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是熬不過刑審,當場斷氣,也可以是暴病一命嗚呼。
越快越好。正如程如一自己所說的,他的時間,的確不多了。
嚴況猛地皺了一下眉頭。此間複雜神色,全被程如一看在眼中。
程如一又笑了起來。他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只不過方式不同罷了。可是,他在嚴況的眼底捕捉到了一絲不忍。那一瞬間他就知道了,至少……
至少自己不會死的太痛苦了。
他歪頭笑道:“嚴大人,斷頭飯沒酒沒肉,是不是太小氣了?”
“真的一點都不想活嗎。”嚴況蹙眉反問道。
“這個問題大人你問過了,沒有意義。”
程如一說著又拉了個凳子過來,他微微側仰著頭,看向嚴況,嘴角一動露出個人畜無害的笑來。
“嚴大人,這今生的最後一頓飯……”
“我不想一個人吃。”
作者有話說:
一陣秋雨一陣涼。
小程:吃了這碗斷頭飯,來世不做科舉人!
注:詔獄借鑑明代鎮撫司詔獄,多為製造冤案,重刑折磨犯人,以達到目的。
第8章 天光
程如一屈指敲了敲食盒道:“來吧嚴大人,反正這飯,也是你自掏腰包吧?”
說著他又打量了一眼食盒,不由笑道:“王樓啊……這可是上京城最好的酒樓。想來鎮撫司再尊貴,犯人斷頭飯的規格應該也沒這麼高吧?”
嚴況沒應聲,卻也沒拒絕。他上前落座將那一碗清粥推到了程如一眼前,自己則提起筷子隨意的夾了幾口鹹菜。
“嚯,嚴大人這口兒夠重的。”程如一見貧嘴得不到迴應便也只好跟著埋頭苦吃。一碗清粥就著蒸包酥餅下肚,程如一頓時覺得胃裡也舒服了不少。
但這氣氛卻沉悶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程如一忽然想起什麼來,便主動開口打破沉默道:“咦嚴大人,之前你說看到院子裡有貓……是幾隻?”
嚴況聞言認真回憶道:“五六隻的樣子。”
程如一摸著思索:“五六隻啊……那便是老花下了小貓崽兒,不過算著卻少了點啊。”
“一窩四五隻還嫌少。你這心夠狠的,感情不是你生。”嚴況瞥他一眼沉聲道。
程如一無語道:“啊……?!那是之前院裡除了老花,還有黑子和灰灰另外兩隻大狸奴!”
嚴況聞言神色愈加複雜:“老花、黑子、灰灰……這些名字可真別緻。看來狀元郎的才學並用不到起名上。”
程如一更加無語道:“不……不然呢嚴大人?就比如老花,它是花貓,又長得老,叫老花不是正好?難不成要我叫它什麼,彩衫,繁錦、亂霞啊?這聽著也不像貓名吧!你不覺得,若是這般叫起來……就好像青樓老鴇喊姑娘們一樣麼?”
嚴況聞言沉默片刻,隨即不由“噗嗤”一聲笑出來。
……
“你……你會笑?”
程如一愣住了。他本只是想耍耍貧嘴緩和一下要命的氣氛,卻沒想過竟能把這冷臉閻王逗笑。
程如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說這張死人臉,原來也是會笑的。他笑起來時,眼睛,好像亮了一些,眉間常鎖的陰雲,也散開了片刻……彷彿是,更好看了些?
瞧著程如一這副呆若木雞的模樣,嚴況也難得起了玩心,他起身靠近過去,卻把程如一嚇得直往後傾。
見狀嚴況又是忍不住一笑,卻語氣正經給程如一解釋道:“素日那般是有緣故。可如今你既不是朝臣,無需我虛與委蛇,也不是下屬犯人,無需我恐嚇立威,我同你為何不能笑?”
程如一聽了也連連點頭。是啊,自己就快死了,臨了臨了他能願意以真面目相待,也算是個……好人了?
“好,笑……多笑笑好,好看……啊——!”
只聽“砰”的一聲,程如一整個人向後栽倒在地,痛得直哎喲。
他剛剛想的太入神,身子又因為嚴況靠近後傾,一時不慎,便就……如此了。
嚴況頓時斂了笑意皺起眉頭,連忙上前去將他拉起來扶回榻上,隨即又伸手去扒程如一的衣裳。
“噯!嚴大人,幹什麼幹什麼……”程如一驚道。
嚴況動作熟練,沒兩下便把程如一好不容易給穿好的衣裳褪了下來。
“摔著了,上藥,鎮痛。”說著,嚴況從床頭櫃裡摸出一瓶藥。
“啊……哦。”程如一愣愣應道。
嚴況心道,因著那丹藥,程如一的傷果然好的奇快。他背上的傷口已經癒合,只是看著嚇人。嚴況伸手戳了戳他後背,剜了塊藥膏塗勻抹開。
程如一倍感無奈道:“我說……嚴大人,我不是木頭樁子,你戳我,我感覺得到。”
嚴況正用指尖往他傷口上塗藥:“怎麼,疼啊?”
程如一直翻白眼道:“原來嚴大人不光會笑,還會說笑……”
“等等。”嚴況從床底翻出那抄家的包裹,從中翻出把扇子來。只見他認真替程如一扇著風道:“涼快些,沒那麼疼。”
風在後背陣陣撫過,程如一覺得傷口涼絲絲的,彷彿的確沒那麼疼了。
但又好像有些……奇怪?程如一心情複雜,便胡亂轉移話題道:“嚴大人,我之前沒細看……你到底抄回來多少東西?”
“就這一個包裹,其他的都充公了,嚴某分毫未取。哦,你也沒什麼值錢東西。”嚴況道。
……什麼人啊!
專職戳人肺管子嗎!還是說這也是他們詔獄的酷刑之一?!
程如一聞言頓覺好氣又好笑,握拳肩頭髮顫。
嚴況見了卻不解:“抖什麼,哪裡那麼疼?”
程如一深吸了口氣道:“呼……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
嚴況一個沒忍住,又笑出聲來。
疼痛緩解,程如一轉過身來,撥開嚴況的扇子憤憤道:“嚴大人,我快上路了,就,就讓你這麼高興麼?”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此言一出,嚴況怔了怔,隨後撿起衣服給程如一披上。
“程如一。”嚴況喚道。
“嗯?”程如一理著衣裳應道。
嚴況思索片刻,像是終於下定決心。
“出去走走?”
程如一懷疑自己聽錯了。但這四個字嚴況說得格外清楚,一字一句聽在耳中,的確無誤。
程如一指著自己驚訝道:“我……也能?”
嚴況沉聲道:“能。帽兜拉低些,便沒人能認出來。”
程如一心裡霎時蹦出個猜測來,卻又不敢細想,只咬唇躊躇:“……嚴大人。出了事,你要擔責的。”
然而嚴況只面色不改道:“嗯,我擔。”
程如一愣神,思索片刻隨後低聲道:“不合適……要遛彎,大人自己去吧。”
嚴況沒再言語,他俯身同時,手往對方腰窩一搭,直接將程如一給扛走了。
霎時的天旋地轉,讓程如一苦不堪言,這一下子,差點讓他把剛吃的飯給吐出來。
他緩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連忙伸手拍嚴況:“嚴大人……嚴大人我自己會走。”
嚴況沒理會,扛著他繞到屏風後,踢了一腳牆磚機關,密道洞開,便直接扛著人進了密道。
牆壁上火把也接連亮起,如同夜空閃現的兩道火鐮。程如一低著頭看不見,只能看見兩人交匯的影子在火光映照下,晃晃悠悠的,越來越遠,越來越長。
嚴況扛著他大步流星,直接走到了密道口處,才將人緩緩放下,道:“自己走?”
“噯……好,好。”程如一穩了穩身形,眼前卻忽然一黑,彷彿是什麼東西遮住了雙眼視線。
緊接著,耳邊傳來了“咯吱”的開門聲。
嚴況在他耳邊低聲道:“閉眼,慢慢睜開。”
程如一闔眸。耳邊熱息伴隨著醇厚嗓音惹得他心神浮動,遮蔽視線之物也隨之移開,一瞬間,有光線透過眼瞼。
很亮很亮。甚至讓程如一有些想要流淚。
他的手腕被人抓住,高大身影帶他走出密道,身後傳來石壁攏合的聲音。
腕上的手同時放開。程如一知道,剛也是這隻手捂住了他的雙眼。
許久不曾見光,程如一覺得自己像地府裡溜出來的小鬼,此時置身陽光下,竟渾身的不自在。他皺著眉,仰起頭,又低下頭,努力適應著光線,緩緩睜眼的瞬間,卻還是有滴淚順著側臉滾落下來。
雨後雲層消散得乾淨,一眼望去,碧空如洗。
壓制心中忌憚,程如一往前走了兩步,吸了一口這人間煙火氣。
他之前一直被關在大理寺,後來轉到鎮撫司。期間雖然不過半月之久,再臨人間,卻恍如隔世。
“走了,別杵在這兒,很奇怪。”嚴況提醒道。
程如一回過神來,戴上帽兜拉低下來:“噯,嚴大人……好端端的遮這麼嚴實也很奇怪吧?”
嚴況往前走著,聞言滿不在乎道:“那你就扯下來。反正認識你的人,也不會在這大街上閒逛。”
程如一前後望了望。原來這暗門藏在街邊的窄深巷裡,因為後面就是鎮撫司,一般也沒有人敢靠近。
“罷了,還是少給嚴大人惹麻煩……”程如一垂頭壓帽,跟著嚴況出了深巷,卻只看見不同的鞋面來往。
沉重的有,輕快的也有,麻草的有,滾錦的也有。
嚴況引著他,走得比平時慢了許多。他看著程如一不自然的模樣,忍不住道:“你這樣很像做賊的。若換我平時在街上遇到,定然動手捉了送到府衙去。”
“嚴大……官人。”程如一及時改口:“我如今難道不是做賊的嗎?”
嚴況沒應,卻忽然拉過他的手,塞了一袋東西過去。
嚴況只道:“幫我拿著銀子,我買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