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之前,船上大概真有船主和船工,也真有一隻哭瞎了眼睛的鮫人。
這艘船在紅水河上來來往往,以滋味鮮美的河鮮宴和有價無市的鮫綃小有名氣,吸引了不少財大氣粗的客人。
然而,忽然有一天,某種神秘的力量出現。
鮫人和魚蝦在這種力量的影響下發生異變,對船主等人實施了殘忍的報復。
持刀殺生者身首異處,啖食魚膾者任人宰割,貪得無厭者自食苦果。
之後,或許是異變的生靈們嚐到了吃人的甜頭,或許是它們仍有執念未消。
總之,這艘船繼續在河上游蕩,怪物們編織高朋滿座的幻象,把行人騙上船,重演那日的慘案,嚇得他們魂不附體,再一同分享難得的美餐。
所以,謝承安方才在食肆看到的血腥場景,都是發生在幾個月之前的事,只不過透過某種方式記錄下來,重新放給他看一遍罷了。
難怪屋子裡那麼多土。
謝承安把剩下幾間房翻了一遍,找到兩具被怪物啃食得差不多的屍體、一具因恐懼而自盡身亡的屍體。
他發現他們的腐爛程度有深有淺,有的穿小襖,有的穿春衫,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
也不知道在他上船之前,還有多少行人不慎踏入陷阱,稀裡糊塗地死在了這裡。
想明白這些,謝承安的表情並沒有放鬆,而是變得更加凝重。
還是有哪裡不對。
直覺告訴他,這次遇到的怪事和上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可仔細想想,又找不出任何相同之處。
梅月死得冤枉,因怨念而化為厲鬼。
她明明白白地把殺人兇手的線索提供給他們,又明確指出調查的方向。
他們查出事情的真相,將郭志傑和林七帶到她面前,困局便迎刃而解。
但是,這一回,他被困在這艘鬼船上,面臨的似乎是無解的死局。
魚怪們未曾給出任何提示,也沒有什麼心願。
它們只會在本能的驅使下捕食、吃人。
知道真相沒有意義,他壓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這不合理。
如果這次的事真的和梅月的事有關,那麼,哪怕有一百扇死門,也該有一扇生門。
生門在哪裡?
他是不是錯過了什麼重要的線索?
謝承安一邊飛快地思索著,一邊在客房中翻找有用的工具。
他找到一把匕首,試了試刀刃還算鋒利,將匕首佩在腰間。
緊接著,他又找到一盞帶罩的銅燈和一根精鐵打造的撬棍。
謝承安一手提燈,一手握緊撬棍,輕手輕腳地沿原路返回,打算跟扶桑會合,問問她那邊的進展。
距離食肆還有一丈的時候,謝承安忽然停下腳步。
他站在走廊中,聽到窗外的甲板上傳來“噼裡啪啦”的聲音,像是忽然下了場冰雹。
冰雹下得很急,好像有無數顆鴿子蛋大小的冰球“咚咚咚”撞擊快要腐朽的船板,發出令人牙酸的響聲。
謝承安推開一道窗戶縫,藉著綠燈籠發出的幽光,小心朝外看去。
天上落的不是冰雹,是一條條綠色的魚。
它們的腦袋撞在甲板上,出現不同程度的變形,有的砸成圓餅,有的一邊大一邊小,還有的連眼珠都掉了出來,卻像不知道疼似的,撲騰著魚身和魚尾,擠在一起活蹦亂跳。
每一條魚都長著細細密密的尖牙。
他轉頭看向走廊的另一側。
另一側也是窗戶,和食肆相連。
窗戶上糊著白色的油紙,幾個怪物的輪廓顯現在油紙上,離他很近很近,好像正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
謝承安想,如果他用手指戳破油紙,看到的可能不是食肆的桌椅,而是一隻渾濁的眼睛。
冰雹遲遲未停,綠色的魚在甲板上越堆越多,要不了一刻鐘,便會彙集成汪洋,漫過門檻,湧進船艙。
窗紙上透出更多人影,不知饜足的怪物們已經盯上他,隨時都有可能撲過來,把他拆皮去骨,吞吃入腹。
此刻,他面臨一個選擇——
是往回退幾步,選擇一間客房躲起來,還是經過食肆的門,跑到樓梯上,尋找別的出路?
謝承安選擇了後者。
躲在一樓的客房中,無異於自尋死路。
食肆中的怪物們已經表露出攻擊他的傾向,甲板上的綠魚又透著蹊蹺,如果它們合力堵在門口,他要麼自盡,要麼變成食物。
謝承安屏住呼吸,竭力不被冰雹的怪聲影響,也不和魚怪對視,低頭往樓梯的方向走,腳步又輕又快。
他踏上第一級樓梯,眼角餘光看到二十多隻魚怪全都擠到食肆門口,定定地看著自己,發達的下頜張開又合上,口水湧出魚唇,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爬上脊背。
它們同時開口,發出人類的語言:“真好聞啊,真好聞啊……”
鮫人甩著寬闊的魚尾,從魚怪堆裡擠出來,嘴角還沾著血漬,微微往上勾起,開始吟唱歌謠。
祂的歌聲和方才發出的長嘯不同,婉轉又動聽,剛開始很低柔,像母親哄幼兒入睡時哼出的低喃,很快就變得悠揚,百囀千聲,餘音繞樑。
祂剛開口,謝承安就意識到不妙。
他聽說鮫人的歌聲有蠱惑人心之效,一句都不敢多聽,從懷裡翻出一方手帕,用匕首割開,把耳朵堵得嚴嚴實實。
謝承安面臨第二個選擇——
是到二樓碰碰運氣,還是前往底下的艙房,跟扶桑交換訊息?
二樓也是客房,估計和一樓的情況差不多,找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
不過,從地理位置來看,二樓比底下安全。
他舉棋不定,眼看魚怪們邁出食肆,朝自己逼近,低頭望著腳下的黑暗,不抱希望地小聲喚道:“扶桑,扶桑。”
話音未落,一團人形的薄霧飄了上來。
扶桑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一眼,張大嘴巴,對他喊了一句:“謝承安,快跑。”
謝承安堵著耳朵,聽不見扶桑的聲音。
但他認出了她的口型。
他點了點頭,握緊手裡的銅燈,大步往樓上走去。
扶桑一點兒都不想回憶,她是怎麼從艙底回到一樓的。
美貌卻詭異的田螺姑娘迷上了她身上的味道,把她按在牆上嗅個沒完。
也是在那時,她發現船上的怪物不僅可以看到自己,還可以觸控自己。
這對扶桑來說,是個壞訊息。
田螺姑娘的手又軟又溼,附著在扶桑的手臂上,留下透明的黏液,令她想起蠕動的蝸牛。
她害怕所有溼答答、軟塌塌的蟲子,怕得一刻都不想多待,低頭撞開田螺姑娘。
扶桑的身體介於怪物和鬼魂之間,竟然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從田螺姑娘的身體中穿過的過程。
她的手指好像觸碰到了田螺姑娘的內臟,腦袋撞上她揹著的硬殼,整個人如同被一股阻力拽著,好不容易才撕擄清楚,飄到她身後。
扶桑還沒從這種噁心的觸感中恢復過來,就看見更可怕的場景。
剛孵化出的田螺寶寶從那間大通鋪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它們的殼比田螺姑娘的顏色淺一些,匯成一道淡黃色的河流。
河流本來是往醃菜室的方向流動的,也不知道是田螺姑娘發出了新的指令,還是它們也聞到了謝承安的味道,總之,有一半田螺寶寶在中途拐了個彎,慢吞吞地朝樓梯的方向爬去。
它們需要進食,它們在尋找更新鮮的食物。
扶桑不敢耽擱,懸在半空中,順著樓梯一口氣飄到一樓,正好撞上謝承安。
“謝承安,快跑。”
她剛喊出這句話,就聽到了鮫人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