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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妁-第十二章

一跨進留芳閣,簡若林就看見一個小童搬著個櫃子從身前走過,便叫住了他。

“這是怎麼了?”一抬眼,就看見閣裡忙亂成一團,有人翻箱倒櫃,有人把算珠撥弄得“劈啪”作響,還有人火燒屁股似的大步趕著走。

“二爺,是您來了呀。”小童抱著個大櫃子,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二爺您忘了麼,春分剛過,閣裡也要做年終的賬目,清點貨物和訂單。大少爺還吩咐下來,要把倉庫挪個地方,大夥兒都忙著搬東西呢。”

簡若林想起來確實有那麼回事,有一段時間沒到留芳閣來了,竟然連這樣的事情都忘記了,實在有些慚愧。

“大哥在哪呢?”

小童指了指後院的方向:“大少爺在賬房裡。”

簡若林點了點頭,抬腳便往後院走。剛進賬房,就看見簡若析坐在書案邊上,翻看著一些卷子,眉頭皺起,臉上盡是疲憊和焦慮之色,彷彿遇見了什麼難題。

聽到腳步聲,簡若析撐著額頭抬眼向上看:“若林,你來了啊。”

簡若林轉頭就能看見大哥的貼身小廝正在屋子的另一頭收拾衣物細軟,打包成一個包袱,便問道:“大哥這是準備出門嗎?”為了工作方便,這賬房的另一頭加了張軟榻和一個衣櫃,平日裡簡若析沒回家的時候,便在這裡湊合著過夜換衣。

簡若析點點頭:“本來想早些告訴你的,只是最近閣裡的事情太多,沒找著機會。明日我要起身往陵南那兒去收幾筆賬,這一去可能需要個把月,閣裡我自會交待人看管打理,你也得多費點心思,得空便來閣裡看看吧。”

簡若林卻是心中疑惑:“什麼賬目要大哥親自去收?以前不都是祈叔去的嗎?”

簡若析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這次那邊出了點事,有些棘手,非得我親自去不可。”

說話間,小廝已經收拾好了包裹,被簡若析揮手支了出去,弓著身子退下。

屋裡只剩下兄弟兩人,面面相對。簡若林被大哥看得有些不自在,覺得那目光太過銳利,似乎穿透了他盡力建設的外殼,直直地看進了他心底。隱約覺得大哥好像有什麼話想跟自己單獨說,但是等了半天,大哥依舊目光沈沈,卻沒有開口。

“大哥……有話跟我說?”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打破了長久壓抑的沈默。

簡若析垂了垂眼瞼,似乎在斟酌字句:“這些日子裡,關於你的那些流言,你可知道?”世上本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以蕭景默的子,做出來地事也總帶著三分張揚,想叫人不知道也難。簡若林本來就長得細漂亮,人們議論得多了,言談之間對簡家兄弟,對留芳閣,都或多或少帶點不堪的蜚短流長。

“我……”被突然問起,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

“大哥早跟你說過,蕭景默那樣的人,你招惹不起。瞧他的子,又豈會是長情的人,你這樣傻傻地陷進去,等到以後後悔便晚了。”大概是因為即將要遠行一個月,簡若析對待這個弟弟更加放心不下,言辭之間便顯得急促和激烈了一些:“那個嬋娟姑娘,不是你親自救下來的嗎?她是什麼下場,你應當看得最明白。”

大哥不是第一次這樣告誡自己,要離蕭景默遠遠的,可是這一次聽著,不知為什麼就覺得心底有些壓抑,悶悶地不痛快。

簡若林外表柔和婉轉,可是子卻是極強的,認定了什麼,便一頭闖到底,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個。看著一心想要將自己拉回“正途”的兄長,簡若林倔強而且堅定地吐出一句話,帶著點賭氣的意味:“景默不是那樣的人。”

──如果要在一起,就應該全心交付全意信任的,不是嗎?

“你懂什麼?你是個男人,整日與他廝混在一起,成何體統?!”簡若析不料一向聽話地弟弟,會這樣違逆他的勸誡,以往縱使心底有自己的一番計較,嘴裡也總會乖順地應一句“我知道了”讓他安心,像這樣帶著抗拒和些微敵意的迴應,真是從未有過。簡若析不由有些氣惱,也傷了心,自己一門心思害怕弟弟受了委屈,哪知他卻不領情:“你和他糾纏不清能有什麼好結果?難道他還真能正大光明地迎你入門,和你過一輩子嗎?”

一直不願意去正視的問題被活生生地剖開來,血淋淋地盛在眼前。

簡若林嘴唇有些發白,腦子裡湧起一陣暈眩,站不住似地搖搖欲墜。

是啊,男子相戀,本就不容於世,而他們兩個都是驕傲自負的男人,日後要以什麼樣地面目,去面對俗世的紛擾世人的苛責?有多少人,會願意真心包容這段不倫之戀?

“若林啊若林,你怎麼就這麼傻。”簡若析一聲沈重的嘆息,擊在心口。

十幾年的兄弟,簡若析第一次對一心疼愛和守護的弟弟說了重話,兄弟間的一番言談,他本意是再次提醒弟弟不要陷足太深不可自拔,只是後來卻演變成了傷人的詰責。興許真的是最近留芳閣的事務太過煩心勞,連心情和耐也變得無端焦躁。

一片好意,最終落了個不歡而散。

第二天簡若析便啟程去了陵南。

惹了大哥擔心和不快,簡若林後來想想心中很是愧疚,本想著在大哥出發前認個錯好言幾句,別讓他出了門還為自己的事憂慮不安。但是沒成想大哥天未亮就走了,連說都沒說一聲。

心底略微有些黯然,想著自己莫非真的太不懂事,傷了大哥的心。

失神半晌,鄰近中午的時候,府裡的忠叔親自捧了一盅自己最愛吃的桂花霜糖過來,說是大哥昨天夜裡交待的,反覆叮囑了好幾回。

“大少爺說了,雖然喜歡,畢竟是甜食,不可以一次吃太多,每回含幾顆就好。”

簡若林拈起一顆放進嘴裡,桂花的清香霜糖的甘甜,頓時溢滿了口腔──

畢竟是兄弟,矛盾過後,也還是手足情深,哪會有隔夜之怨,心中頓時釋然。簡若林琢磨著,等到大哥回來,還是應該好好地道個歉──無論如何,叫大哥為自己心擔憂,總是自己的不是。

簡若析不在,身為簡家的二爺,簡若林的工作也相應地多了起來。

請他上門調香的人多了,簡若林空餘的時間便少得可憐。蕭景默來的時候,倒也識得輕重緩急,不再一味拉著他胡鬧,安安靜靜地呆在一邊陪著他,順道打打下手。簡若林怕悶壞了他,趕了他幾次不走,見他反而興致勃勃似地,便也隨了他去。

有一回忙到半夜才回去,一進門,卻看見蕭景默坐在房中,百無聊賴地伸腰蹬腿,竟還未離去。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瓷碗,上面蓋著蓋子,隱隱有誘人的香氣透出來。

視線在半空中交集,空氣裡是闕靜無邊的沈寂夜闌。

簡若林恍然有種錯覺,好像眼前坐在屋子裡的,是久候良人歸家的賢婦。

蕭景默當然和“賢妻良母”這一類的詞語搭不上邊,所以這個念頭也僅是一閃而過。

“不是說今天事多,會忙到很晚嗎?”簡若林被蕭景默一拉,就坐進他懷裡,安靜地窩著:“小

四兒沒跟你說?”

蕭景默的手不客氣地在他身上又又捏,摟緊了他,語氣頗為哀怨:“等了你大半夜,莫不是一見面就想趕我走?”簡若林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急了就想解釋,蕭景默卻用兩指捂住了他的嘴:“其它時候倒也罷了,只是今夜,我定得陪著你一起過。”

簡若林還是不明白,蕭景默掀起桌子上面那個瓷碗的蓋子,對著他笑得諂媚。

偌大的一個瓷碗裡頭,盛著一碗長壽麵,最上面兩個白嫩嫩的**蛋嵌進面裡,一層油花夾雜著零星青蔥浮在表面。

簡若林依舊愣愣地沒有反應過來,直到蕭景默抓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來回摩挲,才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嘖嘖,居然自個都不記得了,今天可是你的生辰啊。”午夜剛過,可不正好是揮別了“昨日”迎來了“今天”,蕭景默小狗似的磨蹭著懷裡的人,討好地笑著:“嚐嚐看味道怎麼樣,是我親自下廚煮的呢。”

簡若林在他的慫恿下,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裡。什麼味道他沒嚐出來,只是那股溫熱暖意從喉嚨一路往下,只透心底,叫他湧出一種莫名的情愫來。

蕭景默在一旁張牙舞爪地威脅:“我煮壞了幾個麻袋的面才煮出來的,不管好吃不好吃,你都要給我吃乾淨,不然我不饒你。”說罷在他肩頭上作勢狠狠一啃,又是藉機佔了一番便宜,洋洋得意。

簡若林感到眼中有溼氣蒸蘊,他開始明白過來,心底那種酸酸澀澀的感情,應該稱之為,感動。轉頭去尋蕭景默的方向,想要說什麼,卻發現喉底哽咽似的,早已說不出話。

“景默……”這樣的用心和溫柔,我是否能夠放任自己沈溺?

微弱的呼喚隨即被突然炸響的禮聲蓋過,便是坐在房內,那璀璨絢麗的華光也透過窗柩縫隙,將屋內映得忽明忽暗,天空被彩色的光線透,流轉不停。

只為他一個人燃放的煙花……

蕭景默拉起他往外跑,漫天都是散開的彩色煙花,升起,炸開,落下──心策劃的賀禮,雖然俗套,卻也足以感動人心。

簡若林眼角微潤,卻笑得滿足,整個人看起來煥然如玉,美不勝收。

“謝謝。”

蕭景默聽見,只是淡淡一笑,霽風朗月一般,臂彎中緊摟著他的腰,抱在懷裡不肯鬆手:“若林真想謝我,便也替我做一份香粉吧。”

晦暗中男子眉目如畫,輕輕挑起,略帶驚疑,卻被蕭景默勾起了下巴,一陣輾轉深吮。

漆黑天幕成了最華美的背景,如花綻放的煙火點綴其間,映襯著動情擁吻的戀人。不知道到底用了多少煙花,整整燃放了大半個時辰才漸漸平歇。

那一夜,蘇州城無眠,多少懷春的少女兒郎,在同一片夜色下,盡都看得痴了。

桃妁-第十三章

簡若林坐在自家小院裡,手裡捏著一個暗紫繡金的香包。

做好的香片研成細碎的木屑,斟酌著分量裝進去,掛在身側,便有清淡香氣溢開。正是三月桃花香,清新怡人,猶帶兩三分風流旖旎。

……恰似舊日薔薇露,滴在羅衣到死香。

最難得的是這份心思和寓意。

他熬了幾天幾夜,幾乎是不眠不休地調製──以前從來沒有這麼用過心。

知道那人一貫喜歡華貴的金色和紫色,特地去集市上挑的花樣。賣繡包的阿婆上了年紀,顫巍巍地一雙枯手,把那個紫金香包連同幾錢碎銀遞過來,碎碎叨叨:“公子這是準備送給哪家小姐吧,這上面‘鸞鳳和鳴’的花樣,很是吉祥應景呢。”簡若林當時聽了,淡淡笑著沒有接話。只是把買好的香包疊起,貼在口小心放好。

不期然地又想起了蕭景默。

──為了那人的一句話,費盡心思,做出了這獨一無二的香粉。到頭來想要贈與那人,卻尋不到機會。

總是忙前忙後、拿些話頭尋他趣的人,如今卻已經又是接連幾天,不見人影。

這幾日只要在家裡,就管不住自己向牆頭處張望,總覺得略一晃神,就能看見邪氣恣意的男子,踏著桃枝晚霞而來,對他笑得張揚無忌。

晚上看閣裡的賬本,一看就容易走神,腦子裡想著念著,就不由自主地飄忽起來。寂靜的夜裡,稍有一點動靜,他便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知道多少回,起身起得急了,撞翻了桌案上的毛筆硯臺。衝到房門口,卻只對著空蕩蕩的庭院發呆。害怕那人終究會來,一個人睜著眼等到半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床頂,直到倦意襲來,再也支援不住。

靜下來的時候細細思索,又忍不住苦笑,他簡若林,何時成了這般兒女姿態?

不過但凡蕭景默一來,簡若林總會尋個由頭將小四兒遣開去,兩個大男人窩在屋子裡,時不時傳出一些談笑聲。

小四兒對此很是鬱悶,整天嘟著張小嘴,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悶悶不樂。

簡若林看見了,便停下手中的活計,揉了揉小家夥的腦袋:“讓忠叔給罵了?”

小四兒立刻反駁:“才不是。”他看起來就生了一副輕易會挨人罵的倒黴相嗎?越想越委屈,小嘴扁扁的,抬頭紅著眼眶看簡若林:“公、公子是不是討厭我、不要我了。”帶著絲哭腔的少年嗓音,說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簡若林一愣:“怎麼會,我喜歡你還來不及呢。”小家夥整著就在尋思這個?

小四兒揪著他家公子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像只棄犬似的,小聲咕噥:“公子現在都不要小四兒伺候了,也不讓小四兒呆在房裡。”說著說著,就要哭了似的。

簡若林一邊安撫他,一邊遷怒地回頭瞪坐在旁邊忍笑忍得難受的蕭景默。

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惡劣男人,抱端坐,揚起的眉眼間又是惋惜又是同情,整張臉上分明寫著一句謔語。簡若林甚至都能想象到他說話時的調子和口氣,眼神邪魅:“若林啊若林,你說你這養的是書童,還是寵物。”一邊無聲地笑話著,一邊“嘖嘖”嘆惋兩聲,可惡至極。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泫然若泣的小書童,簡若林很是頭疼地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潤潤喉嚨。

“總是若林若林的喊,總覺得不夠親近。”語鋒一轉,問道:“若林的表字,是和之?”

“嗯。”

“清潤有餘……但是還是不如若林來得好聽。”喃喃一句,蕭景默眼底閃著光,不知道又在算計些什麼,良久方莞爾一笑:“我想想……是叫‘寶貝兒’,還是乾脆喚作‘若若’?”揚起的嘴角,邪氣四溢。

簡若林皺著眉頭瞪他:“兩個都不要。”說完小聲加上一句:“噁心死了。”竟是一副少有的呢喃語調,聽著像某種撒嬌似的抱怨。

蕭景默哈哈大笑,摟著他抱在懷裡。

之後的時間,簡若林就是把自己靠在蕭景默肩上,兩個人也沒多餘的話,只安靜地去感受著流淌在二人之間的那種恬靜幸福。像這樣子,蕭景默環手抱著他,默默地閉目,或者是任由男人纏繞著他的髮絲把玩,竟已經成了兩人預設成俗的一種相處方式。

歲月靜好,無聲

流逝。

迴響初見之時,被自己排斥的紈!風流子,現在卻擁他在懷。相見,相識,相知,相許,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今日。

簡若林既認定了自己的心意,便不再固步自封。見著蕭景默的時候,也不會吝嗇那一個含情的眼神,一抹愉悅的微笑。

所謂年少痴情初戀情懷,說的大抵便是簡若林這時的心情。

可是現在,已經連續四天了……少了蕭景默在眼前晃來晃去,嬉皮笑臉地尋他開心,還真的有些不適應。心裡空落落的,做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

簡若林本是溫和淡然之極的子,如今卻變得患得患失起來。

又過了兩天,小四兒才稟告說蕭景默遣人來遞了口信,說是近來有些瑣事纏身,暫時沒能得空閒登門共享聽琴品茶之趣。隨著口信帶來的,還有一串桃花琉晶佩,一貫的做工細造型別致,一看就是用了心思挑選的玩意。

簡若林心底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不甘和怨氣,便如此悄然消弭。

心裡卻還是想著,下次要是再見到蕭景默,定要好好問問他說說他。一想到蕭景默估計會做著誇張的討饒表情,裝作可憐兮兮地歉疚低哄,心情便無端地好了起來。

“二爺,這是倚紅館春姑娘的‘鵲橋露’,已經照二爺吩咐,用琉璃瓷封好了。”

簡若林想得正出神,被下人一打斷,才省起手頭還有未完的活計。

順手接過用紅綢紙包起來的香粉,想到剛剛翻看的賬目,便道:“我親自送去吧,倚紅館這個月的賬還沒收上來,我過去順道收了。”

下邊的人自然是沒有異議的,躬身行了個禮就退下去了。

小四兒沒有跟來,而簡若林也向來沒有攜帶僕從小廝的習慣,整理好了倚紅館這月的賬目以後,便獨自揣著那盒香粉出了門。

留芳閣的香粉生意,銅雀樓倚紅館這類尋歡之處,少不得是筆大客源。

現在還是白天,館子裡花錢作樂的客人沒有幾個,加上簡若林從小送得多了,便是進了歡所也不會覺得尷尬,輕車熟路地到了鴇母的閣樓外。好在都是常客,交了香粉收了賬,也不過花了半盞茶的時間。

轉身往外走的的簡若林突然頓住腳步,屏息凝聽,耳邊似乎有極熟悉的聲音在說話。

屋子裡很寬敞,佈置得極為奢華的包間裡,一進門就是一面玉石鏤線屏風,上面的花樣是“花開富貴”,用純金絲線描的金邊,富麗堂皇,極盡尊貴。

裡面自是一派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旖旎風光,隱有嬉笑聲傳出。

“這模樣,真是光看一眼,就已經能酥了一半身子。”洛展鋒略露出幾分輕薄急色,眯著眼看跪在蕭景默腳邊給他揉腿的少年,“你倒也是,總能尋著這樣一些尤物,最可惡的是半點不知珍惜。我記得前些日子,你不還寵著銅雀樓裡的漪漪嗎?”

“都個把月了,漪漪再漂亮,咱們的蕭大公子也該膩了不是?”

洛展鋒於是一笑:“也對,景默身邊的人,鮮少有能呆上一兩個月的。嘖嘖……只可惜了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兒,白白錯付了一片痴心。”

蕭景默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充耳不聞,任由一干好友調笑猜測。

白琦笑罵著:“洛展鋒你少酸了,就你,跟景默兩個就是半斤八兩。”轉頭看著蕭景默:“你也算本事,那天看簡家的那個二公子,那副冷淡模樣,想不到最後也被你弄上了手。”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直直盯著好友的眼:“都好幾個月了,你這回真的來真的?”

“什麼‘真的來真的’,我倒是真的給你繞暈了才對。”懶洋洋地靠著,伸出腳踢了踢腳邊跪侍的小人兒,示意他停下。

“你原先便說只是一時興起,只是我看你如今對他的用心……”語話半闕,便打住了沒往下說,白琦莞爾一笑,續道:“既然你不肯說,我便問問你,你對那個簡若林,究竟有幾分情義?僅是‘假戲’、還是‘真作’了?”

蕭景默拖起地上的嬌小少年,那個柔柔弱弱的孩子一上塌,便老老實實地跪在他身側,開始揉按他的肩膀手臂。少年的技術頗佳,摁在身上頗為受用,蕭景默享受似的微微笑著,手裡一隻酒杯,反反覆覆地轉來轉去,半晌才道:“他是個男人。”視線一直盯著自個指間玩轉的酒杯,也不知道是在回白琦的話,還是自言自語。

對於簡若林,從一開始,就是一種入了魔成了癮的執念。

蕭景默出身富貴,是理所當然的天子驕子,多少漂亮出色的男男女女,削尖了腦袋想往他身邊擠。只有簡若林,初見的時候,不是諂媚阿諛地順從討好,反而……給他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回憶──至今想起來,都還記得那日被狠狠撞到的關鍵部位的劇烈疼痛。

後來再見,簡若林儘管冷漠疏離,可是蕭景默有的是辦法,軟綿綿地磨著耗著──追求自己看上眼的男人或女人,蕭景默從不吝嗇花費心思和力氣。

現在,他抱也抱過了,玩也玩過了,按照以往的慣例,也該是時候放手了。

是的,按照……以往的慣例。

突然“呲”地笑出聲來,蕭景默展顏謔笑,朗聲道:“你們也忒婆媽了,簡若林是個絕色,但也並不稀罕,我還真能為他就此吊死在一棵樹上不成。何況他還是個男人,興起的時候你情我願各取所需,下了床,誰還當真?”

心裡有個念頭蠢蠢欲動──不過作場戲,曲終了,人也該散了。

一杯酒倒進嘴裡,蕭景默摟住身邊忙碌的少年,在他驚惶的“嚶嚀”聲中吻了下去。一口清酒,在唇齒間輾轉,到最後也辨不清究竟下了誰的肚子。

房門外,“鏗”的一聲物體墜地的脆響,雖然滿室喧笑,那聲音卻無比清晰。

彷彿一個咯!,直直砸進了蕭景默心底。

有什麼東西從眼前一閃而過,快得抓不著頭緒,蕭景默還沒想明白,動作卻已經先於意識,推開懷裡的柔軟軀體,赤著腳就從軟榻上跑了下來,拉開房門向外張望。

走道上空無一人,空蕩蕩地好像在嘲笑他的敏感多疑。

耳邊是洛展鋒的叫聲:“怎麼了,外面有人?”

空氣裡一縷清淡花香,沁人心脾。

蕭景默臉色突變,用力吸了兩口氣,口卻像被什麼給狠狠紮了一下。那隱約的猜測,叫他一顆心猶如針砭一般疼了起來。

桃妁-第十四章

內外交侵的簡若林,越發纖細消瘦起來,站在陽光底下單薄的身子,風一吹就能倒似的。走在街上,熱烈的日頭晃得眼暈,簡若林身上沒有出汗,但是整個人都被曬得彷彿透明,玉琢一般的肌膚,給日光一照,便透出一股溫潤質地來。

在某些事情上,簡家這對兄弟很是堅持親力親為。比如藥材的甄選,比如進貨時的押運……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的嚴謹和細緻,才使得這家香粉鋪子能夠漸漸地名冠蘇州,叫他人望塵莫及。

刻意逃避,可是簡若林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境之下見到蕭景默。

那會他剛清點完各種藥材的數量,看著手底下的人將大

捆藥材打包裝車。

背對著藥店的大門,身後掌櫃的中年滿聲和氣地招呼:“蕭公子、蕭夫人又來取藥了?趕緊裡面坐會,日頭這麼毒,下回還是遣人過來知會一聲,我便讓二哥兒送到莊上去,也免得叫二位多跑一趟。”

“無妨,今日恰好陪內子上桃花廟求籤,回程順道來這取藥,也是順路。”

那個聲音,淡漠而低緩,說是熟悉,但又沒有那股慣有的張揚戲謔。簡若林頓住腳步,直起身子的時候,突然覺得眼前有那麼片刻的暈眩。

掌櫃的吆喝著,笑語連珠:“夫人真是好福氣,得了蕭公子這樣的佳郎夫婿,可不是羨煞旁人。”說話間,底下的小廝已經取來了早前備下的藥包:“還是一樣的安胎方子,每日一劑煎服。這方子溫,最是滋養清和,就是每日喝也不致傷身。”

“有勞掌櫃的了。”一語說罷,便聽見一陣窸窣,然後就是那人的低聲驚呼:“婉貞,你怎麼出來了,當心身子。”

女子的聲音柔和溫婉:“不礙的,你別這麼緊張。看你,出了一身汗。”

眼前的景象太過美好,溫煦日光下,女子淡紫色的煙羅裙素麗淡雅,微微起的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意,溫柔地拿著汗巾為自己的夫君擦拭額角。男子側著身,任由她動作,卻在後來伸手抓住她的纖纖葇夷,脈脈低語:“別擦了,回車上去坐著吧。”

簡若林腳底像被釘住了一般,本來就顯得蒼白地臉色此刻看起來更加帶著一種淒厲的灰敗。怎麼都移不開眼,那番舉案齊眉耳鬢廝磨,在日光下炫耀得刺眼。

一回身,便不期然地撞上了男人的目光,只覺得那道眼光來,方一接觸的時候,便驚訝地僵住。不過僅是維持了片刻,那人便移開眼睛,若無其事一般。

青天白日陽光明媚的,簡若林卻被生生凍出了一身冷汗,渾身僵硬。

腦子裡徘徊的質疑詰問,反反覆覆揮之不去:那個溫柔地對著陌生女子低笑的男人是蕭景默?!那個牽著個千嬌百媚的少婦的男人是蕭景默?!

視線裡,蕭景默扶紫裳女子上了馬車,聲音還是那般平穩無波,一絲顫音也無:“婉貞,你先回去,我有點事。”

被喚作“婉貞”的女子,敏感地順著男人的視線看了眼呆呆站在門邊的簡若林,而後溫順地點了點頭:“我吩咐璃兒做了你喜歡的酥餅,晚上記得早點回來一起吃。”

蕭景默點頭應了,站在原地遙相目送。

馬車走動的時候“咕嚕咕嚕”的響動,越來越遠,終於漸不可聞。

痴傻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應,便宛如身在夢裡。簡若林很想像尋常時偶遇那樣,牽扯出一個淡然從容的微笑,但是卻連臉頰的肌也僵硬得不聽使喚。他看見蕭景默朝著他走過來,明明是呆立著一動不動的姿勢,可是簡若林卻產生了渾身上下都在狠狠顫抖的錯覺。

蕭景默走近了,伸手拽他:“跟我來。”簡若林的表情有些木訥,握緊了他的手,才感覺到清秀絕倫的男子抖得厲害。連心頭都似乎跟著隱隱發顫。

留芳閣帶來正在裝貨的下人們面面廝覷,路上行人也頻頻投來疑惑的目光。

簡若林一邁步,才發現兩腿發軟,被蕭景默一扯,便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已經管不了那些或驚疑或探究的眼神,眼前一片空茫,兩腿只是機械地交替前行。

人煙稀少處,正是前幾月,花燈節之夜,他們共放水燈的清河湖畔。

那夜燈火遙映桃花盛,簡若林接了蕭景默送他的桃木簪子,也默許了他拿走自己的碧玉簪作為交換;也正是那一夜,簡若林心扉初開,情意如脈脈細雨無聲浸潤,惹人沈溺。

桃花依舊開得豔麗,卻已經到了這一季的尾端。花瓣落了滿地,被踐踏,被碾碎,暗紅色的殘花混在泥水中,少了那一分桃李芳菲的爛漫綣繾,零落成泥,看在簡若林眼裡,便成了一股難言的蕭索悽清。

“本來想晚些跟你說,不過沒想到會遇見你。”蘇州城也還是真小是不是?蕭景默著平靜的語調,面容也平靜無波,沒有見慣的哂笑,沒有狡黠的靈氣逼人,只有那雙眼裡流露出些許躊躇和困頓。

簡若林臉帶輕笑,正是他最常見的那種溫潤如玉,謙謙若君子:“你想說什麼?”

蕭景默反倒也跟著笑了:“這段時間我們在一起,真是我難得的開心時光。我以前從來沒遇到過像你這樣的人,溫和、漂亮,除了是個男人以外,當做情人真的挑不出其它毛病。”

“嗯……”簡若林只是淡淡應聲,孩童般的清澈明眸裡,含著些微無措。

看著站得筆直的簡若林,臉上微微泛白,蕭景默便覺得內心有些煩躁。以前擁有過許多的情人,不乏富家千金、貴族名媛,膩味了以後便毫不留戀地拋開,從未有過例外。和男人一起,情侶一般地廝磨,雖然是第一次,但是他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同。以他的身份和立場,就如白琦所言,“玩玩就算了”,如若當了真,到頭來尚不知傷了誰。

早就定了心意,但是開口的時候,竟會躊躇猶豫,始料未及。

“你覺不覺得……兩個男人在一起,其實本來就是不對的?”試探地開口,蕭景默每說一句,都像用了極大的力氣:“你太美太好,超越了別,這樣的美好吸引了我,所以我做了那些事。如今想想,其實衝動更大於情意。因為被你誤會,被你拒絕,所以心有不甘,才想要接近你,讓你心甘情願地接受我……其實想想,似乎更像是賭氣一般。”這番分析和解釋,也不知道是要說服誰安慰誰。

簡若林抿著嘴,表情微微凝固,站在那,呆呆的模樣,消瘦得可憐。

“其實,你也從未真正相信過我的用心,不是嗎?”邪魅若狐的男人如此說道,眉尖一挑,一字一句盡皆殘忍:“我當日一看,就知你不懂得何謂逢場作戲……你怎麼會以為,男子相戀可以終得善果?”一句比一句咄咄逼人,那雙眼睛,那種神情,睥睨中帶一絲玩味,熟悉非常,但是又陌生無比。

簡若林躲避著,垂下目光,手指不停地攪動著衣角,像要將它攪爛一樣。

他想到了月色下的撫琴煮茶,小院中的形影相隨;花燈節之夜,他送他桃木簪;生辰日他為他洗手做羹湯,燃放了滿天煙花……若樁樁件件皆冠以“逢場作戲”之名,情何以堪?

含著金湯勺出生的天之驕子……蕭景默墨色長髮在風中飛揚,挺直的背脊,高傲的姿態,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光線。心底主意已定……便趁著現在,做個了斷吧:“我已有妻室,本來婉貞子溫婉,也並非容不下你,只是若林你既如此孤傲,定是不肯委曲求全的了……皇朝中沒有開收納男妻的先例,何況蕭氏需要香火延繼,更容不得我任意妄為。”

簡若林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幾乎成了一種透明的顏色,琉璃似的一觸即碎。

“既然本是錯的,走到這裡便也足夠了,幸而懸崖勒馬,也還不算太晚。”蕭景默仿若旁觀者地姿態,冷淡作判:“這本來就是場你情我願的索需,只是你入戲太深而已。”

簡若林感覺有什麼堵著口,既壓抑又帶

著絕望的窒息感。

“不如善始善終,好聚好散,你、可能明白?”

蕭景默講的這段話,彷彿醞釀已久,以沒頂之勢頃刻間傾倒而出。說完以後,咬著牙看簡若林的反應,眉宇間有幾縷不易察覺的躊躇,卻在瞬間,轉為不可違逆的冷冽淡漠。

簡若林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他該問的,方才同他一起的女人是誰,跟他是什麼關係?倚紅館裡他那番話作何意思,為什麼要和一個下賤的小倌卿卿我我?還有……蕭景默和他,此前種種,究竟算是真心,還是假意?

只是他實在太累,作為一個男人的矜持和驕傲,容不得他的質問詰責。

好半晌簡若林才點了點頭,侷促地笑了笑:“我知道了。”手慌張之中到腰間的玉墜,立馬燙手似的鬆開,然後揪住側邊的衣襟,捏緊以後,復又不安地放下,手足無措。手心裡一片冰涼,簡若林覺得血脈藏在面板下,突突跳動得厲害,幾乎壓抑不住:“那個,留芳閣還有事等著我去處理呢,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得先回去了。”

轉身而去的步伐,閒庭信步,但是蕭景默不知為什麼,就是看出了一絲倉皇蹣跚。

簡若林緩緩踱著步子回到留芳閣,路上經過了哪條街遇見了某些商販,一概沒有印象。只是道路熟悉,雖然腦子有點暈暈漲漲,還是轉悠著到了門口。

一回來,閣裡的奴才們都急壞了,總管的祈叔看他臉色不好,問了一句:“沒事吧?”。

他笑了笑說沒什麼,轉頭便叫人拿了近幾年的賬務明細去他房裡。

整整一個下午,簡若林坐在房裡看賬本,挪都不曾挪動一下。留芳閣建立三十餘年,積壓的賬目堆起來比他還高,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盯著多看一會都覺得眼暈。簡若林本來就鮮少管理閣裡的大小事務,向來只本本分分地研製新香,不過他突然心血來潮要看賬務,底下人自然是不敢有任何異議的,只由著他去翻看。

正午的時候小廝把飯菜直接送進他房裡,兩葷一素,主食熬的是致的小米粥,極易入口。簡若林不喜歡乾乾硬硬的米飯,自小偏愛粥食,所以正餐也多食些粟米粥類。小廝端進來叫他的時候,他看了一眼,便放下賬本,坐在桌邊慢條斯理地吃著。

速度雖慢,但是幾個菜都吃得乾乾淨淨,一碗粥一缽湯都喝得見了底。

吃完以後又坐回去繼續看賬目,沒一會兒就覺得腹內鼓脹翻湧,剛衝到門外,就在庭院花圃中吐得一塌糊塗。搜腸刮肚似的嘔吐,最後臉色都青了還不斷反嘔著膽汁苦水。

這番響動驚動了閣裡的人,祈叔大喊著要去叫大夫,卻被簡若林一個手勢阻止了:“沒事的,這些天胃口不大好,是我自己沒注意,中午又吃得多了。”祈叔還想說什麼,但是簡若林卻堅持:“不用麻煩了,大家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吧。”

揮散了眾人,簡若林渾身無力地沿著門邊坐下,嘴邊淺淺地笑著,卻叫人看得心悸。

一直到太陽落山,也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有動過。四肢早就痠軟僵硬,不聽使喚。中間也試過幾次想要站起來,卻總是失敗,身體裡的力氣像被那一嘔徹底耗盡,虛乏無力。

索抬頭看天,雲霞被染得金黃,落英翩飛,映入眼簾中,無人的黃昏中備顯蕭索。

看著日頭漸沈,心也跟著一點點沈了下去。

這漫長無際的平靜,卻被驟然闖入的人打破──

小廝火急火燎地衝進來,步履踉蹌。逆著日光,雲霞緋紅,可是他的臉色卻青白駭人,他聽見他慌張地聲音,不成語調。

“不好了公、公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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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準備開虐了,額額,蕭公子的設定本身就是風流多情貴公子,負心薄情其實是必然的結局,因為做戲做習慣了,有時候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一切決定都是本能和習慣的驅使。所以不存在什麼渣不渣的問題,只能說蕭大公子尚看不清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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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妁-第十五章

話說的公開章節到這章就完了其實,過幾天會再額外多發一章,作為回饋讀者吧嗯。也就是說,到十六章完,之後的就開始入v啦,具體請關注公告。歡迎投票和留言,一直只看到載秋同學的留言(多謝支援^_^),總讓我有一種這文好像別人都不看一樣的錯覺,不給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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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若林燒了整整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傍晚,溫度才漸漸退了下來。

他幼時便體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地折騰著,簡若析把他捧在手心裡小心疼著呵護著,補湯藥膳不知灌了多少下去,他才看起來有那麼點人色。後來又反反覆覆調養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不再動不動就倒下,便是這兩年,連咳嗽也少有一兩聲。

所以這一燒,可嚇壞了簡家老小,主外的祈叔和主內的忠叔,從小看著他長大的,急得眼眶都紅了,守在房外,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好像天都要塌下來了。

傍晚的時候簡若林總算醒了過來,祈叔、忠叔進去地時候,他正靠在床邊,小四兒一口一口把藥吹涼了餵給他喝。

見到他們進來,簡若林那張白紙似的臉抬起,整個人顯出一股令人憐惜的孱弱,但是那雙眼睛,卻又分明透著些冷毅。他輕輕說了句:“叫你們擔心了,想是不小心受了涼,沒什麼大礙。留芳閣瑣事繁多,祈叔還是儘早回去看著。”冷靜的面容下,有深沈悲痛呼之欲出,但是語調仍舊平緩無波:“大哥不在,只能辛苦祈叔了。”

剛好一點,簡若林就掙扎著去了留芳閣,聽著底下人的彙報,臉色越發慘白得不像話。

第一天,簡若林熬到半夜,寫了十幾封信。書案地一角放著一份名單,他對照著,又要斟酌詞句,還要能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個晚上眉頭深鎖,咬緊了下唇苦思冥想。

三更天小四兒起來上茅廁,才看到他家公子房間的燈還亮著,推門進屋就看見簡若林形容枯槁、雙眼遍佈血絲的模樣,眼淚瞬間就出來了,不管不顧地搶了公子的筆,賭氣道:“不許再寫不許再寫,就是鐵打的,也不經這樣熬的。”說完就抓著公子的手把他往床邊拖。

第二天起床,兩眼腫得像核桃,眼窩下兩圈影──昨晚閉著眼,卻醒了一夜,恍恍惚惚,夜不成眠。隨便擦了下臉吃了點東西,就又準備去閣裡辦事。

出門時小四兒正好端了藥過來,嘟著嘴指責他:“公子又忘記要吃藥!不行、再苦也要喝乾淨,不然病怎麼能好。”簡若林無奈,匆匆一飲而盡,就風風火火地出了門。

天色還早,他拐過一條街道,卻突然彈起,捂著嘴衝到路邊,將早上喝下去的藥湯吐了個乾淨──其實那日病後就一直這樣了,喝下去的藥,總是不受控制地因為反嘔,很快就會被吐出來。但是他卻悄悄瞞著,藥是照喝不誤,但是每次喝完,就以種種藉口遣開所有人,等到噁心感上湧的時候,才不怕被人看見、發現。

第三天,簡家遞進來的帖子一

日未斷,流水似的湧進來,陸陸續續。簡若林一封封地開啟看,越看眉頭鎖得越深。中間有回想站起來拿個本子,卻是一起身便一陣暈眩,身子一歪,撞翻了桌上摞著的賬目書冊,失去平衡感的簡若林頭重腳輕,重重摔在地上。他試了好多次,卻怎麼也爬不起來。

第四天,他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慘狀,面色慘白雙眼浮腫,卻一遍遍告訴自己:一定要撐下去,絕對不能倒下!可惜挽發的時候到手邊的桃木簪,所有的努力便盡皆化為泡影,他想起了那夜的萬家燈火,想起了那人嘴邊淺淡的笑,想起了他柔情無限的低語。

他對他說:我喜歡你……

他呆呆地坐到夜半,燈罩裡的燭火早已燃盡,只餘一縷青煙幾塊燭淚。

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雷鳴一陣怒過一陣,一片黑暗中,每當雷電亮起,便映出一道慘白。瓢潑大雨,肆意傾瀉,狂風吹起落葉繁花,電閃雷鳴生生怒吼。

握著手裡的桃木簪子,溫潤的質地深深陷入皮,摩挲肌理。仰起的頭上淚流滿面,眼睛一眨不眨,但是兩行清淚卻汩汩湧出,格外淒涼。

簡若林起身開啟窗戶,大雨潑進來,大風獵獵似要將他吹倒。但是他就那麼倔強地站著,臉上未乾的淚痕被雨水遮蓋,再也尋不見蹤影。

風雨聲中,低低的輕嘆幾不可察:“景默……”

蕭景默出現的時候,簡若林還在昏迷中,渾身抖得厲害,臉色難看得就像死人。

今天偶然聽見有人嚼耳子,說是簡家的二爺病重,不省人事,大夫換了一輪又一輪,但是人卻一點不見起色。說到病因,居然是憂思成患──於是便不由得叫人猜測其“憂思”之因,版本有很多,像樣的不像樣的都有。

蕭景默心如明鏡,一個咯!,便冒出了一個念頭──莫非簡若林是因為自己?!

可是那個人錚然若竹,明明是副外柔內剛的子,怎麼會因為私情以至於此?

鬼使神差的,蕭景默一整天心神不寧,入了夜便熟門熟路地翻牆爬樹,進了簡若林的房間。不看還好,一看見簡若林臥在榻上出氣多進氣少得樣子,就無法控制地心疼起來。

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簡若林不安分地扭動著身子,口裡一句句地低吟,大汗從額角不斷地冒出來,臉色灰白,整個人抖得不像樣子。

才幾天時間,這個人,怎麼就能把自己整弄成這副模樣?!

蕭景默本來只准備悄悄進來看一眼就走,但是瞧見簡若林這副模樣,再狠再硬的心腸也無法叫他置之不理。把人摟進懷裡,那人冰冷的體溫,顫抖的幅度都毫無遺漏地透過肢體接觸傳遞過來,昏迷中的人兒艱難地呻吟:“冷、好冷……”心頭像被什麼狠狠擊中,蕭景默緊緊抱著他,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好難受……救救我……”簡若林含糊不清地低吟著,輕輕細細的聲音帶著濃重鼻音,倒像是抽噎一般可憐:“我冷……”

無論怎麼努力,也止不住懷中人兒的劇烈戰慄,懷裡像抱了一塊冰,透心徹骨的冷。蕭景默皺著眉看著蜷縮起來的人,一雙手揪住他的衣領,大口大口地呼吸,彷彿真的很難過,露出一副荏弱無助的樣子。

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沒有放手,手探進衣袖中出一塊錦帕,輕柔地為他擦拭冷汗。

這樣一折騰,就耗費了將近兩個時辰。蕭景默就坐在床邊,看著他掙扎,低語,而後終於漸漸歸於平靜,安順如小貓窩在他懷裡安眠。

靜默中,男人也細細思量了許多,已經做了決定的事,本該舉手無悔,但是幾日下來,卻始終煩躁不已。那日說出來那些話以後,回去的路上也興致缺缺,滿腦子都是簡若林淒涼的笑挺直遠去的背影。

不能說是後悔,只是兀自殘存一些舉棋不定。

輕輕嘆一口氣,蕭景默小心地抽身,將安靜下來的人兒安放在床榻上,掖緊兩邊的被角。

若明知是場遊戲,還要付出真心,豈不太傻。彷彿想通了,蕭景默轉身離去──露水相逢,何必故作痴戀扭捏姿態?

決然的轉身,卻被身後的低聲呢喃震住,如遭雷擊。

簡若林低聲地哭泣著,淚水從緊閉的眼睛裡流出來,人還是不清醒的,但是那一聲聲呼喚,盡皆痛入骨髓:“景默、救救我。”

……

天明破曉,雨後初晴。

簡若林從睡夢中睜眼,掙扎著坐起。

床邊是一方忘卻掩飾的凌亂壓痕,空氣裡殘留的隱約氣息,還有夢中輾轉的溫柔,肌膚相觸的溫暖,一幕幕呈現回放。

那眼沈寂如一潭死水,看不出情緒。

這場大病,耗光了簡若林本就不多的氣,腰肢被腰帶一勒,更加顯得纖細可憐。

嬋娟……哦不,如今已經是月娘,在見到簡若林的時候,心中也是一驚,拉著他左看右看,不住唸叨:“怎麼就成了這樣。”她年長簡若林兩歲,又因為傅公子一事,雖是年紀輕輕,也帶了幾分滄桑感,面對簡若林的時候,更如長姐一般。此刻見到他病中的虛弱情態,心疼不已,連連絮叨嘆息。

簡若林還得反過來安慰她:“沒事的,已經大好了,只是模樣看著有些嚇人罷了。”

寒暄兩句,月娘終於還是開口:“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你糊弄別人也就算了,可糊弄不了我,要不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你也不至於這副樣子。”

簡若林臉色瞬間就白了幾分,卻兀自嘴硬,呵呵笑道:“也沒什麼事。”

月娘也不勉強他,只說道:“你不肯跟我說,我也就不問了。只是這世間,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只要有時間,熬過最艱難地時候,再往後……也就好了。”後面幾句說得有些淒涼,許是想到了之前的傷心事,帶了幾分唏噓。

簡若林便也默默地不搭話,手指敲著桌面,目光沈沈。

好一會兒才看見月娘笑開來,連珠似的邊笑邊說:“好了好了,不提那些。你身邊沒個女人照顧著,最近有空就多過來這邊吧,我剛跟廚房的劉嬸學了些手藝,煲點好湯給你補補。”她本是靈動慧黠的女子,前些日子想不開,但過了這一段,也幾乎能夠將其放下,不再一味痴纏。言談中清亮颯爽:“你也是個男人,居然像個姑娘家似的,弱成這樣……”

簡若林羞怯地道謝,而後端著茶杯默默飲茶。

紅袖坊的花魁,以滾茶燙爛了手腕,傾盡積蓄為自己贖身,鬧得滿城皆知。

這樣的傳奇佚事也不過過去幾個月,如今簡若林毫不避違地出入花房,跟月娘言笑晏晏相談甚歡。有心人自然就翻出了舊事,一番構設渲染,也不知怎麼的,傳言就漸漸成了如下版本:當時琴技冠絕蘇州的嬋娟姑娘決志贖身,脫離歡場,其實便是為了這簡家的二公子。

這些天,彷彿是為了印證那些流言,日日午後都有一輛馬車停在留芳閣門前。車身並不華麗,但是質樸淡雅,透著股嬌氣,就跟這車的主人一樣。每次車上下來的都是同一人,一個穿著淡紫色衣裳的素麗女子,她一來,便會直接穿過前堂和庭院,直接到達簡若林所在的賬房,又或者是

飯廳。

外界傳言滿天飛,留芳閣裡,簡若林卻依舊氣定神閒地處理事務。

下人們經過的時候,都說從來沒有見過他家二爺笑得那麼暢快開心。再偷眼去瞧一旁的女子,嗯嗯,果然生的一副漂亮皮相,雖然是青樓出身,但是二爺應該不會計較這些。

“那個真的是紅袖坊的嬋娟姑娘嗎?”

“不會錯的,那個時候她剛剛坐上花魁的位置,我遠遠地瞧過一眼。我聽在留芳閣的檸珠說了,簡公子和她天天膩在一起,兩個人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就是可惜,是從那種地方出來的……”

“這有什麼啊,就是這樣才能看出簡公子的用情至深,這樣也不嫌棄,多難得。”

端著水盆的婢女,說得眉飛色舞,一臉憧憬。清水盈盈,倒映出一個俊朗挺拔的身影。小婢女受了驚,手一鬆,“晃當”一聲,灑了滿地的水。

慌慌張張地轉身行禮:“見過公子。”心裡暗暗叫苦,也不知道公子已經站了多久。

蕭景默腦子裡“轟”地一聲,怒氣上湧,瞥見哆哆嗦嗦的兩個小丫頭,忍了忍,總算沒有遷怒,不耐地揮揮手:“下去吧。”便打發了兩個婢女。

自個在原地轉悠了幾圈,越想越是煩躁。一想到那個在自己懷裡乖順溫文的簡若林和一個女人卿卿我我的畫面,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切齒了半晌,突然靜下來──他想到了那天在藥店門外,簡若林看著他和婉貞的親密,會不會、會不會也是這種心情?

呆愣了片刻的蕭景默突然往外跑,一路疾奔。

再次翻入熟悉的院落,倚在牆頭。

院子裡,簡若林淡淡笑著,依舊是清淡的眉眼,溫潤的氣質。素袍下的身子,比之以往清瘦了許多,人也顯得慵懶虛弱,單薄如紙。他對面坐著的女子,正是有過數面之緣的嬋娟,兩個人說說笑笑,卻因為隔了斷距離,聲音又低而模模糊糊地聽不真切。

不知說到什麼,女子拿出一塊手帕,輕輕地在簡若林額上擦拭。

那人也不避開,笑著接受了,還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話。

看在蕭景默眼裡,那副美好和諧的畫面無端地刺眼。眼底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氣,在這一刻又不受控制地翻湧噴薄,濃烈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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