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點著一豆燈,謝霖除下里衣,露出上身,想要簡單處理一下傷口。
當時紀淵許是氣急,下腳不輕,謝霖又擱置了整整一天,沒有休養,此時胸口偏左一塊已高高腫起,呈深紫色,伴有駭人的紅色血管,幸虧只是簡單的皮肉傷。謝霖費力地低頭給自己換藥,他不精生活瑣事,傷藥也只是簡單的一小盒,還是許久以前某一次他撞傷了腿,紀淵送來的。
藥是很好的藥,當年人懂得心疼,小心翼翼地敷上,再用紗布包裹,動作輕巧,生怕碰疼了他,即使他行動如常,小孩依然會攙著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不過當年是當年,謝霖此時只能對著不甚清楚的銅鏡,儘可能地將藥塗抹均勻,再取了繃帶,彆扭地繞了幾圈。
傷口位置偏上,順著腋窩纏上去,只可惜手腳不協調的男人幾乎都把自己擰起來了,依然只能纏出一個很醜的結。
紀淵就是在謝霖打完第四個結的時候推門而入的。
兩人按照規矩,從一開始就不住在一起,紀淵幾乎不會到他這裡來,門口又沒有通報,謝霖紮紮實實地嚇了一跳,碰掉了桌上的剪子。
在踏入房門的那一刻,看到謝霖赤著上身時,紀淵就快速地將跟在身後的下人推了出去,再關上了門。
桌上一盒模樣不明的粉狀傷藥,被肢解成一段一段的紗布,以及胸口上長長餘出的四個結,紀淵將這幾件東西聯想了一下,才辨認出這人適才在做什麼,臉上的陰雨愈甚。
“出血了?”心情不善,惜字如金,紀淵沒想到謝霖居然會出血,按照這個包紮程度,謝霖傷的比他想的嚴重。
可呆坐在那裡的男人卻搖搖頭。
紀淵又問了兩句,可謝霖的回答卻不清不楚,他不是一個耐性很好的人,起碼在面臨謝霖的時候不是,於是不再多說,直接撿起地上的剪子,扯過紗布上多餘的結,連根剪斷,好不容易包好的繃帶便驟然散開。
謝霖任由他動作著,只是心裡有些悲哀——紀淵竟然這樣生氣,卻不知他拆掉紗布又要做什麼——男人閉上了眼,如兔子一樣等著下一次的疼痛。
當看到那塊黑紫的傷口的時候,紀淵心裡也屬實震驚了一下,像是一塊強爬在人身上的惡瘤,謝霖面板本就蒼白,人又瘦得顯出肋骨,伴隨呼吸的輕微起伏,使得這塊傷口更加駭人。
紗布一卸,原本留在傷口上的白色藥粉悉簌簌落了下來,紀淵皺眉,這才反應過來:傷口沒有破皮流血,是謝霖用錯了藥,可能是止血的創藥粉粘不住傷口,便取了紗布包裹。
紀淵抬眼瞥向謝霖,那人仍皺著眉不知在怕些什麼,眼皮抖得像被風逼停的蝴蝶翅膀一樣。
他毫不心軟,抬手摁上傷處,用力探了下去,順著胸廓骨摸索。
觸手微涼,光滑如綢緞——手感很好,紀淵一直這麼認為,不然他也不會愛好在窗上掐著人的腰際。
傷口本就腫起,想來是不碰也疼的,更不要說被使力摸骨,謝霖將這一出認作是紀淵對他的懲罰,或者洩恨,只是不知自己又哪裡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痛得呼吸都磕磕絆絆的,聽見紀淵冷冰冰的聲音:“聽說你今天又出去跑了一天。”
手勁不減,謝霖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能顫聲“嗯”了一句,只是他太痛了,音調變了形,聽得像是在痛極深銀。
摁在胸廓的手瞬間收回,謝霖睜眼看到紀淵面色不明,但依然能察覺出他不是很開心。
“沒骨折也沒流血,不用包紮,用這個藥就行。”紀淵言簡意賅,從懷中掏出一盒藥膏放在桌上,又順手將桌上的藥粉掃到地上,“那藥粉是什麼時候的了,不能用。”
藥粉蓋子沒有完全合好,白色粉末灑了一地,可罪魁禍首也只是簡單抬了抬眉毛,又深吸一口氣,像是決定了什麼。
“這兩天不許出門。”男人轉身離開,走至門口的時候,頓下腳步,“我去試試……”
他聲音很小,謝霖沒太聽清,只是那天之後房門口便多了兩個人,看著他不讓出去,強制臥床休養。許是新藥確實好用,腫塊很快消了下去,只是謝霖卻時刻憂心,直到五日之後,他被放了出來,便收到一個訊息:因陳定和年事已高,且居功日久,改死刑為發配。
就在他被關在房門裡的時候,老人已經離開了京城。
翰林院形制方正,多植楊柳,西北角納一小湖,是前朝開拓用以蓄水,經年久遠,面積一再縮小,於是被人暱稱小湖,或許不日便會乾涸。
謝霖站在小湖旁,垂髫楊柳,隨風依依,當時他最難過的日子裡,陳定和總會陪他在小湖旁散心,帶一兩壺梨花白,伴著湖面吹來飽含水氣的風一飲而盡。
老人從來不直接開解他,只是帶他看看小湖日漸乾涸縮小留下的痕跡,水岸邊長著新草,草高而茂。
他們或許會談天聊地,或許只是默然靜坐,怎樣都很自在。
有陳定和在,無人敢在翰林院裡以市井之言冒犯謝霖,謝霖在那些日子裡重新站穩腳跟,叫眾人知道他謝霖不是謠言中那樣無道無義,不知廉恥。
故人不再,公道蕩然,謝霖知道自己早該習慣,只可惜胸口依然空蕩蕩地疼。
風中水氣如舊,楊柳時時依依,可手中梨花白卻如眼淚般艱澀,男人終究是撐不住,在這個從來平靜的湖邊,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