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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可以忍受壓迫、剝削、不平等分配、童妓、獨裁專制、為麵包賣身的女人、肢體四散計程車兵、政客、民族主義——假如他不曾目睹巴黎的狂歡與重生。
利昂,他曾有另外一個名字路易·歐仁·瓦爾蘭。1839年,瓦爾蘭生於克萊蘇伊,幼年隨母親旅居愛爾蘭,不幸經歷饑荒;1864年,他兩次參與裝訂工罷工並獲勝;1865年加入第一國際並領導成立巴黎工人協會聯合會和國際巴黎支部聯合會;1870年4月流亡比利時,9月革命時回到巴黎。
1871年,瓦爾蘭為巴黎公社而戰。他堅持戰鬥了七十多個小時,飢餓和疲憊沒有將他擊垮,因為他咬破舌頭喝自己的血水充飢。他身邊的同志大多犧牲了。當他參加完保衛公社的最後一場戰鬥,拖著受傷的腿準備與倖存的同志匯合時,在拉斐特街,一個路過的牧師認出了他,他被逮捕了。
他被凡爾賽士兵捆綁著在市區裡拖行。
期間,道路兩旁立滿正人君子和單純為看熱鬧的人。他們朝這個反徒頭子砸石塊、草叉、斧子、奇怪形狀的堅硬棍子。等到蒙馬特時,他的左肩膀幾乎被砸爛、裸露出骨骼,右臉連同右耳被砍傷,肉皮耷拉在脖子上。右眼眼球因為沒有眼皮和眼瞼的庇護,早已滾落出來——不用想也知道,它早就已經像被踩爆的葡萄那樣,變成一灘軟塌的汁水組織了。
他被扔在布尼路和拉布爾拐角之間的牆上,那面牆像被血洗過一樣,牆邊堆著同志們的屍身。
他用僅存的左眼看向太陽。
啊,太陽!你照吧!你儘管無憂無慮地照吧!
你儘管看看,工人們犁開血紅的湖泊!
你儘管看看,是誰擠出幾滴鱷魚的眼淚!
你儘管看看,偉大的城市,是怎麼樣燃起戰火!
你儘管看看,在紅色的顫慄聲中,誰還扮演之前的角色!
瓦爾蘭在第一顆子彈打進他的肚子前,仰天高呼:“公社萬歲!”
在第二顆子彈打進他的胸膛前,他抽著氣,從來沒流過淚的眼裡忽然蓄了一些水,他仍高呼:“巴黎萬歲!”
槍決者惶恐他繼續喊,於是很快射出第叄顆子彈——在他高呼“法蘭西萬歲”之前。
利昂在成為利昂之前,仍然認為一個人最引人注目的不在於肉體的曼妙或頭腦的精明,而在於肉眼不可見的精神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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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霈等著他繼續發話,對方卻出乎意料地沉默了。
她朝他看一眼,才注意到這個人臉色十分難看,唇上幾乎已經失了血色,太陽穴和兩頰已經凹陷下去——張霈又想起爺爺去世的時候,她見過老人失掉生命後的臉,所以她知道,那是瀕死的面色。
“霈,我再給你講講我們這些人。”利昂的聲音很輕,語氣也依然輕佻。他略抬一抬下巴示意眼前這臺機器。
“肉體已經死亡、自身尚未解離的精神體,被這臺機器重新【啟用】之後,就是你所看到的你那【復活】之後的朋友。那是最劣質的產品,儘管精神體足夠堅韌,但自毀傾向嚴重,已經無法形成完整人格。這類殘次品精神狀態通常極度亢奮,因為支撐他們的僅剩精神中最強烈的慾望。因為這種精神體的肉體往往已經受到重創難以繼續使用,所以m國258實驗室會為組織提供速成人。精子提供者和代孕者總是不缺的,一些宗教組織可以提供。孕體服下藥物可以縮短孕期……總之,速成人往往智力低下,這是意識不全的體現。意識不全,殘次品才能更好地植入實體。m國政府支援這個專案,原因之一就是想使這種【殘次品】大批次生產。殘次品攻擊欲極強,攝入少,代謝低,重要的是,無法作為一個公民被法律限制,所以倘若製造出這樣一支軍隊,放在哪個國家都是極具破壞力的不是麼。並且精神體可以【迴圈利用】,投入固定成本,卻能給別國造成重大沖擊和社會恐慌,這真是個好專案,你說是不是?別說話,聽我講完。”
利昂粗重地從嘴裡吸進一口氣,又沉沉吐出來:“還有一種,意識較為完整的精神體,這類精神體往往生前做出過一定成績,或犯下過一定罪行,強烈的精神意念使精神體凝聚不滅。這類精神體,往往被組織安置在精挑細選的實體裡。被選中的,身體要強健,意志要薄弱,相貌要姣好——因為這類優質品雖然不像殘次品一樣近乎痴傻,卻依然存在各種各樣的精神疾病,最常見的是性////癮。良好的相貌有助於優質品自行解決,這對於維持個體穩定很有幫助。組織會盡可能消除精神體的原有記憶,並進行一定程度的催眠,使優質品作為觀察物件在社會上生活——如果觀察結果證明這確實可行,那麼,某種意義上,在精神體存在的限期內,人類就實現了【永生】。”
“最後一種,純粹是某位大人物一時興起的玩意兒,也是組織接到的第一個商業專案。大人物想要將動物的精神體轉化成人的精神體。並且他想要培育出能同時吸引男人和女人的美麗個體。他要求成品既擁有雄性的攻擊性和掠奪性,又有雌性較柔和的外表和細膩心計,同時要有【物】的乖順。聽起來很荒謬,是不是?但組織做到了。經過數次試驗,他們篩選出兩個健康的雙性人,作為大人物的孩子撫養。倘若這個專案萬無一失地進行下去,可以想見,這兩個優質品會有什麼用途。”
這個時候,張霈聞到一股很刺鼻的味道,她想動一動手指,卻發現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
“說到這裡,你可能猜到了。霈,其中一個孩子就是你的小男友。而這一切,你的哥哥,都進行了直接或間接的參與。你知道有幾個國家試圖利用組織進行精神侵略?你知道有多少人口因此被不斷倒賣?你知道有多少無辜的新生兒被製造,然後像抹布一樣被遺棄?你知道有多少女人,因此被姦淫,成為可悲的速成人的肉///巢?張澤,他知曉這一切,但他依舊為組織服務。的確,他不是決策者,但他是最大貢獻者。在組織的惡面前,恪盡職守就是幫兇!現在,他是組織的核心,因為除了他沒有人知道該怎麼操作那臺該死的機器!他本人也是瘋子,他為了他製作的那臺該死的仿生人,榨乾了多少新鮮人腦?你知道我為什麼找到你?霈,我能感受到你的精神品格——我是組織成立以來第一個叛逃的試驗品,因為我能回憶起,我能感受到,我是1871年巴黎公社最後一位戰士,我死不瞑目的精神體在巴黎上空遊蕩許多年,等我想起這些的時候,我已經成為利昂了——你知道這對我是多大痛苦,看到今世,哈!我們所爭取的,我們當初為之奮鬥的,全都消失了!還會有人飢餓,還會有人乞討,還會有人失學,還會有人當妓///女,還會有人經歷戰爭之痛!現在最強大的國家,它在做什麼?已經衣食無憂的國家,它在做什麼?法蘭西已經消亡了!”張霈看到利昂額頭出了汗,青筋在發紅的面板上暴起來:“世界上再也沒有能夠孕育巴黎公社的法蘭西!”
刺鼻的味道越來越重,不是張霈不想阻止他,而是不能。她連舌頭都僵了,眼前的物體開始漸漸扭曲,像旋渦一樣轉動,耳邊的聲音卻依舊清晰無減:“我找到你,是為告誡你,霈,一旦放棄信仰,一旦絕望,精神體就會消亡。我要你看到這些,我要你看到這些,這些證據,我能回憶起來的全在這裡。你記著這些證據,便是對張澤最大的阻力。你記著,我無法面對依然骯髒的世界,所以不得不消亡了;倘若組織在試驗能否以此瓦解擁有同樣理想的人的精神體,那就一切都完了!霈,你的精神體是我見過最迷人的,你要記著保護,你要記著,切不可絕望!因為你……”
利昂的聲音最終變成一團模糊的音符,張霈再也聽不到什麼,耳朵裡只有自己發瘋似的心跳和粗重呼吸,還有尖銳耳鳴。
眼前漸漸黑下去。
她的視野裡模糊一團,似乎沒有視覺。周身都是晃乎乎的液體,自己彷彿浸在一團液體裡。身邊有同她一樣半透明的橢圓體在緩慢移動。有一隻緊緊貼著她,她能感覺到。他們相抱著游泳,口溝相互接合。
她能感覺到。
就在這舒適的液體裡漂。
啊……無憂無慮的草履蟲。
啊……四分新生的後代。
啊……一晝夜已過,水邊有人微笑著輕輕嘆一聲。
你是誰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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