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韓紹真徑直往靜室裡走去,嚴況心道不妙,一把抓住人衣袖。
程如一此刻還在裡面,嚴況心說,這兩人若是見了面只怕要生出許多麻煩來,自己光是想想就已經開始頭疼了。
“……嗯?”韓紹真走得快,被猝不及防拉住,待回過神時,嚴況已擋在他身前了。
韓紹真仍舊不氣不惱,反而露出些親切笑意來:“況兒,你還是那麼喜歡扯人衣;
嚴況蹙眉打斷:“靜室今日未曾打掃,凌亂不便待客,還請韓相公,移步東堂。”
韓紹真卻有些為難,正色再次強調道:“今日,當真是有要事與你相商,事關……身家性命,馬虎不得。”
嚴況也正色應道:“鎮撫司的人最懂規矩。你韓相公每每來此,前廳兩堂皆無人敢靠近。你我對話,絕不會傳出半個字。言已至此,韓相公若還不信,大可不將這身家性命,託付告知。”
韓紹真無奈,卻也像是明白嚴況的性子,知道他沒在說笑,只道了句“依你”,便轉身又往東堂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廳中,四下裡格外寂靜,腳步聲清晰無比,在程如一耳中被不斷的放大。
躲在拐角處的程如一捏了把汗。
他跑來偷聽,方才韓紹真若再往前兩步,就要把他逮個正著了……想來,嚴況非但保不住他,傳揚出去,還會連累嚴況一道受罰。
程如一屏住呼吸,微微探出頭去,見兩人已然進入東堂,猶豫片刻,咬牙再度跟了上去。
屋內,韓紹真道:“況兒,這次非但沒能扳倒袁善其,還讓他給陛下留了個心結,實在是可恨……可惡!”
韓紹真擺弄著桌上金桔盆栽結出的果子,嚴況與他相對而坐,聞言應道:“皇后無寵無子,袁家翻身無望,你的罪名也已被我遞上去的口供推翻,就算程如一他人微言輕,他的口供難以服眾,但懷疑終究只是懷疑,沒有證據,無人能乃你何。”
韓紹真冷哼一聲,掐斷了根金桔枝條。
“疑心生暗鬼啊……不然天子要你們鎮撫司是做什麼的?不正是要替他捉鬼的?外頭都說,你是坐鎮人間鬼門關的閻王爺。”
韓紹真言語間只將那斷枝一掃,一顆金果登時自枝頭墜落案上。
嚴況見狀不由蹙眉,韓紹真卻嘆息道:“況兒……難道有一天,你我骨肉至親,也要似這般……生死相見麼?”
話音剛落,門外程如一心下大驚……這韓老頭子說什麼……什麼骨肉至親?嚴況不是姓嚴麼?難道這是他的諢名,還是說嚴況實際上叫韓嚴況……
嚴況呼吸一滯,似乎在壓抑什麼不想為人所知的情緒。再開口,語氣竟有些鬆動:“說了這麼多,又要我如何幫你。”
韓紹真鬆開斷枝,揮手拂了把衣袖:“陛下自幼便得三王爺教養與之親近非常,登基後更是倚重這個皇叔。此事,若能得三王爺周全,想來陛下不會再疑心。”
想了想,韓紹真又謹慎的附上一句:“至少,陛下不會再計較。”
嚴況瞭然道:“想來韓相公不是尋我商策周全之計的。既有吩咐,直說便是。”
韓紹真又撿起枯枝,戳了戳盆栽裡稀疏的幾根雜草。
“況兒,此事的癥結,終究是在那狀元郎身上。”
怎麼還有我的事……程如一聞言皺了皺眉,湊近些繼續偷聽。
嚴況則有些猶豫道:“你想如何。”
“若陛下知曉,那狀元郎縱使受盡鎮撫司酷刑拷問,至死仍不改口,堅稱老夫是受袁善其汙衊呢?”
嚴況登時怒道:“荒謬!”
程如一隻被嚇得險些腳下打滑,只能強行穩住心神,不敢出聲。
嚴況眉心怒意隱隱道:“韓紹真!草菅人命如今在你嘴裡竟變得如此理所應當了?”
韓紹真這回卻沒再順著他說,而是挑眉側目道:“如何草菅人命?不過是袁善其的一顆棄子罷了。他為馬前卒害老夫在先,老夫如何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嚴況頓了頓又道:“他本是何彥舟的門生,何嘗不是你鬥倒何彥舟在先?”
韓紹真聞言,眼中竟生出些寒意來,冷笑一聲道:“可我從沒想要他們的性命!韓況,你是想做那地藏王菩薩不成?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麼?”
“我姓嚴,不姓韓。”嚴況反駁打斷,語氣裡怒意更添一層:“我嚴況是江湖敗類,罪臣之後,與你,與韓家都毫無瓜葛。”
程如一已經聽的滿頭霧水了,韓紹真要如何對付自己,與嚴況又是什麼關係,他捋不清,也不想去捋了。
讓他感到震驚的,是嚴況……竟然生氣了。
程如一甚至想親眼進去看看,這平日裡冷著個臉的泥塑閻王,這般生起氣來是個何種模樣。
韓紹真站起身來,雖沒再反駁嚴況,神色卻依舊鎮定自若,話鋒一轉:“好。老夫不提那些陳年舊事,你想怎樣就怎樣吧……但你也知道,那狀元郎,橫豎他都是死路一條的。”
“你何必為著跟我賭氣,一而再再而三的保他性命?”
……
程如一倒吸了口涼氣,捏緊的手不覺抖了一下。
失望?難過?應該沒有吧……程如一心想,或許只有那麼一點點,一點點的失落?又或許……
韓紹真說的不是真的呢?
嚴況的聲音低沉冰冷,透過窗紙,一字一句——
“如你所願,他會熬不過酷刑,留下你要的口供。”
只這瞬間,程如一覺得渾身發冷,他想走,但覺得腿發麻了挪不動分毫。
韓紹真嘆道:“況兒,殺人滅口,再由你偽造口供,這不過就是他原本的下場。但區區如此,如何打動得了三王爺?他一向鐵面無私。”
嚴況略有不耐煩道:“你究竟要如何。”
“我已下帖,今夜亥正三刻,請三王爺來此,一同看審。”
嚴況心下一驚,不可置信看向韓紹真。
韓紹真見他不言語,又道:“只有三王爺親眼所見,才能在陛下面前作保。你呢,就儘管拿出你平日審訊犯人的本領來!這點老夫放心……記著,你下手越重,這證詞也越可信!”
韓紹真說著,從袖中摸出封書信遞給嚴況:“你也不用怕他不聽話。將這封信交給他,他必定至死也不改口。”
門外倏然一陣響動。韓紹真神色難看,連忙去開門,卻被嚴況側身擋住。
嚴況解釋道:“我說過,鎮撫司的人最懂規矩。”
韓紹真有些急了:“況兒!”
嚴況沒有騙韓紹真,鎮撫司的人絕不會偷聽,所以他也很清楚,此刻是誰在門外偷聽。
“信裡寫了什麼。”嚴況依舊擋在門前,不退半步。
韓紹真見拗不過他,只好將信擲在桌上:“打蛇打七寸。縱是窮兇極惡之徒,也有弱點,也有軟肋。這,就是他的軟肋。”
嚴況下意識去拿書信,韓紹真趁機上前,一把將門推開——
房門洞開瞬間,門外卻空無一人。
作者有話說:
這章轉折,不會捱罵吧x
第15章 逼供
嚴況還是第一次感覺,從東堂到靜室的路有這麼長。
廳中燈火,因四下漏風搖曳不止,撕扯著地面人影。嚴況捏著信件,耳邊再度響起方才對話——
他問韓紹真:“為何一定是今日?”
韓紹真只嚴肅道:“夜長夢多,恐再生變。況兒,你不要怪我未曾提前同你商議!此事非同小可,必得在今日解決!”
嚴況壓低了聲:“再寬限兩日。”
程如一舊傷未愈,高熱剛退,他有私心。
韓紹真卻急迫道:“在旁人眼中,他多活一日,老夫能運作的時間也就多一日,三王爺對供詞的信任也就減一分!”
嚴況還想再爭取幾句,韓紹真卻立即又道:“況兒!三王爺今夜一定會來……我知道,你恨我,所以,此刻我這條老命就捏在你手心兒裡,你最後如何決斷,我都不會怪你!因為你是我的……”
“夠了……”嚴況及時出言打斷他。
靜室緊閉的房門擋住去路,也叫嚴況回了神。如今,他要推開這扇門,竟有些艱難。
思緒矛盾間,門卻從裡面打開了。
程如一似笑非笑的站在門前,不知何時竟還穿好了衣裳,鬢髮也理得整齊,一掃他往日那消沉落魄模樣,倒有幾分過去神采奕奕的影子。
“嚴大人。”程如一挑動嘴角,露出一抹笑來。
嚴況看得出來,這笑很勉強。思索片刻,他還是將那信遞了過去。
程如一沒接,只苦笑著搖頭:“不需看,不需看……我生平那點子爛事我自己最清楚,我大概知道這封信裡寫了些什麼。”
他退後些許,騰出位置讓嚴況進門。
嚴況進門來看向對方,程如一卻避開目光,側過身去。
程如一悶聲道:“嚴大人……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好像,好像……”程如一頓了頓,忽然笑出聲來。
“好像,我多無辜一樣。”
失落情緒不過瞬間。程如一心裡不怨不恨,就算韓紹真所言不假,又能如何?畢竟,他本就不在乎生死,畢竟,不管出於何種動機,嚴況真的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無論如何,也讓他在死前不至於太落寞。
程如一伸出手去,想要拍拍嚴況肩膀,卻發現對方站的又遠,長得又高,光是這樣伸手,根本觸不到。
“你都聽見了。”嚴況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出口卻懊悔,自己真是問了個多餘又無用的問題。
“一字不落。”程如一坦然道:“這是我的命,我認,我不怨任何人。”
他走到鏡前看了看自己的臉,又轉頭對嚴況道:“嚴大官人,什麼時辰了?”
“大約申時。”嚴況說著,回手將房門合上,又將那信收入袖中。
程如一道:“好啊……差不多三個時辰總還有吧。”他仰頭,神色裡恍然多了幾分殷切懇求。
“能不能,再帶我出去一次。”
目光交織瞬間,這回換做嚴況立時避開。
“就一眼,看一眼而已。”程如一的聲音開始有些顫抖。他又道:“你信我,我不會跑的,我不會的。”
“你信我麼。”嚴況忽然道。
“啊?”程如一聞言一愣,卻聽見嚴況再次重複道:“信我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