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大人,打住吧。”
程如一即刻打斷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您身份敏感,仇家又多,想殺你的人,能從鎮撫司排到南城門,自顧尚且不暇,帶上我的話,可是個大累贅……嗯,但考慮著我的面子,你應該會說,這是為我好,不想連累我,對吧?”
程如一說完抖了抖袖子,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嚴況無從反駁,皺了皺眉道:“所以呢。”
程如一挽著有些過長的衣袖,抬眸正色道:“嚴況,你也知道,我本是不想活的。如今,我在這世上無名無分,身無所長,甚至除了這張臉,渾身上下都是疤。”
嚴況愣了一下,正要開口,程如一又打斷道:“我……我沒有要陰魂不散的纏著你。可是,我不知該做什麼,要去哪裡,只能孤魂野鬼似得胡亂飄著罷了。你嚴大官人要走就走,明天一早,我就回城門接著要飯去,你別來煩我就成。”
嚴況沉吟不語,目光定定看著對方,程如一被看得渾身不自在,連忙道:“嚴大官人,怎麼,我還毀容了?”
嚴況很想將他一掌打暈,然後離開,但轉念一想,程如一所言不虛,他現下處境尷尬,獨自一人,也未必好過跟在自己身邊。
將他救出,又草率扔下……當初的確是自己欠考慮了。
嚴況思索一番,開口道:“好。我正缺一個收屍的人。你跟我走,我一死,我的銀錢盤纏就都歸你。”
“划算……成交。”程如一舒眉笑了笑,抬手立掌在嚴況眼前。
嚴況不明所以,程如一另手牽起他衣袖,道:“口說無憑,擊掌為誓啊。”
嚴況反應過來,翻手與人擊掌三下,程如一滿意點頭。
程如一貧嘴道:“好。主君在上,老僕聽憑差遣。”
嚴況瞥他一眼,隨即忍不住笑了出來。心道他個舞文弄墨的讀書人,難道自己還真能差遣他不成。
見嚴況這張死氣沉沉的臉又難得的笑了,程如一自然稀奇,連忙仰著脖子歪頭瞧他:“嚴大人,你笑什麼?”
嚴況連忙收斂了笑意,嘴硬道:“沒笑。”說著便要轉身去擱劍。
程如一捉住他衣袖,不依不饒道:“明明笑了!說,是不是笑我?”
嚴況道:“怎麼,你要審我?”
“嚴大人言重了,程某哪兒……哪兒敢啊……”
程如一忽覺腕上一緊。嚴況回過身來,捉著他手腕,程如一原本滿眼挑逗,卻在目光相對的瞬間敗下陣來。
但眼前人仍再不知收斂的靠近,將程如一心下的安全距離層層打破。
“審人可不是這麼審的。”
嚴況輕提起他手腕,按在自己衣襟上:“首先,你不能怕。其次,你若非要扯些什麼,至少該是衣領,而不是袖子。”
“知……”
程如一飛也似得撤回了手,轉身就奔向床榻,蹬了鞋子上床扯開被子蓋住自己。
“道了……晚安。”
程如一說罷,又翻了個身,只留給嚴況一個背影。
“好。”嚴況還應了他一聲,甚至從善如流的替他熄了燈。
眼前一黑,程如一干脆閉上眼,但這心裡總想罵嚴況兩句,卻又罵不出來,也不知從何罵起,這一躺在軟榻上,頓時又困了起來,乾脆就順勢睡了過去。
半睡半醒之間,程如一感覺到嚴況也上了床。他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在他身邊,竟然睡得就,就踏實許多。
先前許多年裡,夢裡他總要和索命鬼鬥智鬥勇。如今是有閻王爺鎮在身邊,他們欺軟怕硬,不敢找上門了啊……
一覺到天亮。程如一心滿意足的伸了個懶腰。
“嚴大人……?”程如一伸手往旁邊一拍,這才發現人不見了,然而劍還掛在床頭。
程如一起身來,便瞧見桌上放了個油紙包,下頭還壓了張紙條,他過去扯出紙條,上面寫著四個大字——
不準亂跑。
程如一不屑道:“這字……我拿只蝦沾墨汁再閉著眼,都寫的比他好看……”
拆了油紙包,裡頭是五個饅頭,還溫熱著,程如一連忙拿起一個掰開來,還是肉餡兒的。
程如一咬了一大口,喃喃自語道:“連包子都買王樓的啊,還真大方。”
瞥了眼門外,程如一嘆道:“這些年,肯定沒少貪汙……”
……
嚴況拿了封書信,隻身往城南酒巷走。
今早他才買了饅頭回來,掌櫃便攔著他給了這封信。嚴況本不想理會,卻在信封上,看到了韓府的印章。
嚴況猶豫再三,終究是拆了信件,裡面卻只留下了城南酒巷四個字。
上京城裡,每條街巷皆有不同的職能景色,成衣、布行、珍寶、藥鋪、馬行、酒樓等等。而酒巷則有城南和城北兩條,城北的酒巷生意紅火,幾乎包攬全城酒水供應,但城南這條酒巷,卻是荒廢許久,鮮有人煙。
是平日裡京城的紈絝潑皮,約架談事的第一選擇。
嚴況還納悶著韓紹真為何要約自己來這種地方,怎知剛踏入巷口不遠,身後一陣響動,腳步聲雜亂無章,參差不齊——
而眼前,一道人影揹著手,從旁側的店鋪中,邁著不可一世的步子,攔住嚴況去路。
嚴況有些意外,卻又立刻明白過來,神色瞬間淡漠下來。
“韓衙內。”
那攔路少年眯眼笑道:“大哥,一回生,二回熟嘛,咱們也不是頭回見了,怎麼還這麼生分啊?”
男子不過十六七的年紀,與嚴況骨相略有幾分相似,模樣也算周正,卻是一副傲氣凌人模樣。正緩步上前來,抖開掌中金骨折扇,一身的華錦緞面,在正午日頭下熠熠發光,直晃得嚴況眼睛疼,腰間那一圈的香囊玉環金銀把件,人略一動,便互相亂撞,叮噹作響。
嚴況皺眉道:“看來,韓相公是解了衙內的禁足。”
嚴況不想正眼看這個渾身發光的人,偏過頭又道:“不過……私自取用韓氏印章,恐怕衙內立即又要被禁足了。”
韓衙內聞言面上頓時掛不住,神色有些侷促,卻還是輕咳了一聲,硬撐場面道:“你……你啊,不用拿咱爹來壓我,我不怕!”
“韓衙內。”嚴況一如既往的淡漠神色中,此刻摻雜了幾分無奈:“嚴某最後說一次。我與韓相公,絕非父子。還請衙內,不要無謂糾纏。”
韓衙內搖著扇子,仰起頭故作質疑道:“是嗎?可是,他對你實在是太好了……”
說起此事,韓衙內面上露出十萬分的不滿,開口便抱怨道:“他對你,比對我這個親兒子,都要好上百倍、千倍!不論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他到手的第一時間,就是派人送去你鎮撫司……”
“你說,你不是他的私生子,這話我能信嗎?他把我當傻子,你也把我傻子啊!”
嚴況:“……”
這番話聽得嚴況沉默片刻,神色複雜看了他一眼,又轉頭道:“衙內安心,嚴某已然辭官,今日便會離京,從此與韓相公再無瓜葛。”
韓衙內點著頭,話音往上揚著:“嗯!知道,知道……”
“若無他事,嚴某告退了。”說罷,嚴況拔腿就走。
“誒!你別走!”
韓衙內見狀,連忙伸手去抓人,嚴況回身瞬間,只聞“咔嚓”一聲脆響——
韓衙內“嗷”得一聲嚎了出來。
跟來的貼身小廝一擁而上,連忙扶住搖搖欲墜鬼哭狼嚎的韓衙內,七嘴八舌的安慰著。
嚴況抬手一拍腦門,無奈看向自己右手,心道糟糕:這些年總是身處險境,有人撲上來,防身還手,實在習慣了……
折了手腕的韓衙內正痛哭流涕:“痛死本衙內了!手斷了手斷了……嗚嗚嗚嗚手沒有了是不是……本衙內還要參加科考,還要參加武舉呢……”
一旁的小廝連忙安慰道:“公子,在呢,手在呢!”
“哦……還在就好。”韓衙內看了一眼手臂,這才漸漸止住了哽咽。
嚴況將問候嚥了回去,直接向韓衙內走了過去,再次朝他伸出了手。
韓衙內見狀嚇得連連後退:“嚴況!你這個活閻王!你……是不是要跟我手足相殘!”
“什麼?!嚴況??”
“鎮撫司的嚴況啊……?”
“什麼……他是閻王!?”
韓衙內一語激起萬層波,一眾潑皮聞言頓時驚慌不已,雙腿打顫。一聽說他自己面對的竟是惡名遠揚的“活閻王”,有幾個立刻溜了,其餘的還在猶豫,但也不敢靠近,紛紛跟著後退。
嚴況對韓衙內道:“我幫你正……”
“跑什麼!怕什麼!有本衙內呢!我可是韓紹真的兒子!你們!你們都不許退!”
嚴況的“骨”字還沒出口,韓衙內一隻手扯住離自己最近的潑皮,用力往前一推:“你們!你們退個什麼勁兒!給本衙內上!制住他!本衙內有話要問他!”
眾人躊躇著不敢動,韓衙內氣的直跺腳,吼道:“上!本衙內回頭各賞一根金條!不上的,本衙內要了他的狗命!”
“且慢……”嚴況不想傷人,但眼前烏泱泱一大群人衝著自己張牙舞爪的撲過來,也不能原地傻站著,正要出手一剎,身後忽然傳來熟悉聲音——
“鎮撫司來啦!韓相公來啦!”
韓衙內及眾人聞言一愣,市井潑皮最先敗下陣來,連滾帶爬跑了個乾淨,只剩下韓衙內和幾個府裡的小廝。
韓衙內頓時一頭冷汗:“我……我爹來了?完了完了,快……快跑,出去躲兩天!”
說罷,韓衙內也忙不迭的跑了,只剩下嚴況一個人站在街上,他回過頭,望向方才有聲音傳來的巷口。
嚴況沉聲道:“出來吧。”
“嚴大人……又好巧啊。”
程如一從巷子裡緩緩走了出來,一襲黛青色長衫,頭上還包了個同色的頭巾,將將能遮住半張臉。
“你怎麼來了。”嚴況皺眉打量他:“我留的字條,沒看見?”
“看……看見了。”程如一走到嚴況眼前來,笑眯了眼道:“嚴大人……想精修書法嗎?包教包會,服務到底。看在你救過我好幾次的份上,收你二十貫,不貴吧?”
作者有話說:
新角色登場,嚴況的親戚
未來群像之一角色
第21章 餛飩
程如一見嚴況不應,又誠懇道:“二十貫……不算貴啦。小人保證,這以後,嚴大人的字定能、能……與那翰林相公們的水平不相上下,名揚整個京城!”
嚴況忍不住笑出聲,又無奈嘆了口氣,低頭看向程如一道:“你不就是想說,嚴某的字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