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十來米長的走廊,如宋美辰所料窄得像一根筆直的腸子,閉塞卻陰風陣陣,一下一下撩過面板,像遊魂的手在摸人的腳踝。從葉輕舟這裡到走廊盡頭,懸著四盞紙糊的六角宮燈,紅得邪乎,燈穗一下一下微微抖索,燈光像夜半破廟裡的燭火忽明忽滅,晃得整條走廊印堂發黑,鬼影重重,下半截漆黑如深淵,踩下去腳就會不見。
牆壁上隱隱可見老舊的木質花紋,很難想象這牆的另一面正貼著灑金的牆紙,映著紅黃藍綠的靡豔的燈光,客人紫漲著臉在燈下連唱帶嚎。
葉輕舟忽然覺得,這裡根本就是個冥婚現場,她被埋在裡面,來客被隔外面,舉著麥給她號喪。
她收回眺望的目光,想要反手探到身後去抽揹包側面的夜視鏡,卻在手掌擦過牆面的一瞬間敏感地發現牆面有一小塊凹凸不平。
她仔細去摸,不禁心中一凜——有字!
不是花紋,不是裂縫,而是有人在這裡刻了字!
她從前往後一點點摸過去,指尖順著那些凹槽一路遊走,在心裡轉化成橫豎撇捺,再細細組裝。
三個字:換衣服。
葉輕舟又仔細確認了半天,就這三個字。
啥意思?換衣服?這又不是澡堂子!
葉輕舟懵了一下,卻一瞬間福至心靈,微微起身輕手輕腳抬起壓在上面的那個紙箱,果然在下面的紙箱裡找到了藏著的一套衣服。
一條看不出什麼顏色的齊胸衫裙。
葉輕舟立刻反應過來——這裡叫“唐宮”,所以來往的女性員工很可能都要做唐朝仕女的打扮。這條裙子底邊全都開了線,大概就是因為已經穿破了才被丟棄的。至於它剛好出現在這裡,牆邊又有那麼幾個字……
葉輕舟迅速在心裡盤出了兩個結論:一,“唐宮”裡很可能有自己人;二,這條走廊一定佈滿了監控。
難怪入口那麼稀鬆,這地方根本就是一口捉鱉的大甕。
但葉輕舟才不想當鱉,她要搗了這口缸。
她再不猶豫,藉著紙箱的遮擋迅速換上那條裙子,藏好自己的衣服和揹包,頭髮草草挽了個髻,將彈簧刀和甩棍分別掩在左右袖筒,做了個深呼吸,一頭扎進了那條紅黑交錯的影幕裡。
葉輕舟這身打扮不能戴夜視鏡,她只能極小心地走,動用所有感官維持平衡。前路明瞭又暗,宮燈懸在頭頂,燈穗如同蛇吐出的信子,伺機奪人性命。
行至走廊盡頭,她本能地想要背靠在牆邊聽聽動靜,但想到現在的一舉一動可能都被什麼人監視著,她也只好如常走下去。拐過這個彎,前面的路和剛才的大同小異,葉輕舟想,走,怕啥,擔心那麼多也沒用,進了墳頭哪有不見鬼的道理,來誰弄誰!
她把步子壓得緩慢,以便來了什麼東西能有時間反應。
按照宋美辰推算的路線,她大概還要走兩百多米才能到達樓梯間的位置,中間要拐七次彎。放鬆,放鬆——葉輕舟一邊倆眼珠子探照燈似的在眼眶裡轉來轉去來回掃射,一邊努力讓自己走得端莊自然不露馬腳,可就在拐過第五個彎往前走了沒兩步的時候,她還是不免腳下一頓,身子登時僵住了。
沒路了。
她拐進了死衚衕裡。
不對啊,她來之前把宋美辰標註的路線記得清清楚楚,難道宋美辰的推理出錯了?
她這樣鑽進死衚衕裡,會不會已經被看監控的人發現,那些人會不會已經在來抓她的路上,會不會立刻警覺起來把黎溯轉移走……或者直接,殺了他?
她搞不好闖下大禍了。
可現在不是寫檢討的時候,站在這裡跟這堵牆大眼瞪小眼也沒用,走廊裡暫時沒聽見異響,先掉頭再說!
葉輕舟迅速轉身,下一秒魂直接飛了一半。
她面前站著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人。
一米開外,暗紅色羊角宮燈正下方,和葉輕舟一模一樣的齊胸衫裙,昏暗中詭異的濃妝,描得蜘蛛腿一樣的睫毛,端著雙手,全無聲息地出現在這裡,若不是這一回頭親眼看見,葉輕舟絲毫沒有察覺自己背後多了一個人。
那個女子睜圓了大得不合比例的眼睛,用力直視著葉輕舟。
葉輕舟暗暗攥緊了袖中的武器。
但那女子拿她那雙碩大的鐳射眼嗞了葉輕舟片刻,竟然沒有動作,反而緩緩轉身,一副要走的樣子。
葉輕舟還沒鬧明白這是哪出,卻見那女的轉身後又回頭看了葉輕舟一眼,然後真的走了。
葉輕舟忽然明白過來——那個女的要她跟著她走!
從入口的刻字,到這身衣服,再到這個突然出現的帶路 的女人,都是有人提前安排好的!
是誰?警方臥底?組織叛徒?為什麼認識她,又怎麼猜得到她今晚要來?
葉輕舟身體和思維分了家,腳下一步不停隔著一米多遠跟在那女人後面,腦子裡瘋狂扒拉這些異象要搞出個秩序來,不料剛走過一個拐角,怪事又發生了。
那女的不見了。
幽暗通紅的走廊上,只剩下了葉輕舟一個人,安靜得彷彿那女子從來就沒出現過。
難不成這裡還真是鬼府嗎?
然而容不得她繼續想下去,身側的牆突然裂開一條縫——一道暗門!
葉輕舟第一反應就是要往旁邊大跨一步躲開,可情急之下忘記了這條走廊就這麼點寬,她剛抬腳就撞在了對面牆上,這時暗門中伸出一隻手來,直接把她抓了進去!
宋美辰聽到耳機裡傳來“呼”的一聲,響得直剌耳朵,這是葉輕舟在吹麥,要她報警!
她連忙點進鄭瀟的名字按下撥號鍵,正在那裡念著“阿彌陀佛”祈禱鄭瀟趕緊把電話接起來,耳麥裡忽然又傳來“呼,呼”的兩聲。
是取消報警的訊號。
第三十四章 神秘故人
宋美辰心再大也不敢拿葉輕舟的小命開玩笑,一時間只怕自己是聽錯了,竟然不敢結束通話電話。而像是洞悉宋美辰的想法一樣,耳機裡很快又傳來兩聲極響亮的“呼,呼”,幾乎吹涼了宋美辰的腦殼,宋美辰終於不再猶豫,把電話結束通話了。
葉輕舟被強大的慣性帶了個趔趄,但立即站穩迅速回身,同時右手出袖“啪”地一下甩開棍子,舉臂便向那人劈過去。那人顯然也不是吃素的,早料到葉輕舟的招數一般側身一閃,三兩下便抓住了她的手腕,隨即轉過臉來,面無表情地看著葉輕舟。
葉輕舟看清他的面容後,即便一向處變不驚,也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沉默幾秒後,她緩過神來,嬉皮笑臉地對那人說:“姐夫,這麼巧,你也來玩啊。”
“姐夫”對她套近乎的行為無動於衷,聲音冰冷中帶著諷刺:“葉老師,你做事永遠那麼魯莽,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葉輕舟不以為意,還是笑眯眯的:“姐夫教訓的是。不過,你丈母孃剛過世,你怎麼不在家陪陪胡老師,反而一個人跑這裡逍遙來了?”
簡鋒不接她的話,依舊繃著一張不苟言笑的臉說:“你是來找黎溯的吧。”
葉輕舟的笑意凝固在臉上。
簡鋒鬆開她的手腕,退遠一步,又恢復成從前成功人士的模樣:“黎溯的確在這裡。”
葉輕舟面上的笑意消失殆盡,逼視著簡鋒:“你是什麼人?”
餘光掃到他的身後,幾十個螢幕閃著熒光,正是外面走廊的監控。
“今晚本來不是我值班,”簡鋒回頭看了一眼監控螢幕,又轉回來簡單掃了一眼葉輕舟的裝扮,“而且,你已經穿成了這樣,又被我的人帶到這裡,想必你猜得到我是什麼人。”
葉輕舟不答話,冷冷看著他。
“你想得明白,我就不必解釋,你想不明白,我就更沒必要跟你解釋。這裡的情況你也都看見了,憑你這點上不得檯面的功夫,根本不可能把黎溯救出去。你信我,我就直接給你交代一句實話,黎溯沒有死,也不會死,你要是真心為他好,就乖乖回去等著,要不了太久你就能見到他了。”
葉輕舟將信將疑:“不先找到靳雲霏,組織怎麼可能會放了黎溯?”
簡鋒嗤笑一聲:“找不找得到靳雲霏有什麼關係?一個小丫頭而已,能跑出多遠去?就算警方找到了她,又能從她嘴裡問出什麼來?聽我一句勸,回去等訊息,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不會太久?你這話什麼意思?”葉輕舟心跳已經亂了節奏。
簡鋒:“意思就是,組織這一次沒有打算要他的命,所以等到他撐不下去的時候,自然就會放了他。看那孩子的身體狀況,最多後天他就到極限了。你心疼也沒用,現在收手,好歹還能等到他活著回去,要是一意孤行,恐怕就只能給他收屍了。”
空曠的樓頂,刺人的寒風無遮無攔地撲打在葉輕舟身上。宋美辰已經催了好幾次了,可她就是不想回去溫暖的酒店裡,好像自己舒服了,就是對黎溯的背叛一樣。
葉輕舟生平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無計可施。
那個來歷不明的簡鋒,派大眼女掩護她回到了來時的入口,承諾她溜進來的事不會被組織知道,卻也毫不留情地將她趕了出來。雖然不知他善惡忠奸,但他的話說得沒錯,就憑葉輕舟這半桶水的實力,的確沒辦法從那樣的境地裡把黎溯救出來。可是,難道她真的就只能束手無策地等著,眼睜睜看著黎溯受盡折磨,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嗎?
夜色在漸漸淡去,天地間瀰漫著深藍色的霧氣。此時是凌晨五點多鐘,距離黎溯被抓已經過去了六個小時。葉輕舟不敢去細想這六個小時黎溯都經歷了什麼,她怕自己稍稍一想,就會喪失全部的思考能力。
“小舟,別急,會有辦法的,冷靜點,一定會有辦法的。”宋美辰聽到了她和簡鋒的全部對話,心裡比葉輕舟還急,但是當媽的不能在閨女面前掉鏈子,
“媽,我也想不急,可是……”可是,每拖延一分鐘,對黎溯來說都是難以想象的煎熬。
葉輕舟想起昨天晚上在昕陽市局,黎溯在餘聞君出現後話語中似有若無的自嘲和酸意,想起他臨走時執意叫醒走神的自己,只為讓她聽見那一句“我走了”。自己對黎溯的話充耳不聞的時候,他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失望,會不會誤以為自己不在乎他?離開的時候,他是不是已經預料到自己此去凶多吉少,所以一定要認認真真地和她道個別?
葉輕舟,你怎麼那麼蠢笨?你不是早就已經猜到了黎溯處境危險嗎?一個殺手,一沓照片,一個七年未見突然出現的故人而已,怎麼就讓你方寸大亂了?如果你能在黎溯離開前早早察覺出他的異樣,將他留在身邊,事情又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葉輕舟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時,安靜許久的耳機中傳來宋美辰嗡嗡嗚嗚的聲音:“金蟬脫殼?唔……拋磚引玉?不對……借刀殺人?嘶……以逸待勞?no no no no……”
葉輕舟皺著眉頭抽了下鼻子:“媽,你在這念什麼經呢?”
宋美辰在耳機那頭一本正經:“我在看《三十六計》呢,這種時候自己的腦子不夠用,就應該借鑑一下古人的智慧。你現在不也沒轍嗎?不如好好聽我念念。我繼續了啊——指桑罵槐,沒用;趁火打劫,嗯……擒賊擒王,王是誰不知道啊……關門捉賊,這個……”
葉輕舟雙眼一亮:“關門捉賊!”
“關門捉賊?你想到辦法了?”宋美辰連忙問。
葉輕舟將因果利害在腦中飛快思量了一遍,終於抬手抹去了臉上冰涼的淚痕,眼中閃射出不羈的戾氣:“辦法是有了,不過,‘關門捉賊’這四個字太文明瞭,我不喜歡,還是‘關門打狗’合我心意。”
第三十五章 捨命相救
“葉老師,你確定要這麼做嗎?這樣一來,你就相當於正式和他們撕破臉了。”鄭瀟在電話那頭問。
“這臉不撕還留著幹什麼?他們對我,先是放火,後是殺人,現在又綁架黎溯,還指望老孃跟他們講和氣?”葉輕舟憤憤幾句,又冷靜下來,“我擔心的是你,鄭警官,沒有你我唱不成這齣戲,我怕會連累了你。”
鄭瀟“呵”了一聲,因為抽了一晚上煙,聲音有些沙啞:“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幹警察這麼多年得罪的人都夠一個加強連了,再說,你個老百姓都已經做到這一步,現在知道了黎溯在哪,我當警察的有不救他的道理?”
葉輕舟心下篤定:“謝謝你,鄭警官。”
黎溯,等著我,我來救你了。
清晨六點半,寒意 料峭。整條街道半夢半醒,零星的長者已經出來買菜鍛鍊,大部分人還在各自的窗格後面沉沉酣睡。唐宮 ktv 絢麗的霓虹燈在漸漸亮起的天色中變得黯淡,像歡愉了整夜的舞女臉上的殘妝。通宵玩耍的客人們開始陸陸續續地離開,門童強撐著鬆鬆垮垮的笑容一一鞠躬相送,只等著客人散盡,好鑽進溫暖的被窩裡痛痛快快地睡上一整天。
他偷偷打了個哈欠,淚眼朦朧中卻見門前空地上湊過來幾個人,正仰著脖子指指點點。一眨眼的功夫,人群就像發現甜食的螞蟻一樣聚攏過來,明明前一秒街道還空空蕩蕩的,也不知道從哪突然冒出這麼多人來。
門童覺得蹊蹺,跨出門外走遠幾步,順著人們指點的方向抬頭看去,只見唐宮樓頂邊緣竟坐著一個人,兩腿垂在外面,遠遠望去身影瘦瘦小小的,彷彿一陣風隨時能把她吹下來。
門童心道不妙,也顧不上搭理圍觀的人對他的詢問,三步兩步衝回唐宮,忙慌慌地去找主事的人。
“暉哥暉哥!不好了!”門童見到穿著一身經理制服的上司立刻拉住他,“咱們樓頂上坐了個人,看樣子像是要鬧跳樓!”
被稱作“暉哥”的人是唐宮的大堂經理叢暉,聽了門童的話臉色一沉:“你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