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挽這才死心下車,說:“好的,那我回去了。”
趙聲閣知道他看到要目送自己,就直接驅車離開了。
陳秉信的電話來得比陳挽預想中快。
德信園隱在高高樹叢後,樓閣構造保留著民國時期移民的南洋風格,圓窗尖頂又摻入女王時期的英式特徵,遠遠望去,如一個陳舊年代的怪物,不倫不類,呲牙張嘴,侵吞困禁一代又一代在這裡居住的人的血肉和靈魂。
陳挽上一次被召回來還是中元節,年中到年尾,半年竟然這樣快就過去了。
那隻龐然怪物和他遠遠對峙著,陳挽以為自己已經逃出去了,原來沒有。
第62章 金鐘罩
陳挽回陳宅,宋清妙竟然不是第一個發現的。
“阿挽好威風,開了新車回來。”二房廖柳一雙媚眼掃過他,往牌桌上扔了張萬。
陳挽看了眼她,沒有說話。
埋頭看牌的宋清妙這才抬頭,笑眼盈盈,眉飛色舞:“bb,你回來啦。”
陳挽很久沒見過她了,心裡仍是不可抑制地動了一下,心情有些複雜。
孟元雄的事情,宋清妙始終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過錯,眼下正是榮信內部爭權白熱化時期,各房都卯足了勁明爭暗鬥,她在外頭找靠山何錯之有。
這些天他們在電話裡吵過,冷過,如今宋清妙又對他這樣熱切,陳挽一時有些恍惚。
而且,宋清妙已經很久沒上過陳家的牌桌,二房三房聯手圍防,最好這個看不出年齡的漂亮女人永遠困在四層那間灰敗的小佛堂裡登不了廳堂。
如今因著陳挽,她又能重新在牌桌上佔個一席之地了,叫人切齒。
因而宋清妙篤定,她的轉運,就要到了。
陳秉信在人坐齊之後才下了樓。
大房舅招了招手:“來,阿挽,你好久沒回來,坐你爸爸旁邊。”
陳挽淡淡道:“我坐這裡就可以。”
宋清妙給他使了個眼色,陳挽低頭坐下,當作沒有看見。
三房內侄笑:“阿挽現在可是太子爺面前的大紅人,大功臣,哪兒有時間經常回來吃飯啊。”
陳秉信渾濁的目光審視著陳挽,從他聽到陳挽傍上趙聲閣這艘大船的風聲有一小段時間了,只是他不相信這個從小腦子不正常的棄子真有這個本事。
直到不知何時開始,外面的人談起陳挽已經是“小陳總”了。
“沒有的事,”陳挽冷漠道,“我和趙先生不熟,都是在看在卓智軒的面子上。”
“阿挽,你這麼說就太謙虛了。”
“聽說你也去了汀島。”
“那也算是護駕有功。”
陳挽說“只是跟在一群人——”
“確實,”宋清妙打斷他,頗有些翻身的得意道,“上次阿挽陪我去天后宮拜媽祖,趙先生還過來打招呼,聊了好一陣子呢,趙先生好英俊的,一點不兇,對阿挽很和氣呢。”
陳挽一僵,眼底徹底冷下來,心裡對她最後的一點溫情也煙消雲散。
陳秉信擺出一家之主的姿態,筷子敲了敲,說:“先吃飯。”
飯桌一如既往的熱鬧,從榮信的股價談到三房長女的婚事。
井底的人好像真的已經乘上一帆風順的巨擘,做著一些不知所謂的青天白夢。
陳挽沉著眸心,被按壓在心底深處的邪惡念頭和暴戾因子又開始蠢蠢欲動。
人人都想透過他吸趙聲閣的一碗血,那每個人都應該去死。
這個房子如同承載著痛苦記憶的牢獄,無論陳挽離開多少年,在外面已經修煉得如何得體,一回到這裡,都會變成那個面無表情拿著剪刀扎人的魔鬼。
牆壁鑿空掛著幾尊佛,有金的,有玉的,還有檀木的,彷彿個個都看透他邪惡瘋魔的靈魂,叫人壓抑,陳挽的手有極其輕微地顫抖,放進兜裡。
藥盒沒摸到,倒是手機忽然震了一下,陳挽開啟。
【圖片】
【掉在我家了。】
暴戾的神經忽然就放鬆下來了,心臟像是被一雙手穩穩托住,這個沉暗大宅裡的無論是人、佛還是什麼小人陰魂、魑魅魍魎都無法傷害他分毫。
陳挽如得到一個金鐘罩,手沒有再抖。
他點開圖片,仔細辨認,是他的袖釦,應該是那天晚上太過激烈被扯掉了。
陳挽有些耳熱,說:【今天可以去接你嗎?順便帶給我。】
趙聲閣答非所問:【材質很一般。】
“……”陳挽有些不明所以,這雙袖釦雖然不是非常昂貴,但也是一個還算有名牌子的經典款,他想了想,福至心靈,說:【下次我戴紅寶石的。】
趙聲閣不說話了。
陳挽就又發了一個:【貓貓rich.jpg】
【……】
“阿挽現在生意做得大,手機都離不開身呢。”
陳挽收起手機,聽幾房太太勾心鬥角含沙射影,或是談論趙聲閣,做一些不著邊際的美夢。
其間,宋清妙還給他夾過一次菜,陳挽沒有吃,掌心裡傳來手機的熱度,心裡很平靜。
曾經空缺很多年的一塊已經被填上了。
和樂融融的晚餐結束,陳秉信命令陳挽:“你跟我來書房。”
榮信現在不行了,任人唯親,爭權奪利,金玉其外,外強中乾。
明隆這條大船,來的正是時候。
陳秉信沒有別的本事,但他手上還有個宋清妙,用宋清妙敲打、拿捏陳挽,足夠了。
也無非是舊事重提,宋清妙從前沾賭、出軌等等“黑歷史”。
陳挽心頭忽而捲起強烈的憤怒。
宋清妙或許是天真、愚笨,可這些所謂的“黑歷史”難道就沒有他們的手筆嗎,男人要將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推入深淵、讓她成為一個玩物太容易了,不費吹灰之力。
宋清妙縱有她的錯,但亦有她的可憐之處,最為可恨最該去死的是作威作福的陳秉信,是這些如同巨山無可撼動的夫綱父權。
陳挽抬起眼,平靜地問:“你想要我做什麼?”
陳秉信不滿意他這副置身事外的冷漠模樣:“什麼叫我想要你做什麼,是你應該想想自己能為家裡做什麼?陳挽,我養你二十幾年,你就這個態度?”
陳挽覺得可笑,他來陳家總共就沒幾年,三年小欖山,一年半狗房。
但他沒把話說死,只周旋道:“那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外面的人隨便說兩句就是真的了?別說卓智軒在卓家不當權,就是現在的卓家又能在趙聲閣面前說上幾句話。”
陳秉信也不指望他真的能跟趙聲閣有多深交情,這種人物,能搭上一根線已經很了不得。
“過幾天高新區的活動,寶盈會跟著你大哥過去,到時候你給她做個引薦。”
陳挽眸心一冷。
陳秉信,真了不起,這麼多年不改本色,以前賣老婆,現在賣女兒。
陳秉信算盤打得響:“你帶著她多交些朋友,當然,最主要還是趙聲閣。”
長子陳裕一直敲不開那個圈子的那道門,如今他聽聞那些個富家子弟們倒是還看幾分陳挽的顏面。
陳寶盈是三房的二女,是陳秉信女兒中出落得最漂亮的一個,今年剛從澳洲畢業,陳秉信十分器重她。
“還有你現在做的趙聲閣的專案,我看製材那兩個板塊跟你大哥的新接管的子公司很對口,這個你不應該讓肥水流到外人的田裡。”
搭上了趙聲閣的關係,即便只是那麼微不足道的一條小支線,那也是相當於開了一個礦藏。
陳挽詫異人老了之後竟會如此天真,簡直異想天開:“趙聲閣是什麼人,我算什麼能插手他的事。”
“至於其他人,”陳挽雖與陳寶盈關係冷淡,但對這種拉皮條之事深惡厭絕,“也都是公事往來,私下根本沒有聯絡,沈家,蔣家,譚家,哪一個人是我能說上話的。”
“陳挽,你這樣推脫是什麼意思,沒有一點兄長的責任和擔當,你妹妹若是進了個好人家,往後於你、於家族是個大幫襯。”
陳挽目光森冷看著他,沒有說話。
已顯老態的陳秉信無端脊上生涼,他從這個從來都不爭不搶不聲不響的兒子眼中看到一種詭異的平靜。
陳秉信叱吒半生,不容父權父綱被這樣挑釁,徹底沉下臉:“陳挽,你翅膀硬了,想飛,可你媽還在這裡,你能飛到哪兒去,她從沒到二十就在這兒了,她的樁樁件件都握在我的掌心裡,你要真在乎她,就別總是忤逆我,少跟我玩你陽奉陰違虛與委蛇那一套,否則,她和你小時候那些事抖出去,別說趙聲閣還會不會跟你合作,就是海市也沒有你們的生路。”
陳挽從頭到尾都顯得很鎮定而冷漠,沉默片刻,點頭,說行:“那我要股份,你把準備轉手陳裕的給我。”
“陳寶盈的事我幫不了,至於陳裕,”他頓了一下,釣陳秉信,“那得看他造化。”
陳秉信眯起眼,渾濁的目光掃過他。
陳挽大大方方任他審視:“你給每一房都分了股份,想讓我幫你做事,總該給些好處。”
陳秉信怒斥:“那你這好處未免也太漫天要價了。”
陳挽轉了轉腕錶:“你什麼也不給我,我怎麼去辦事。”
陳秉信苦於手下的兒子沒有一個堪當大任,榮信如今大不如前,要不然他也不會把主意打到陳挽身上:“我可以先給你兩個點,後面的看你表現。”
陳挽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陳秉信說:“不要總想著和我玩花招,陳挽,你那點套路都是我當年玩剩下的,你再怎麼恨我,我們也終歸是一家人,只要你還在海市,你就永遠擺不掉你姓陳。”
陳挽不掩飾自己的功利,不和他多一句廢話:“股份什麼時候轉手?”
陳秉信一噎,冷聲道:“你跟你媽一樣,真是掉錢眼裡了。”
陳挽又問了一次:“什麼時候?”
“你!”
陳挽有些不耐煩了:“先拾錢後辦事,陳總做生意這麼多年,這個道理也不懂?”
陳秉信怒道:“孽子!”
陳挽未予理會,轉身出門。
下了樓,宋清妙還在牌桌上醉生夢死,陳挽看著她依舊纖細宛若少女的背影,靜默了片刻,終是沒有走過去說一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