼。算我求你,別折磨自己,別傷爸的心,好嗎?你和我不一樣,你的命很珍貴……”
那一晚,林熾趴在童汐焰床邊哭了好久,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決堤。
她所渴望的,不過是尋常人的幸福罷了……
為什麼上帝要這樣對她呢?為什麼賦予她這樣不堪的身世呢?
童汐焰默默凝視著林熾。
看她吸溜鼻涕,看她胡言亂語。
看她困得闔上眼睛,趴在床邊沉沉睡去。
他忽然發現,她和她那個婊子媽其實一點兒也不像。
林苗豔俗,讓童汐焰感到反胃。
而林熾有一張厭世臉,像秋夜清冷的月亮,這讓她的討好顯得有點蹩腳。
……
片刻後。
“以後有你好受的……”
童汐焰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輕輕地,端起床頭櫃上那塊不再新鮮的檸檬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