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舟聲音悶悶的:“頭暈。”
黎溯沒好氣地嘲諷她:“這會兒知道難受了?不知道是誰剛才滿樓單腿蹦,還嫌棄人家扶你的人走太慢。”
葉輕舟半天沒回嘴,彷彿已經沒什麼力氣了,只是軟軟地貼著黎溯。黎溯漫不經心地想,被損了還不趕緊罵回來,她這不是吃虧了?
有一瞬間他覺得有點好笑,緊跟 著心中突然升起一點憐惜,語氣也不自覺地柔了下來:“行了,我不說你了,馬上就到醫院了。”
宋美辰說得沒錯,葉輕舟今天的確是有些“點兒背”,她的額頭跟焊在地上的不鏽鋼垃圾桶撞在一起,颳了個大口子不說,還撞出了輕微腦震盪;腳腕被毛二踩了那一下,姿勢力道都很“寸”,直接給踩成了骨裂。幸而裂得不算太嚴重,醫生幫她固定了傷處之後又開了消炎針,囑咐她在醫院打完針多觀察一天再回家。
黎溯用輪椅把葉輕舟推到了病房,這時候葉輕舟已經基本睡著了。黎溯把她的點滴瓶掛到床頭,剛準備叫她自己上床躺著去,可一回身,卻看見她歪著頭窩在輪椅裡,小小的一張臉慘白慘白的,好像呼吸聲都比平時弱了許多。黎溯看得出葉輕舟不是個會輕易呼病喊痛的人,這會兒這個樣子,應該是真的非常難受了。
“傷這麼重還非要逞強。”黎溯嘴上抱怨著,雙手卻輕輕將葉輕舟攏進懷裡,小心翼翼地將她從輪椅上抱了起來,緩緩放在病床上,又替她蓋好了被子。
他並不覺得自己關心她,只是睡著了的葉輕舟總歸不比白天那樣煩人。
想著應該打電話跟她父母知會一聲,可是葉輕舟已經睡了過去,黎溯只好掏出葉輕舟的手機,用她的指紋開了鎖,打算跟叔叔阿姨報個平安。但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葉輕舟手機通訊錄備註的風格非常清新脫俗,唯一能看懂意思的是“豆腐腦張叔”,其他的有花有草,有貓有狗,海天山川,牛鬼蛇神,反正就是沒有一個人名。
黎溯無語地翻了兩遍,突然有些好奇葉輕舟給他備註的名字是什麼。
他先把葉輕舟的手機調成了靜音,然後用自己的手機打了過去。他想了很多種可能,損他的,調侃他的,或者完全不沾邊的,可是葉輕舟手機亮起時,來電顯示的名字卻是——一個問號。
葉輕舟給黎溯做的備註,只有一個問號。
黎溯頗有些意外,轉頭去看病床上的葉輕舟。闔上的雙眼斂去了她清醒時精明銳利的鋒芒,一張白淨清秀的面孔乖巧柔順,呼吸聲微弱而均勻。那安靜的面容映在黎溯的眼中,成了一個小小的縮影,順著視神經到達了他的大腦深處,慢慢融化成了一塊記憶。
第二天上午九點,葉輕舟醒了過來。她的身體狀況恢復了許多,可是情緒有些低落,而且對黎溯總是淡淡的。黎溯從前覺得她笑嘻嘻死纏爛打的樣子很讓人鬧心,可她忽然對他愛答不理了,他又有些不習慣。問她怎麼了,她也懶洋洋地不肯多說,搞得黎溯一頭霧水。
葉輕舟還是有些頭暈,吃完早餐就又睡了過去。再次醒來是中午時分,黎溯已經走了,只有她媽媽坐在她的床邊,正在用她病房裡的電視看綜藝。
宋美辰見女兒醒了,先是把自己帶來的乾淨衣服拿出來讓她換上,然後出去了一會,回來的時候手上提著兩個飯盒,說是葉輕舟的午飯,丟給葉輕舟之後便接著看電視去了。
葉輕舟開啟飯盒一看,是可樂雞翅。
她心頭頓時疑雲大起,嚐了一口之後發現果然是熟悉的味道,她立刻衝宋美辰大喊:“媽!你這可樂雞翅哪來的?!”
宋美辰無比自然地回答:“小黎借樓下飯館的廚房給你做的呀。”
“那他人呢?”
“在水房給你洗衣服呢。”
“……”
葉輕舟覺得心好累。
二十分鐘後,黎溯端著一個塑膠盆回了病房,先是恭恭敬敬地跟宋美辰問了好,然後往葉輕舟那邊看了一眼,看見葉輕舟面前的飯盒已經全空了,她正面無表情地擦著嘴,黎溯稍稍放心,走到窗臺邊曬起衣服來。
等到衣服曬完,黎溯轉過身來,才發現宋美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無聲息地溜出了病房,屋裡只剩下了他和葉輕舟。
葉輕舟靠坐在床頭,眼神空洞,明顯還是不想搭理黎溯。黎溯走過去,收拾了飯盒,然後坐在她床邊,再一次問她:“你到底怎麼了?”
其實葉輕舟也不太能說清楚自己到底生的是哪門子氣,她就是覺得很委屈,曲悠揚遇害的時候,黎溯說自己不能跟警察碰面,葉輕舟就一絲不苟地替他藏著掖著,連自己老爸都瞞,從來也沒逼問過他一句為什麼。可她這樣真心實意地替黎溯著想,黎溯非但不領情,還轉頭就拿她當藉口去騙警察,騙就騙,還非要說……非要說出一副情深義重的樣子來。更可惡的是,他還打個巴掌給個甜棗,以為給她做一頓飯洗兩件衣服她就什麼都不計較了,他這是拿她當傻子嗎?
想到這裡,葉輕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也不回答黎溯的問題,只冷冷地說:“你怎麼還不回奕城?不用打工了嗎?”
黎溯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到底怎麼了,你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出來嗎?”
葉輕舟彷彿聽了個天大的笑話,整個人顫顫地冷笑起來:“你說我有事不好好說?黎溯,你自己又好到哪裡去了?我問你,你昨天到底為什麼來昕陽?你敢跟我說實話嗎?”
黎溯神色一僵,踟躕猶豫地看了葉輕舟半天,最後還是沒開口。
“呵,黎溯,我知道你討厭我,可是我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對你不利的事情吧?我們認識那麼多天,你做出那麼多沒法解釋的舉動,我一個字也沒有多問過你,對不對?我尊重你,體諒你,你卻當我是個無知無覺的傻子,隨隨便便拿來利用欺騙!”葉輕舟失望至極,扭過頭去不再看他:“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宋美辰在走廊裡遠遠看到黎溯離開,背影似乎有些落寞。她回到了病房,一進門就看見葉輕舟坐在床上抱著膝蓋,整個人屈成一團,竟然哭了。
這麼快就吵架了?宋美辰訝異地想。
葉輕舟憋憋屈屈地哭完抬起頭來,發現她的親媽完全沒有要安慰她的意思,甚至臉上還有點看戲的表情。她一肚子沒處撒的野火瞬間爆燃,怒氣沖天地衝宋美辰喊:“媽!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啊!你昨晚為什麼不管我把我塞給黎溯?你認識他嗎?知道他是幹啥的嗎?不怕他把你姑娘給賣了嗎?”
宋美辰淡定地看著葉輕舟發火,哼了一嗓子回懟她:“你能賣幾個錢?”
葉輕舟知道她媽說話就是這個風格,沒什麼惡意,可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滾滾而下。
宋美辰見女兒是真的傷心了,終於收起戲謔的神色,認真地問她:“小黎到底怎麼著你了?”
葉輕舟哭得一抽一抽的,順了半天氣才憋出一句:“他拿我當藉口撒謊,還不告訴我實話。”
葉輕舟還想好好控訴一下,說自己是怎麼掏心掏肺地維護著他,他又是怎麼狼心狗肺地不拿她當回事,可是話還沒出口,宋美辰就伸手按住了她。
“小舟,”宋美辰少有地用語重心長的口吻對葉輕舟說,“媽媽告訴過你,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你不能無緣無故地要求別人對你坦誠。還有,在昨天那樣的情況下,黎溯用你當撒謊的藉口,這不一定是他的本意。但是後來聽到你吐了,他跑過來的時候眼裡的焦急和擔心,卻一定是出於他的本意。”
葉輕舟愣愣地看著宋美辰。
宋美辰正經不過一分鐘,又故作誇張地嘆了口氣:“唉,可憐了我們小黎,自己身上還有傷呢,就帶你來看病,可某些人不但不領情,還把人家給攆走了。”
葉輕舟聞言連忙追問:“黎溯怎麼了?”
宋美辰看著女兒著急的樣子有些想笑,但還是憑藉一個戲精良好的職業素養生生忍住了:“你不知道吧?今天我過來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他脖子後面有一道淤痕,一問才知道,前天晚上他爸心情不好,拿藤條打了他一頓。唉,你沒看見他那後背給打的呦,下手太狠了。就這樣昨晚他還揹著你來醫院呢,嘖嘖,好心沒好報啊。”
第十四章 同眠
葉輕舟沒理會宋美辰的陰陽怪氣,甚至完全忘記了自己正在生氣這件事,腦海中只有那幾句話在滾動播放。
“他聽見你吐的時候,眼裡的焦急和擔心,一定是出於他的本意。”
“他自己身上還有傷,就帶你來看病。”
“就這樣,他昨天晚上還揹著你去醫院……”
彷彿有一雙手往反方向牽扯著時光,她想起黎溯看向她時無奈又困惑的表情,想起他特意跑去借人家的廚房給她做午飯,想起他那瘦得有些過分、隱藏著重重傷痕的後背,把她背起來時,凸出的骨節硬硬地抵在她的胸口,硌得她心裡生疼。
印象中黎溯對她大多是冷面相向,最好的時候也就不鹹不淡而已。葉輕舟一直以為他們之間的關係全靠 她一個人死不要臉往上湊才得以維持,可是宋美辰剛才卻說……卻說……
她突然有種衝出去把黎溯追回來的衝動。
宋美辰欣賞了一會葉輕舟恍惚的表情,忽然雞賊地一笑:“要不要老媽教教你怎麼哄他?”
葉輕舟猛地反應過來,瞪了宋美辰一眼,兩頰微紅地罵了一句:“滾蛋,哄個屁。”
宋美辰大笑不止。
按計劃這天晚上葉輕舟就可以出院了。可是不知道是因為傷口發炎還是情緒起伏,從下午開始她就有些發燒,只好又在醫院多住了一天半。
昏昏沉沉的時間裡,葉輕舟總是會夢見黎溯,有時是他照顧程奶奶的場景,有時是他在毛二是屍體旁抬起頭的樣子。算起來他回奕城也有兩天了,應該在繼續打工了吧?他在做什麼工作呢?等我病好了回了奕城,查查就知道了。到那個時候,他還會不會為了今天的事怪我……
出院那天,葉輕舟和宋美辰打了輛計程車回到家中,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熱氣騰騰的米飯香味。
葉輕舟還以為是她爸提前回家了,可是走到廚房門口,才萬分驚詫地發現那個穿著圍裙正在切菜的人居然是黎溯!
“你……你沒回奕城?”葉輕舟結結巴巴地問。
宋美辰湊上前去,理所當然地接過話來:“是啊,小黎這幾天一直住在咱們家啊,就睡在你房間。”
what?!!
葉輕舟眼睛瞪成了銅鈴,在黎溯和宋美辰之間來回掃視。
黎溯禮貌地跟宋美辰打了招呼,然後又衝葉輕舟微微一笑。
葉輕舟倉促地回了一個僵硬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宋美辰大大方方地說:“哎呀你這姑娘怎麼還害羞上了,你住院這幾天吃的飯都是人家黎溯給你做的呀,你不是吃得挺香的嗎?”
葉輕舟又遭受了一重打擊,感覺自己已經快被劈得外焦裡嫩了。蒼天在上,她這兩天發燒燒得迷迷糊糊,本來就沒什麼食慾,吃飯只是為了活著而已,況且生病的時候嘴裡根本沒味道,哪裡吃得出是香是臭!
宋美辰還在那裡沒心沒肺地叨叨,黎溯也沒說什麼,默默地低頭忙活著。葉輕舟忽然覺得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孤獨,意識到這樣任他一個人勞碌不太合適,便打發宋美辰去休息,自己進了廚房給黎溯幫手。
其實黎溯並沒有覺得一個人在廚房忙碌有什麼不對,葉輕舟進來之後他反而更加麻煩,一邊要做自己的事,一邊還得提防著葉輕舟闖禍。最後葉輕舟在廚房轉悠了半天,所做的唯一貢獻就是在黎溯放調料的時候幫他擰了兩次瓶蓋。
最後一道菜出鍋的時候,葉予恩也回來了,手裡還提著一瓶紅酒。
“小黎,能喝一點不?”他衝著黎溯揚了揚手中的酒瓶,可黎溯還沒來得及回答,葉輕舟就搶先一步嚷嚷起來:“爸!黎溯才十九!”
葉予恩幽怨地說:“呦呦,也不知道是哪個敗家孩子四歲的時候就偷我酒喝,還哪瓶貴偷哪瓶!人家黎溯十九歲能做一桌子菜,你到現在連根黃瓜都拍不扁,在這跟我嚷嚷個屁啊!”
黎溯身體不好,不適合喝酒,葉予恩也不勉強,讓葉輕舟拿了瓶飲料給他。老葉自己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又嚐了嚐黎溯做的菜,享受地點了點頭:“真不錯。小黎呀,今天辛苦你啦,以後來昕陽玩就住在我家,下次這個案子忙完了,叔叔做飯給你吃。”
黎溯乖巧地點頭:“謝謝叔叔。”
葉輕舟順著話茬問:“案子查得怎麼樣了?”
葉予恩眯起老眼,神色怪異地盯著葉輕舟,葉輕舟瞬間會意,痛快地一拍胸脯:“今天我洗碗!”
葉予恩滿意一笑,慢條斯理地述說起來:“我們目前可以百分百確定的事情只有一件——性侵曲悠揚的人就是毛二。另外,法醫從曲悠揚左手指甲裡提取到極少量的人體面板組織,與毛二 dna 不符,所以我們高度懷疑殺害曲悠揚的兇手另有其人。鬼城發現的四種鞋印中,除開毛二和曲悠揚,剩下一大一小兩種鞋印,大的 44 碼左右,小的 38 碼左右。結合你的證詞來看,目前那個‘三八’有重大嫌疑。”
葉輕舟又問:“那撞死毛二的車呢?”
葉予恩:“套牌車,找到的時候已經燒的就剩個架子了。”
葉輕舟筷子上夾著一根青菜,一直吊在碗口,也不吃,也不放:“也就是說,兇手殺毛二是早有預謀的。”
葉予恩點頭贊同:“他被殺的原因一定跟曲悠揚有關,所以這個案子的突破口還是在曲悠揚身上。只不過,曲悠揚和毛二都是奕城人,我們這邊能做的只有曲悠揚和毛二的屍檢,以及毛二被殺現場的取證,兩個被害人的社會關係這些還是隻能交給奕城警方去查。”
葉輕舟明白其中的利害,一時間沒再說什麼。葉予恩卻話鋒一轉,對著黎溯說:“接下來的事情就全指望你爸爸了,相信他們那邊很快就能查個水落石出。”
黎溯原本已經走了神,猝然聽到這句話,很勉強地對著葉予恩扯出了一個笑容。
葉予恩又補充道:“你爸爸這段時間壓力很大,估計也顧不上你,你身體不好,自己要多加註意,週末沒什麼事就跟小舟一起回來昕陽住兩天。”
宋美辰聽到這不樂意了:“他爸壓力再大,也不能拿孩子出氣吧?黎溯又做錯什麼了?就算孩子真有錯,打兩下教育教育也就行了,怎麼能真下狠手?”
葉予恩眉頭一皺:“有這事?”
“可不是!”宋美辰忿忿不平地說,“老葉,你得跟黎成嶽說道說道,哪有他這樣打孩子的啊!”
黎溯有點不知所措,小聲對宋美辰說:“阿姨,沒事的,我爸現在也不經常打我了。”
葉予恩搖晃著紅酒杯,思忖著道:“我跟黎成嶽並不熟,更何況熟人也不好插手人家的家務事。我儘量讓他沒時間回家吧。”
宋美辰高興地笑了:“好好好,這辦法好!”說罷又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興奮地轉向黎溯:“對了!我聽小舟說你在打工——打工嘛!在哪兒打不是打,來昕陽吧,阿姨教你學木工!不是跟你吹,就你阿姨我這手藝……”
葉予恩連忙挖了一大勺米飯塞進宋美辰嘴裡:“就你這手藝,現在的孩子才不稀罕學,快吃飯吧宋阿姨!”
黎溯有些感激地看了他們一眼,輕聲說道:“謝謝叔叔阿姨,讓你們費心了。”
宋美辰鼓著兩個腮幫子連連點頭:“多好的孩子。”
話題慢慢扯到了其他事情上。黎溯默默地吃著飯,在心頭那種混雜著憂愁、不甘和感激的複雜情緒漸漸沉下去後,一個新的疑慮緩緩浮上了水面。
葉予恩今天才第一次見到自己,他怎麼知道自己是黎成嶽的兒子?
不僅他,宋美辰、葉輕舟,他們好像都早就知道了自己奕城市局局長兒子的身份,可是自己明明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