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劍錄屏住呼吸,看著培養艙內的青年,他的面板很白,赤裸著胸膛,只穿一條長睡褲,胸前戴著一枚六角稜柱形的水晶,折射出瑰麗的光芒。】
——第一卷·騎士·完——
第12章
一個月前,春暖花開。
春天正是精神疾病的高發期。
日光照射,氣溫回暖,鳥語花香看似美好,實則令人內心深處那難以抑制的情緒不停翻湧,猶如一隻禁錮於靈魂中的野獸躁動不休,隨時將撕破身體,呼嘯而出。
段遙光騎著車,穿過小半個城市,前去接受邊緣型人格障礙的治療,今天機構安排了幾名病友與一位志願者,在公園裡為大家準備了一個野餐會,讓彼此交流自己的處境。
病友們分別是一個有厭食症的瘦得快脫相的女孩;一名創業失敗破產,負債三百萬在家裡抑鬱的大哥;一個高二遭到霸凌因此輟學的小弟弟,以及一個罹患雙相情感障礙的單親媽媽。大家圍坐在一起,分享與病魔戰鬥的諸多經驗。聽完諸多自暴自棄、破產離婚、在學校裡吃屎以及被欺騙成為小三,又遭到無情拋棄的故事後,輪到段遙光發言時,他絞盡腦汁地想了很久。
“現在想想,我也沒什麼值得分享的。”段遙光頗有點愧疚,他的人生的境遇,比起病友們,實在不值一提。
志願者友善地提示他:“也可以聊聊自己的感受,都可以說,沒關係。”
“對嘛,”破產大哥鼓勵他,“沒關係。”
段遙光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道:“我從小就有bpd,我媽很強勢,控制慾很強,給我造成了不少童年陰影。我小時候學習成績挺好的,從高中開始就不行了,注意力沒法集中,和家裡的關係一團糟,大學報了一個很不喜歡的專業,一直在逃避,沒日沒夜地在寢室裡打遊戲看小說,只有在虛擬的世界裡,我才覺得有安全感,最後什麼也沒學到,去年肄業了。”
“家裡給我安排工作,他們還不知道我肄業的事,但我不想再回去。”段遙光說,“我必須逃離原生家庭,可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能打零工勉強餬口。一直到現在,常常要靠朋友接濟,現在住著朋友的房子,打著一份不能長久的工,我想寫點小說,在網上發表,先自立,至於家裡,就那樣吧。我不想回去了,處於一個斷絕關係的狀態。”
大家紛紛點頭,段遙光笑道:“不值一提,都是我自己作的。”又朝那高二的小弟弟說:“如果扛得住,就回去把高三唸完吧,讀個大學,會有好轉。”
高二男生點了點頭。
“你說你的病是bpd,那bpd是什麼?”那單親媽媽問道,“是bd嗎?”
“不,”段遙光解釋道,“是邊緣型人格障礙,我對別人既有依賴又有敵意,很容易把親近的人理想化,容易過度依賴朋友,一旦失望,就會忍不住地恨他。經常在極度親密和極端嫉恨間來回搖擺。”
單親媽媽說:“和我們躁狂的時候有點像。”
“是吧。”段遙光笑道,“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覺得空虛,無意義,很悲觀,大學畢業那年,拿不到畢業證的時候還試過自殺,被朋友救下來了。”
“你朋友對你真好啊。”那高二男生羨慕地說道。
段遙光答道:“給我地方住和救我的不是一個人,不過他們成為我的依賴物件有一段時間了,我正在努力和自己對抗,不想再失去這樣的朋友。”
“你談過戀愛嗎?”那瘦瘦的厭食症女生問。
“沒有。”段遙光答道。
“哥,你長得挺帥的,一定有女生朝你表白吧?”高二男生說,“你不想接受?是不是覺得談戀愛很痛苦?”
段遙光想了想,答道:“我是同性戀。”
“哦……”大家紛紛點頭。
野餐會上突然就沉默了。
破產大哥一直抽菸,片刻後說:“覺得生活沒意思是對的,我也覺得沒意思,你說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志願者說:“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可以體驗啊,活在當下就是最好的,你看,現在的景色、溫暖的春天,都是我們為之活著的理由。”
破產大哥自顧自道:“人從生下來就累,註定的,一輩子忙忙碌碌,最後誰也躲不過一個死,大家都要死,地球最後也會毀滅,什麼文明社會,都只是時間裡的片段,人類和螞蟻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他把菸頭按在了草地的一隻螞蟻身上,以示高維世界對低維生物無情的碾壓。這番虛無主義解釋顯得很不合時宜,事實上卻無人能反駁。
志願者努力地讓野餐會氣氛充滿希望,回到它該有的模樣上來,最後給大家合了個影,野餐會在病友們心中厭世想死、臉上卻洋溢著蓬勃朝氣的笑容中結束。
離開公園時,段遙光覺得自己不僅沒吃飽,病情還加重了。他在家樓下吃了一碗麵,匆匆回到暗無天日的城區老破小裡。這是他大學兄弟家裡為他兄弟結婚後生小孩以及小孩上學而提前準備的學區房。
十二平方米的單間帶個小廁所,放了一張床、一張電腦桌、一把椅子,牆角有個放在地上的電飯鍋。
段遙光把堆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挪到床上,坐下來,開啟膝上型電腦,看著這幾天寫的所謂“小說”,覺得實在無趣至極。他陷入了漫長的自我懷疑與自我否定裡,每天晚上敲鍵盤碼出幾千上萬字,第二天醒來一看又覺得全是垃圾,於是另起文件寫新的故事。如此迴圈往復,一天又一天,現在硬盤裡堆了幾十個故事的開頭,沒有一個故事超過兩萬字,更別說拿出去發表,這種自我質疑,讓他簡直要發瘋。
還是先睡一會兒吧。
段遙光又把堆在床上的衣服挪回椅子上,躺上床去,開始睡午覺。下午四點,他在混亂的夢境裡聽到人聲,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他的好兄弟梁訣與女朋友小雅不請自來,一個坐在床邊,輕車熟路地開啟他的電腦,另一個則開始動手為他收拾房間。
段遙光:“……”
段遙光翻了個身,不知道該說什麼,選擇繼續裝睡。
“你該聽我的,帶個抽溼器過來,”小雅說,“現在還沒進雨季,再過段時間就潮了。”
房間裡一片陰暗,梁訣看了眼電腦裡,沒有遊戲,隨便開了幾個網頁,說:“舊的那個不能用了,網上買個郵寄過來吧。”
小雅開啟衣櫃,取出衣架,把扔在椅子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掛起來,抖平順,掛回去。
“晚上吃什麼?”小雅笑著說,“去那家新開的烤肉吧?”
段遙光在被子裡嘆了口氣,梁訣是他大學時的上鋪,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就像他的男朋友一般,簡直如春風化雨,無微不至,人長得又高又帥,家裡又有錢,除了不與他上床,基本上全是照顧老婆的套路,一度令從小缺愛的段遙光受寵若驚且浮想聯翩。他們出雙入對,卿卿我我,曾有那麼一段時間不少人以為段遙光與梁訣是一對。
一個男生會對另一個男生不計回報地好麼?會的,梁訣就是最好的例子。當然,大學四年期間,他們也鬧過不少矛盾與摩擦,段遙光本來就有病,在這段關係裡,顯得像個不近人情又易怒的女朋友,猶如陰暗角落裡的一株蘑菇,散發著陰鬱的氣息。他總用諸如吃飯忘了喊他、回到寢室就知道打遊戲等微不足道的小藉口來pua梁訣,室友們則像看熱鬧般看他倆,分析他們的情感走向。
無一例外,最後總是梁訣來哄他。他們還一起自駕旅遊,一起通宵打遊戲,慶祝對方的生日。
當然,畢業後,梁訣就在家裡安排下光速相親,認識了現在的女朋友小雅。小雅溫柔大方,善解人意,與梁訣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幸好當初沒有昏了頭愛上他……段遙光經歷了整個過程,這關係不清不楚,又像戀人又像朋友,最後梁訣的相親顯得尤其突然,段遙光本已下定決心,不再與梁訣聯絡,就當自己死了。
但數個月過去,梁訣動用自己所有的社會關係,找到了不告而別的段遙光,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門,要把肄業且找不到工作的段遙光帶回家,並養活自己的好兄弟,兌現曾經“我養你”的承諾。段遙光的心情是崩潰的,這種人生境遇疊加自己兄弟一廂情願的照料,簡直讓他想死。他實在架不住梁訣的愛,這愛猶如泰山令他無法承受,但他確實也無處可去。
就這樣,段遙光半推半就,被梁訣強行塞進了老破小裡。之後這位好兄弟便三不五時帶著女朋友登門造訪,邀請他進行三人約會,每週會有兩天帶著他出去改善伙食並暢想一番段遙光成為大作家之後的場景,填飽他飢腸轆轆的身體順便撫慰他傷痕累累的靈魂。
小雅很溫柔,她不僅沒有嫌棄未婚夫的這位貧窮的兄弟,還愛屋及烏地、發自內心地以嫂子身份照顧著段遙光。
在這場友誼裡,大家都很快樂,只有段遙光在痛苦。他為了回報梁訣的厚望,去找了一份勉強能自力更生的工作,白天打工八小時,回家把電腦裡的遊戲都刪了,哪怕寫不出來小說,每天也強行在電腦前碼字八個小時,梁訣始終認為他有朝一日會成功,像某些網路作家般年入上億。
這當真是沉重又令人感動的信任,段遙光的感受則是像只被壓在石碑下的烏龜,身上揹負著一間老破小外加梁訣與他女朋友展望未來的光輝雕塑,在人生路上艱難地爬行著。總以為自己挪動了一釐米,回頭看,位置卻根本沒有動。
“睡醒啦?”小雅問。
“嗯。”段遙光頂著雜亂的頭髮坐起來。
梁訣回頭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揉了下段遙光的頭髮。
段遙光躍下床,進了浴室,開始洗澡。
“頭髮該剪了,”小雅說,“你倆頭髮都有點長。”
旋即“叮”的一聲,電腦桌旁,段遙光放著的吊墜落在地上。
小雅馬上撿起,那是一枚六稜柱晶體,段遙光睡覺時,便將它放在一旁。
“沒事。”梁訣見沒有摔壞,便把它再次放好。
“把我嚇死了。”小雅心有餘悸,生怕摔壞了段遙光的東西。
梁訣擺擺手,示意沒關係。
段遙光快速地洗過澡,換好衣服出來,接過吊墜戴上,精神了不少,他還是很帥的,他的長相是女孩子最喜歡的型別,身高適中完全夠用,膚色因長期不受日照,白得像牛奶一般,身材因長期飢一頓飽一頓而顯得清瘦,手長腿長,五官清秀,眼睛明亮,表情帶著幾分傷感與憂鬱。不少女孩子看到他這副模樣,都想心疼他一番。
男生則覺得他沒有攻擊性,經常也能被激起“大哥哥”們的保護欲,梁訣就是個中典型,他覺得自己有責任照顧好自己這個不能自理的好哥們兒。
入夜,段遙光合上電腦,跟在手牽著手的梁訣與小雅身後,前去吃烤肉。
第13章
梁訣與小雅準備在今年10月份就結婚,雙方已經見過家長。
梁訣確定婚期後,在手機上給段遙光發了個紅包,段遙光說:“你結婚,應該我給你發紅包。”
“你要來給我當伴郎的,對吧?這是我私人的伴郎紅包,快收!”
梁訣知道段遙光的錢已經快花完了,但直接給他,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收的,只會在老房子裡用電飯鍋煮泡麵吃,於是三不五時,會找點事情給他做,讓他掙點外快補貼生活。
“嗯。”段遙光準備明天開始至少把梁訣結婚的禮金錢掙出來,不然他實在太對不起自己的兄弟了。
“我們準備找一天去看婚紗,”小雅夾出烤好的五花肉,用紫蘇與生菜包好,放到他的碗裡,笑道,“咱們一起去吧?順便選你的伴郎西裝。”
“好。”段遙光根本沒有拒絕的資格,問梁訣道,“劉愷嵩他們來嗎?”
“大家都來,”梁訣邀請了他們大學時的室友,又道,“但只有你是伴郎。”
段遙光想到大家的工作都很光鮮,屆時婚禮上還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的落魄,就忍不住地心累,只想離家出走了事。他一直在想,結婚時是送給梁訣一份禮物,還是給他禮金。只是梁訣他向來不缺錢。
“小雅的首飾準備好了嗎?”段遙光忽然想到一件事,說,“要麼這個送給你們吧?可以讓珠寶店做個加工……”
“不不不!”梁訣與小雅同時色變,極力阻止段遙光,而段遙光已經把自己脖子上的吊墜解了下來。
“這是一塊水晶,”段遙光說,“不過重新車一下,應該可以做個吊墜。”
“真的不用,”梁訣說,“你來我就很開心了。”
小雅卻說:“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段遙光大方地遞給她。
小雅說:“我今天收拾房間的時候,差點把它摔壞了。”
“摔不爛的,”段遙光說,“它掉過一段時間,讀大學的時候,後來梁訣打掃衛生把它又找出來了。”
那是段遙光唯一的一件飾品,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相當頑皮,於家附近的山上到處亂走探險,在一個奇怪的山洞裡撿到了它,水晶呈六稜柱形,學名叫“六方晶系”,近乎全透明,中間有一縷猶如輕煙般的雜質。
段遙光把它當作隨身飾物,在上面纏了繩子,一直戴著它,上大學後請地質專業的同學看過,大家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很漂亮,”小雅說,“天然的就是好看很多。”
“送給你們了,”段遙光說,“我真的沒有什麼東西。”
“不行!”梁訣似乎有點生氣了,朝小雅眼神示意快還給段遙光。
小雅笑著還給段遙光,說:“這是梁訣給你找回來的,所以有特別的意義。”
段遙光只得把它收了起來。晚飯後,梁訣又以點多了為由,把一份石鍋飯、數盤烤肉與蔬菜,都給段遙光打包走了。
段遙光一直在承受著心照不宣顧全顏面的幫助,早已習慣了。他回到家裡,春季夜晚的潮熱讓他很不舒服,他再次開啟電腦,沉默片刻,準備另起一個文件,重新塑造他的主角。這次如果再無法順利寫下去,他就打算放棄了。
今天吃飯時,段遙光還與梁訣聊了幾句他的小說,他一直覺得寫出來的故事不好看,也許因為段遙光自己的精神障礙問題,每在一個角色身上花費幾萬字的筆墨,與主角相熟之後,就會對他產生厭棄心理。
“你不喜歡主角嗎?”梁訣說,“你要寫自己喜歡的人啊。”
“嗯,你說得對。”段遙光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