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伯伯,請借文房四寶用一用。”
葉孤鴻提出要求,季大寶立刻讓人取來筆墨紙硯,親自起身磨得墨濃,訝異道:“孤鴻,你如何會知道陸路能通。”
葉孤鴻順口編個理由:“小時候,看我父親同兄長們講解天下地理,隱隱有些印象……”
一邊說,一邊持筆,劃出一條曲曲折折的海岸線。
季大寶搖頭道:“你家的事,我聽你季師姐提起過,‘風見愁’葉大俠雖然是鐵骨錚錚好漢,亦做水上買賣,但他常來常往的乃是贛江,和大海畢竟不同……你且等等,我喚一個真正精通天文地理的大行家,來瞧瞧你說的路線。”
說罷起身出去,葉孤鴻笑一笑,顧自完善地圖。
他自長江入海口往上畫起,渤海黃海,日本海,鄂霍茨克海,一直畫到勘塞加半島,白令海,阿留申群島,畫了整整一張紙。
滅劫先還有些不信,只道是徒弟擔心她安危,編造虛言哄她。
誰知葉孤鴻信筆畫來,竟似成竹在胸一般,不由越看越是認真。
這是季大寶匆匆回來,身旁跟著一位年近四十、書生摸樣的中年人。
此人大耳長目,長髯偉貌,神情威嚴間不失溫和,見了滅劫師太,微笑拱一拱手,也不多言,便探頭去看葉孤鴻所畫地圖。
看得片刻,此人“咦”了一聲,伸手一指:“此乃登州?”
葉孤鴻看他一眼,見他形貌不凡,不敢小覷,點頭道:“不錯。”
那人點點頭,又指了指渤海黃海:“那麼這是東海了。”
隨即連指兩處:“這裡是高麗,這個大島是扶桑國,其間乃是鯨海。”
葉孤鴻笑道:“先生法眼無差。”
那人搖頭道:“不算什麼。”
伸手指著後世海參崴所在一點,自語道:“此永明城也。”
又指著後世庫頁島位置道:“此骨嵬也!”
指後世尼古拉耶夫斯基區道:“此徵東元帥府所在。”
指鄂霍茨克海道:“此北海也!”
季大寶介面道:“這就是遼陽行省所在吧?”
那人點頭,伸手沾墨,於北海之西,淺畫一道:“此外興安嶺也,女真人叫東金山,蒙古人叫金阿林,再向北去,便是驅度寐、夜叉、流鬼諸國。
隨即伸手指向勘塞加半島,緩緩道:“此乃極北之地,歷代版圖,罕有企及,你若問別人,一百個人一百個不知,在下卻是略知一二——”
他拈鬚思考片刻,點頭道:“此處應是流鬼國所在,唐貞觀十四年,其國王子‘可也餘志’來長安納貢,唐太宗封其騎都尉。《唐書》明言記載,‘流鬼國三面阻海,一面通陸,北至夜叉國’,‘來長安,跋涉一萬七千裡’。”
葉孤鴻很是佩服,抱拳道:“先生博學,晚輩佩服。”
那人忽然笑道:“我原也不知其國所蹤,見你所畫地圖,遼陽行省以下,與我所知皆無二,外興安嶺以上,夜叉、流鬼等地,亦合典籍記載,方能對照認出。小兄弟,你這副圖,天下怕無幾個人能畫出,願求姓名。”
葉孤鴻道:“這位師太乃是我師父,峨眉掌門滅劫師太,晚輩乃是峨嵋弟子葉孤鴻。”
那人驚訝道:“武林門派,竟有教出這般有學識的弟子,師太了不起啊!”
滅劫聽此人言語,已曉得乃是大才,得他誇讚,心中大樂,笑道:“貧尼只教他武藝、為人,這份識鑑地理的本事,卻是他家傳。這位先生才真正時飽學大才,不知先生姓甚名誰?”
那人笑道:“師太謬讚了,在下姓劉,名基,字伯溫,乃是青田縣南田鄉人士,元統元年中了進士,在朝廷做了十年官兒,因依法處置了幾個為非作歹、欺壓良善的蒙古人,遭上司構陷責難,實在受不了窩囊氣,索性辭了官回鄉讀書,恰好季門主去沿海一帶,重金禮聘能識天文地理之人主持海貿,劉某囊中艱難,便想著來替季門主奔走幾載,掙些錢財養妻活兒。”
劉基劉伯溫?葉孤鴻一愣,心想這廝還做過元朝的官兒?
滅劫卻是脾氣直的,眉頭一皺,斥責道:“伱既是漢人,大好男兒,又有不凡的學識,如何竟去做韃子的走狗?”
劉基不慌不忙,微笑道:“師太,劉某生於蒙元至大四年,此時天下已亡,某雖也不忿韃虜腥臊、玷汙祖宗河山,但自家無拳無勇,又能如何?時局已然如此,某若躬耕田畝,自己落了輕快,於天下人有何益?因此想著,倒不若入朝做官,借元廷之權,全心中之義,若掌一縣權柄,則可清一縣風氣,若掌一州權柄,則可護一州民生,那豈不比獨善其身更有擔當?”
滅劫不屑道:“照你這般說,你這官兒也當不長。那些狗官沆瀣一氣,若出個清官,豈不加倍顯出他們汙穢?自然不肯容你。”
劉基苦笑一聲,點頭道:“全被師太料中!所以劉某如今方才曉得,借來異族的權勢,果然行不了自己的道義,漢家的主張,大約還得咱們漢人自己來做。”
滅劫聽了,轉嗔為喜:“你能轉過腦筋來,倒還有救!你既做過官兒,也是好事,若真想為百姓做主,你且去峨眉山等我,貧尼辦完事回來,讓你先做峨眉縣的父母官。”
劉基一愣,試探道:“師太,莫非你識得西南哪位大員不成?縣令乃是百里侯,若非真正權臣,誰能輕易安排得?”
滅劫大笑道:“貧尼一生,哪位大員也不識,只識手中寶劍!元廷派來的知縣,來一個,貧尼宰一個,保你坐得安穩便是!”
劉基驚道:“這不是造反?”
滅劫神態睥睨,淡然笑道:“你這不是屁話?你都說了,借來人家的權,行不了漢家的道,那漢家自己的權,你不造那狗韃子的反,哪裡便能奪來?”
劉基微微一震,心道這個尼姑好生霸道,這要是男子,那還了得!
便聽葉孤鴻笑道:“劉先生,若論我師父,晚輩這裡有半闕《滿江紅》,你且聽一聽。”
他輕咳一聲,朗聲念道:“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算平生肝膽,因人常熱。俗子胸襟誰識我?英雄道路當磨折。莽紅塵,何處覓知音?青衫溼!”
此乃後世鑑湖女俠言志之作,原句是“英雄末路”,葉孤鴻信口改了個‘道路’。
他聲如劍鳴,一句句念罷,滅劫只覺轟的一聲,血為之沸,一把握住葉孤鴻德手掌,顫聲道:“好徒弟!真知為師肺腑!”
劉基亦聽的肝膽皆開,抱拳長揖:“師太雖非男子,普天下男子,卻有幾人堪比師太?劉某這就辭了東主,回鄉接了妻兒去峨眉山!”
季大寶又是激動,又是惆悵,搖頭道:“罷了,峨眉縣多了個為民做主的縣令,金鞭門少了個能招財進寶的掌櫃。”
劉基大笑道:“東主不必失意,學生家鄉,多有熟知海貿的故友,定當薦一個勝我十倍的人來,不會誤了東主大事。”
季大寶聽罷大喜,他也看出來滅劫、葉孤鴻很是器重這個劉基,因此著意接納,令人重新換了一桌酒席,大家且吃且談。
劉基席間自然問起葉孤鴻為何畫那極北輿圖,葉孤鴻看一眼滅劫,見她並無阻止之意,便把要去北面尋冰火島報仇之事,說了一遍。
劉基聽得全神貫注,不斷細問,好在葉孤鴻一來記憶極佳,二來在武當這一年多,多次聽張翠山提及往返冰火島,以及在島上如何謀生度日的細節,倒也應答如流。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說了一個多時辰,劉基又向葉孤鴻取過所畫輿圖,細看一回,道:“葉兄弟的意思,是沿著大海北行,繞過北海,抵達這流鬼國,然後出海向東,順著這一串兒小島,一個一個尋去?”
葉孤鴻道:“正是此意,如此一來,雖然也要入海,但是順著島鏈而行,不如重洋,想來定然安全許多。”
劉基點點頭,又搖搖頭,指著勘塞加半島道:“葉兄弟到了此島,且不要急著東渡入海,只顧往此島最南端走上一遭,我瞧那謝謙,多半在這島上。”
葉孤鴻一愣,急忙問道:“劉兄莫非有什麼洞見?”
劉基拈鬚道:“你方才說,那張、野夫妻,連同謝謙,在島上住了十年,但島嶼究竟多大,卻是始終不知。我想他們都是武林高人,足跡輕便,十年不曾探明大小,可見此島極為遼闊,絕不是尋常小島。”
葉孤鴻、滅劫齊聲道:“不錯,有理。”
劉基又道:“你還說,那張五俠曾說,他和妻子曾攜手北遊,見這島嶼向北延申不知盡頭,走出數十里,見一片濃密叢林、老樹參天,陰森森遮天蔽日,將前路盡數擋住,張五俠有意入內一探,野清清卻是膽怯起來,生怕有什麼古怪,因此放棄。”
葉孤鴻眼神一亮,拍腿叫道:“啊呀!我明白了,這就是說,他們雖在島上生活十年,卻根本不曾往北面去過?因此即便所處是個半島,他也無法發現。”
劉基點頭道:“是!所以他們所居之處,第一極為廣大,第二北面通往哪裡,十年竟不得知,我瞧你所畫的圖,那一串小島,只怕萬難有此規模,因此劉某有五分把握,謝謙所居,正是這流鬼國半島之南端!你們只須走到島嶼南緣,尋到火山,便可找到仇人。”
滅劫驚道:“啊喲,那若是當初張五俠和他婆娘往那林子裡探去,說不定不必等到遇見謝謙,順著大海,徑直就能走回中原?這……這當真是造化弄人。”
說著連連搖頭,心想張翠山和他婆娘正邪有別,若是早知有路歸返,世俗禮教四個字橫貫心中,那麼是否還會結成夫妻,怕也尚在兩可之間。
隨即又想,既然有了可以通達冰火島的陸路,那自己這一趟報仇之行,不必經歷大洋中的驚濤駭浪,危險可謂減少了九成九,至少不會像之前想的,迷失在茫茫大海中永遠回不了中原……
想到這裡,看了一眼徒弟年輕俊朗的臉龐,微微嘆了一口氣。
這一刻,只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嘆了口氣。
更不會去想,究竟為何要嘆這一口氣……
次日醒來,劉基得了季大寶贈予的一二百兩金銀,又持了滅劫師太書信,先行告辭,回老家去接妻兒前往峨眉。
送走劉基,滅劫、葉孤鴻也乘船離了漢陽,要循長江前往揚州,再自陸路北上。
第247章 路見不平,怒斬妖僧
數日功夫,船至揚州。
師徒兩個下船,商議要去集市買兩匹坐騎代步,正欲行時,忽聽得不遠處喧譁之聲大作。
這個碼頭,乃是長江、運河共用,長江自西往東,運河自南往北,船來人往,熱鬧非常,吵鬧廝打之事,哪天不發生幾十起?
滅劫不欲多事,帶著徒弟正走,只聽得一聲淒厲嘶喊:“妖僧!青天白日,公然奪我妻女遺骸,王法何在?豁出老夫這條命去,也不肯同你干休。”
滅劫腳步一收,驚疑道:“奪人妻女也便罷了,奪其遺骸又是什麼勾當?孤鴻,同為師去看一看。”
葉孤鴻也自好奇,便隨滅劫走去。
然而那吵鬧之處,早被無數看熱鬧的圍得密不透風,暑天氣候又炎熱,隔得老遠,便聞見汗臭沖天。
滅劫愛潔,遠遠於一棵樹下駐足,支派徒弟道:“孤鴻,你自去看一看是何情形,來報為師得知。”
葉孤鴻點點頭,走到人群近前,本想發力擠去前排,險些被汗味衝一跟頭。
看著那些黑乎乎、油膩膩的軀體,微微思索,一個鷂子沖天,躍起兩丈來高,就空中一擰腰,一串利落至極的轉身,及落地,已至場內。
這手輕功亮出來,看熱鬧的人們微微一愣,隨即訇然叫好,倒把爭吵的兩股人馬都驚住,紛紛扭頭看來。
葉孤鴻負手而立,一眼掃去,只見一艘官船泊在運河河道,數十個膀大腰圓的番僧,抬著兩具棺木,棺木上泥土猶溼,顯然從土裡掘出未久。
中間卻是數十公差擋路,為首的是個五十餘歲老漢,身穿官袍,鼻涕眼淚,一直流到鬍子上。
老官兒看了葉孤鴻兩眼,不再理會,依舊衝番僧們嚷道:“你們放下我夫人和女兒的遺體,此事便算作罷,不然、不然便隨老夫去走一遭公堂,這官司同你打到御前也不怕。”
葉孤鴻心想,這棺木之中,莫非是官兒的妻女?至親墳墓被掘、棺木被奪,說是死仇也不為過,他竟只要索回棺木便肯作罷,那麼這夥番僧的來頭必然不小。
那番僧中有一個格外壯健的,上前兩步扯住老官兒,壓低了嗓子喝道:“老東西,你的死鬼婆娘和女兒,能被國師看上,乃是你家天大的造化,從今以後,你和國師也算連襟,升官發財自有國師關照,你若不識相,哼哼,區區一個揚州提舉,國師宰伱便似宰狗一般。”
壯健番僧話音極低,但葉孤鴻什麼耳力?自然聽得清清楚楚。
只是他聽得越清楚,心中反而越疑惑,心道這番僧說的是漢話沒錯啊,老子怎麼聽不懂他意思?那國師要搶兩具屍骨作甚?怎麼變成了連襟?
又聽那番僧低喝道:“你自家想清楚些,不過是兩個死人!你若為兩個死人不要性命,佛爺成全你又何妨!”
說著一把將那老官兒推倒,便喚眾番僧上船。
不料老官兒卻有幾分骨氣,雖被嚇得兩股戰戰,兀自一個魚躍,緊抱住壯健番僧小腿,顫聲叫道:“來人,與我拿下這幹妖僧,老夫不信當今天下,真個任憑妖孽橫行。”
那番僧眼見公人們撲來,臉上露出獰惡之色,揮拳亂砸,頓時把四五個公人打得撲跌不起,又一腳踢得那老官兒貼地飛出一丈多遠,高聲大喝道:“一干漢狗,命比驢子還賤,打殺了也自無妨!給我打出一條通路!”
有元一朝,人分四等,上等人殺死下等人,只須賠償驢子一頭。
番僧這話喊出,卻是犯了眾怒,那些圍觀漢子,有不少都是幫派中人,多少練過些拳腳,紛紛發怒道:“陸提舉乃是我揚州有名的好官,你們這些番僧,如何這般欺負他?”
那壯健番僧毫無懼色,反而冷笑道:“好啊好啊,怪不得這姓陸的,連國師之令也敢不遵,原來早有不臣之心,姓陸的勾結刁民,存心謀反!佛爺們今日便殺人平叛,給我殺!”
一聲喝出,除了八個抬棺材的,其餘二三十番僧同時暴起,各自抽出鋼刀、銅杖、金剛杵,吶喊著向四下殺去,前面的公差,後面的水手、挑夫,頃刻間死傷一片。
其中一個番僧,大約平生唸經都不曾用心,因此菩薩不佑,提著刀直奔葉孤鴻殺來,迎頭一刀狠狠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