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況恍然想起什麼,不禁微微皺眉:“她和你說什麼了?”
“說……說你脾氣古怪、死要面子、一根筋、品味差、不近女色似有……”
“停。”不等程如一說完,嚴況連忙打斷,抬眸定定看著他。
“嚴某能否解釋一下?”
程如一被那直勾勾又沒有溫度的眼神盯得後背發涼,只能連連點頭:“能……當然能。”
嚴況頓了頓,又打量了眼前人一番,卻沒開始解釋,只道:“你不嫌她,能和她聊這許多?”
程如一笑了笑道:“嫌?若娘豪爽仗義不拘小節,身為女子,不懼世道艱難,能立身於天地之間,程某佩服還來不及……況且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過一介罪人,有何資格嫌她?”
嚴況瞭然道:“你倒是與那些自詡高貴清流的讀書人不同。”
“那當然啦,嚴大人怎麼會看錯人呢。”程如一挑眉道。
“……”
嚴況語塞,話鋒一轉道:“若孃的確是個奇女子,我也是打心底裡敬佩她。”
程如一腦海裡頓時浮現出——
若娘扛著剛從河裡撈來的屍體,叫他過去搭把手的詭異畫面。
這位京河撈屍人鬼大嫂,的的確確打破了世人對女子的刻板印象,程如一也是很難不好奇。
他本想著自己應該還有機會,同嚴況一起去見她,但如今卻不知還有沒有明天可活,若能從嚴況口中認識一回,也算是滿足自己這樁心願了。
看著程如一期待眼神,嚴況開口道:“若娘曾經,的確豔絕整個揚州城。”
“什……”
程如一投去不可置信的眼神。若孃的確總把“老孃貌美如花”掛在嘴上,但程如一隻當她是調侃自嘲,雖沒看不起她,卻也從未當真過。
實在是,揚州古來風情月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若娘如何能“殺出重圍”,豔絕整個揚州城?
但程如一轉念一想,若娘也的確坦誠過曾為風塵女子,若是以如今這副面目,又如何能……
嚴況繼續道:“她少時被賣到揚州,早不記得籍貫何處,記事起便是在後宅裡同人周旋討生路。”
聽得此言,程如一皺眉,似是想起什麼往事來,只搖了搖頭。
嚴況又道:“另有一名女子,與她相依為命,名喚月汝,年長她些許,二人情同姐妹。若娘十七那年,她二人被主人家分別贈予兩位朝臣。”
程如一嘆了口氣。朝臣權貴之間,最是喜歡將這些女子,當做禮物一樣送來送去。
瘦馬瘦馬,自然是不當人看的。
嚴況忽然搭住程如一肩膀,湊近低聲道:“若娘主家後來被捲入一宗密案。”
“我奉旨,前去滅口。”
程如一聞言打了個激靈,僵著身子點了點頭。
嚴況道:“那晚她不幸被叫去陪酒,本該也在滅口之列。但當時,她躲在桌子下面,朝我連連叩頭,求我別殺她。”
程如一腦子裡立時便有了畫面:冷酷無情的殺手,無辜可憐的美人,一個手中長劍染血高高在上,一個瑟瑟發抖卑微懇求。
他心道:這可絕對是……是江湖言情話本的好題材啊!
忽然間,畫面裡嚴況一劍刺出,將哀求連連的美人捅了個對穿。
程如一瞬間回過神來,想起了先前若娘給他看過的猙獰傷口。
“你還是刺了她一劍……對吧?”程如一道。
嚴況預設道:“她傷好之後,要以身相許,以為我拒絕是嫌她出身,便纏著說要於我做妾。”
程如一道:“你覺得自己配不上若娘?”
嚴況道:“若孃的確傾國之姿,比君不差分毫。”
“怎麼扯上我……”
程如一心下一直都還疑惑著,嚴況口口聲聲若娘“美若天仙”,但她為何會變成今天這副粗鄙醜陋的模樣?
嚴況倒是知道他想問些什麼,便直言道:“世道艱難,於女子更甚。若有與身份不相匹配的容色,只怕苦難更多。有時候,粗魯醜婦,反而更能太平度日。”
程如一連連點頭。世人總看重外貌,美貌有時是武器,有時卻是開給自己的一副毒藥。
嚴況道:“她纏著非要跟我學武,我便抽空教過她一二。她又日日猛吃,身材便也結實粗壯了不少。”
程如一回憶起若娘抱著豬頭狂啃的模樣。他臨走時,她手裡還拎著塊石鎖上下舉著。
嚴況道:“若娘琴藝一絕,我本想送她去齊州府聆天語的地界裡開個茶館。但她不願意再彈琴,寧可搬石頭把手磨粗,暴曬到自己脫了幾層皮,整日在碼頭搬貨。”
程如一大抵心裡能明白若娘,做了小半輩子陪笑的買賣,終於有機會重來,怕是隻盼著能和過去斷得乾乾淨淨才好。
但程如一還是疑惑道:“聆天語?”
嚴況解釋:“江湖上的女子殺手組織。若娘去了那處,便會得聆天語庇護,不會被人發現,也不會有危險。”
程如一點頭:“你倒是想得周到……不過她是選擇去碼頭搬貨,那怎麼最後就成了撈屍人鬼大嫂?”
“起初另有個京河撈屍人。”
嚴況微微蹙眉道:“那人有時也來搬貨,常在碼頭耍無賴,旁人避諱他身份,多半不同他糾纏,他便愈發囂張。若娘當時仍是頗有姿色,他便心懷不軌,騙若娘要重金聘她搬貨。”
說到此處嚴況話鋒一頓,沒再繼續說下去,程如一見狀心知定是不好了,也難免跟著緊張,捏緊了衣袖。
“後來呢……你去救她了嗎?”程如一問道。
嚴況頓了頓,道:“鎮撫司事務繁忙。我知道時——
“此事已經過去半個多月了。”
作者有話說:
若娘,群像角色之一
注:若娘並不是真的喜歡嚴哥,只是為了報恩。
第24章 富貴閒人
受困被騙,沒人去救,知道時已過了半月。
那這半月時間裡,若娘到底是怎麼過來的,程如一不敢細想。
他倒吸一口涼氣:“你就直接告訴我,那畜生把若娘怎樣了……!”
嚴況沉吟片刻,道:“若娘殺了他,剁成碎塊丟進了京河裡。”
程如一聽得心驚肉跳,卻也同時也鬆了口氣,提著的心總算稍稍能放一放。
程如一垂眸道:“後來她就順勢接下了撈屍人的生意嗎?”
嚴況點頭:“畢竟,做喪事生意,在運河上撈屍換錢,光是遙遙一見便讓人避之猶恐不及,遑論其他。”
“於她而言,未必是壞事。”
程如一不置可否,卻又想起什麼來:“那她的臉……到底怎麼回事?”
恍然間,過往畫面映現在嚴況腦海中——
那是個極冷的夜裡,他在小巷裡見到了蹲守他的若娘。
她蹣跚著走來,扯下頭巾的瞬間是撲鼻而來的血腥氣,一張滿是血與傷的臉上看不清表情,只仰著頭,扯著嚴況的衣袖,聲音沙啞得像是鏽了的破琵琶。
“大人……我殺人了。”
“你放心……我已經把他剁成肉塊,丟到河裡去餵魚了……”
“大人,求求你……你幫幫我,你再幫我一次……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
程如一道:“一個人再怎麼脫胎換骨,也不至於變化如此大……若娘她,到底是怎麼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
“她被傷了臉,雖治療及時,但對面容還是有影響。”
若娘當初拆開繃帶,對著銅鏡笑得岔氣的模樣,又出現在嚴況腦海裡。
程如一聽得心裡難受。他不是不知道,這世間的悲苦從來不止他一人,聽了若孃的事,他只覺更加沉重。
嚴況話鋒一轉,又回到起初的話題來:“做鬼大嫂,卻也好過跟著我擔驚受怕。”
程如一想起現在的若娘,縱然在外人眼中看著如“妖怪”一般,她自己卻高興。
旁人眼光評價,哪有自己舒心自在來得要緊?
嚴況又道:“嚴某也的確未曾想過成家立業。如此性命,不必後代,更不必禍害這世上的任何一位女子。”
程如一聞言心虛。想起被自己害了的兩名女子,心道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什麼婚約親事,他也是從未想過的,但自己可沒眼前這“活菩薩”的境界。
若禍害旁人能為自己鋪路,他倒也不在乎結個親……也大抵就是這般的黑心腸,才叫自己如今遭了這報應,功名不復死去活來,只剩一身傷痕吧。
程如一思緒紛紛間,嚴況已然靠在牆壁上閉目養神。程如一莫名心虛,上前拍了拍嚴況大腿。
“這兒陰涼潮溼……你有傷,別靠著了。”
嚴況忽然抬眼,覺得這話有趣,不禁笑道:“如何,你要替嚴某墊著?”
程如一深吸一口氣,心一橫往牆上一貼:“你……你來。”
嚴況見狀,撐牆坐起身來,將程如一往懷裡一攬,自己再後仰往牆上一靠。
“嗯,如此甚好。”嚴況淡淡道。
雖不是第一次叫這閻王箍在懷裡了,但如此這般,還是讓程如一感覺彆扭。
“這不合適……”
“哪裡不合適?”嚴況反問。
“罷了隨你……”程如一認命般閉上眼,又道:“能不能想想辦法,走走關係,趁著沒被發現,讓你先出去?”
程如一心想,自己死了就死了,這一輩子都孤苦伶仃的,黃泉路上可不需要什麼做伴的,安安靜靜上路最好。
嚴況看出他心思,道:“我是無妨,打幾下板子,罰些銀錢就能走了。倒是你,若被認出,有人審你,直接供出我來就是,不必扛著。”
程如一鬆了口氣:“知道了嚴官人……板子好贖些吧,你能不挨就不挨。走的時候……草人記得揣走,留個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