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況嘴角不自覺揚起笑意垂眼去瞧程如一的表情,卻見程如一眼神閃躲,嚴況便再逼近一分,程如一直到避無可避閃無處閃,方才無奈抬手推他道:“快吃飯……難不成你要吃人啊!”
他身旁的若娘聞言忙端著酒碗湊近,半開玩笑道:“嚴況,吃飯可以,可別真把我哥給吃了啊……”
“小妹……!”程如一滿眼無奈,搓著筷子乾脆也埋頭苦吃起來,吃了一陣他方抬起頭來,卻見嚴況今日胃口出奇的好,大口吃肉,吃得叫人看著都香。
也是,傷病已愈心結已解,大難全消,是該好生慶祝一番……程如一微微側頭看著嚴況吃飯喝酒,自己臉上也不覺露出欣慰滿足的神色。
“來!喝!”林江月一手端著酒碗一手抓捏著肉餅跟若娘碰碗,梁戰英瞧著也忍不住囑咐道:“你們也少喝些,怕是飯要吃不下了。”
林江月飲了半碗酒抿抿嘴角點頭:“也是……不過韓大伯家裡的這酒實在是香啊!”
若娘卻不以為意道:“怎會吃不下?我有兩個胃,一個是裝飯的一個是盛酒的,都不耽誤!”
看著小輩們說笑,韓紹真也不禁面露笑意,心說像是許多年不曾這般放鬆過了,只道酒水管夠,想喝多少有多少,喝不夠便住下,便是每日痛飲也無妨。
屋外街上煙火爆竹聲接連不斷,韓紹真給府里人也發了銀錢放他們出去玩兒,偌大相府只剩八人,院內花燈迎風轉起流光,風雪新枝也映著歡聲笑語展臂舒筋。
眨眼酒宴過了半場,林江月已然醉倒了兩回,若娘倒真是千杯不倒,反拉著一向溫柔自持的梁戰英喝了起來,幾盞溫酒下肚梁戰英也歡脫起來,唐渺吃得肚子滾圓便趴在桌上聽韓凝講起京中趣事。
“況兒,板鴨、肥腸、炸酥肉……多吃些,這都是你愛吃的。”
“官人吃魚,據說多吃魚長身體。”
程如一和韓紹真一左一右的替嚴況添菜,連韓凝都感慨:“大哥,沒想到你這麼能吃……”
“我快吃飽了……”嚴況看著他眼前幾乎見底的盤子搖搖頭道。
“對了,我還做了果子呢。”梁戰英見菜吃得差不多了,又忙去提來一盒子甜面果子,揭開蓋子一一端來,只見那紅的、翠的、金的、白的,各式各色的花樣點心被呈上桌來,叫已經飽了的眾人頓時又生出胃口來。
若娘嚥下最後一口肘子,盯著那果子的眼神都發直,唐渺也瞬間興奮起來:“是師姐做的甜糕!”
眾人不由分說直接上手去拿,韓紹真也用筷子加了個芋頭色狀若梨花的果子細細品嚐,韓凝咬了一口手中淺紅酥皮的果子,頓時兩眼放光邊吃邊道:“仙子師姐,你別回齊州了!我給你出銀子,你在京中開個茶果鋪子,保證賺錢!”
“爹你說是不是!”韓凝說著又拿了一塊往韓紹真手裡塞,韓紹真連連點頭,接過果子擱在盤中又摸了摸韓凝後腦:“凝兒說的是,老夫旁的不行,倒是有些銀子。”
梁戰英笑笑搖頭:“衙內若喜歡,來日我教給府上的庖廚便是。”
林江月也道:“我看就是恁自己饞嘴,想吃以後自己來齊州!”
眾人又說笑起來,嚴況也拿了塊果子喂程如一,嚇的程如一趕快接過來一口吞了下去險些噎住。
“爹……”氣氛一片和樂,韓凝卻不知怎得,竟忽然神色一滯低頭往韓紹真懷裡一埋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韓紹真登時有些無措,只緊忙抱著人哄著,一旁的唐渺也拍韓凝肩膀道:“小少爺,如今這樣好的日子,你咋個又難過咯?”
“正是如今好,想起往日我才難過……不,我是高興……”韓凝仰起頭來,韓紹真從袖口扯出帕子來忙給人擦擦眼淚嘆道:“你這孩子……自小便是苦笑怒罵全在臉上,半分也藏不住。”
“爹……”韓凝抓著手帕吸了吸鼻子道:“我當時是真怕,怕再也見不到你們……我真的以為我要死了……”說著說著他又破涕而笑道:“不過現在好了……大家都在,爹也沒事,爹還比以往更疼我了……我是高興,我高興……”
韓凝那最後一句惹得韓紹真也紅了眼眶,老者長出一口氣微微闔眸斂去眼中酸澀,伸手把自己親手撫養了十幾年也冷落了十幾年的孩子抱在懷裡。
“凝兒,爹欠你一句……抱歉。”
困擾韓紹真數十年的心結也終於消卻,他此刻方知,不論血脈來由,他早該正視情與日久,眼前的這孩子縱然不是自己親生,這些年來自己卻早已也不能再將他當做“仇人之子”看待。
“凝兒,你是我的孩子啊……”
眼見父子倆抱在一處熱淚盈眶,一旁的唐渺也忍不住開始掉眼淚,隨即便噼裡啪啦的止不住了,梁戰英剛想去哄,卻發覺身旁的林江月也趴在桌子上嗚嗚大哭起來,而程如一跟若娘也紅了眼眶。
恍然間,梁戰英眼中也有淚光劃過,打溼了臉頰。
實際上包括韓凝在內,這一桌的人都早已失去了自己的親生父母。
作者有話說:
過年了,大家都想爸爸媽媽了x
第174章 兒女雙全
“誒……你們別哭啊……阿渺,月姐姐……仙子師姐你怎麼也哭了……”
見滿桌笑語淡去只餘悲切繞繞,韓凝難免無措,他直抒胸臆卻不料惹得眾人傷心,此刻心下又覺愧疚,連聲勸慰,卻覺肩上忽地一沉。
不知何時,嚴況起身離座繞到了他身後,掌心扣著他肩膀輕拍。
當得知韓凝時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兄弟後,嚴況再見他的心境也有所不同。這孩子看著傻樂,卻在剛剛出世不足兩月時便失了親生父母,被放在水桶裡藏在幽涼的井口下,他小小的身軀竟也扛得住,竟也活得下來。
他有最簡單的愛恨,卻始終得不到自己敬愛父兄的親熱和愛護。
“二弟。”嚴況不知自己是怎樣喚出這一聲的,韓凝愣了愣不知對方是在喚自己,甚至還懵懂的看了看身側的唐渺,直到嚴況再度開口對他道——
“不必小心翼翼的。你想哭就哭想笑便笑,眾人落淚是因感懷,而非怪你。”
原本還在抹淚的唐渺聞言也點點頭拉住韓凝的手道:“師兄說的對,我們只是看著你和韓伯伯,想起自己的父母了……我沒見過我娘,我爹……我爹現在應該也在跟姑姑和二叔吃年夜飯吧……”
唐渺說罷強擠出抹苦笑來,韓凝看得難受,只一把摟住唐渺哽咽道:“阿渺,你別難過……你可以把我爹當成你爹,我爹很有錢,咱們可以一起花!對吧爹!”
韓紹真:“……?”
唐渺直接呆住了,那原本還在嗚嗚大哭的林江月聞言直接笑出了鼻涕,梁戰英也破涕為笑,韓凝卻還一臉真誠道:“月姐姐仙子師姐,你們也一起吧!”
若娘頓時也沒了傷懷,忍不住打趣道:“衙內倒是孝心,我看你是生怕韓相公被銀子壓得喘不過氣,又因著銀子太多沒地兒安置夜裡也愁得睡不著覺,你才緊著替韓相公都給安排了。”
嚴況也哭笑不得,最終只微微嘆了口氣,程如一正看熱鬧似得在旁偷瞟韓紹真的神色,卻不料對方竟也看了過來,目光交織一瞬直驚得程如一慌忙錯開目光。
韓紹真卻坦然大方,面色早從方才的無奈驚訝轉為了淡然平和,他見程如一回避,便對若娘道:“早在巴蜀的平樂縣衙裡,老夫便已對外說過,程如一的小妹程若意已被老夫收為義女,當時是為救人,卻不曾料想日後竟遇到真正的‘程若意’……”
若娘雖然早先便已知曉此事,可此刻聽人提起卻有些驚訝,只見韓紹真捋了捋鬍子從拇指上取下個紫玉扳指來,再起身走到若娘身後。
“韓相公您……?”若娘連忙離座回身,只見韓紹真笑意溫和將那扳指遞到她眼前道:“此物雖算不得稀世珍品,可也陪伴老夫多年。老夫與若娘非但有巴蜀的前緣在,彼時暗室之內負傷臥榻,更是由若娘悉心照料。”
韓紹真“若娘,你若不棄嫌,便以此物為信,坐實父女之名,認下老夫這個義父……從此天高海闊仍隨你闖,但往後韓府始終有你一間房,一盞燈。”
當初韓紹真抓著認親的雖是程如一,可說出去的名字倒的確是若娘本名。程如一倒是心說如此甚妙,只見若娘卻愣在原地猶豫著,嚴況適時勸道:“若娘收下吧。”
嚴況叉手耿直道:“你當年不是說為報我救命之恩,要給我端茶送水侍奉爹孃嗎?韓相於我而言更勝生父,你認下他也算報恩。”
“咳咳……才沒!老孃早報了你的恩了!”嚴況此言一出,若娘輕咳兩聲反駁,卻當即接過那扳指,退後兩步俯身叩拜道:“女兒見過父親!”
“女兒快快起身!”韓紹真見狀開懷大笑,既是因著喜得一女,也是為了嚴況那句“更勝生父”,他忙俯身將若娘扶起道:“況兒凝兒,往後可要善待姊妹!不準欺負了若娘!”
韓凝見狀高興的直拍肚子道:“姐!我有姐姐了!姐!”
若娘忙應了一聲,又對嚴況挑眉道:“嘿,大哥。”
林江月等人也正替若娘高興,豈料韓紹真卻又走到林江月和梁戰英身後道:“二位姑娘。”
“啊……?!”林江月聞言顯然意外,但也是守著禮節連忙站了起來。梁戰英也應聲離席起身,兩人一齊微微頷首欲向老者施禮,韓紹真卻連連擺手道:“林姑娘,你我也曾並肩作戰,你為護老夫脫困反被擒捉,這份豪氣果敢,老夫敬佩,更是感激。”
說罷他又對梁戰英道:“彼時身陷唐門,與我兒韓凝數次欲遭毒手,只因梁姑娘及時救護,梁姑娘扶危救困俠字當先,此番救命之恩,老夫無以為報。”
說罷韓紹真從腰上取下個和田玉雙環腰墜,解了綁繩拆作兩個,遞與二人眼前道:“二位姑娘本就是忠良英傑之後,長成習得一身好武藝,危難當前捨己為人心懷大義,實乃仁義無雙,雖為女子卻已勝過這世間大多男子,老夫由衷欽佩,更有心愛護。”
“若不棄,有此玉環為證,往後二位姑娘與我父女相稱,成全老夫這份敬護之心可好?”
林江月還瞪著眼有些不敢相信,梁戰英卻已有決斷,只拱手道:“戰英年少喪父,後又痛失宗門歸宿,若無相公秉公查證,家父家師何日方能昭雪……這份情義,戰英始終感激在心!相公今日既有此意,此恩此情,戰英亦願以此相還!”
林江月這才回過神來不住點頭:“對!師姐說的對……我也願意!我也願意啊!”
二人齊齊接過玉環,又一同跪地叩首道:“女兒見過父親!”
這一番下來把程如一看得是目瞪口呆,然而韓紹真扶起林江月和梁戰英,卻又走到了唐渺身邊。
“我……”唐渺驚訝的指指自己,也不由站起身來。韓紹真點了點頭道:“小門主才失了父親,卻為成全凝兒一片孝心,甘願傾整個唐門之力千里迢迢趕來相助,這份恩義,老夫如何能不放在心上?”
“更何況你本就與老夫的兒女們情同手足啊……”韓紹真從腕上擼下一串滿絲黑髮晶的水晶串子來。
“小門主若是願意,也認老夫做義父,往後常來京城,若要住下那是更好……”
“阿渺,你答應呀!你答應了我們就是真兄弟了!”韓凝連忙勸道,唐渺也不再猶豫,接過手串認下父子。
韓凝從未如此高興過,這一下子有了這麼多的兄弟姐妹,他挨個的過去作揖,惹得眾人大笑。這一番下來,韓紹真這無兒無女只有錢的孤寡老人,忽然就從無兒無女變得兒女滿堂了。
程如一有些看呆了,也不知何時嚴況的手竟又悄悄搭了他的肩,待他回過神時窗外忽地掀起一陣歡呼,梆聲作響,煙火升空。
韓凝忙拉著唐渺出去看煙火,林江月跟若娘也拽著梁戰英跑到院裡,韓紹真悠悠一笑並未回頭,也跟著小輩們去往了庭院看熱鬧。
“過年了!我二十了!我二十了!我要行冠禮了!爹可以給我取字了!”
韓凝歡呼雀躍,險些跌倒好在被唐渺及時抱住,惹得眾人大笑,嚴況與程如一併肩站在門口處,望著滿天煙火宛如星花穿梭銀漢,更如星芒點點天河泛濤,映在眼中,卻照透到心底。
驅散迷霧,撥雲見月。
“如一,歲安。”嚴況聲音一如既往低沉悠遠,直抵心腑直叫人一陣顫慄。
“嚴況。”程如一輕喚人名字,緩緩握住了他寬厚粗糙的手。
掌中十指相纏,眼前萬家合歡,嚴況卻覺像是做夢,直到輕吻落在臉頰,細語悄悄在耳畔——
“歲歲年年,有君方安。”
作者有話說:
程如一:韓相公可別來認我,我可不要跟嚴況做兄弟
第175章 論功行賞
初一初二眾人又歡聚玩耍了整整兩日,等到了初三一早便要遵旨入宮,那前來宣旨的正是皇帝身邊的何宮監,還特意囑咐了貴妃娘娘要若娘也一併進宮。
何宮監恭敬道:“貴妃娘娘早已稟明陛下,程姑娘那日雖未入宮救駕可卻救了娘娘性命,又護送貴妃尋得杜將軍,實在功不可沒,特邀姑娘一同入宮論功行賞。”
若娘自然是沒有推辭,她覺得新鮮又好奇,更重要的是她還想見見杜貴妃。
正如自家哥哥那日所言,想來杜明女不日便會封后,屆時自己想見怕是也沒那麼容易了。
一行八人一道入宮,將軍杜海及其手下救駕有功的副將此刻也正侯在大殿。臺上皇帝端坐,杜貴妃則在珠簾後方。待眾人行禮叩拜起身,何宮監便開始宣旨。
先前三王爺曾假傳聖旨貶韓紹真入獄,而今皇帝再復韓紹真丞相之位,另賞賜金銀封忠敏公;又替當年受三王爺迫害的武林人士平反,免其罪名,有當年倖存者皆可前往官府處領金銀補償,若有想要振宗門者也可獲朝廷資助。
為梁戰英與林江月先父平冤昭雪,追封為守義侯與文正侯。
“梁戰英,忠臣之後,救駕有功,金封濟玉縣主,賞銀三千兩。”
“林江月,忠臣之後,救駕有功,今封文德縣主,賞銀三千兩。”
父輩洗刷冤屈,數年逃犯之身獲釋,梁林心願皆了,聞何宮監繼續宣旨:“唐門少主唐渺率領唐門救護有功,免唐門過往勾連朝臣之罪,特封賞白銀萬兩以振宗門,賜御筆匾額一副以示皇恩。”
“草民唐渺……謝陛下恩典。”唐渺俯身叩拜,垂首長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