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等蕭逸想明白,便被綁上了一輛黑色林肯領航。
荒山野嶺的廢棄倉庫,捲簾門一拉,即便死在裡面也無聲無息。蕭逸先是被綁著套在麻袋裡,捱了一頓毒打,隨即手腳一同捆在背後,反吊到空中,鮮血自他額角鼻腔湧出,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個不停,很快便在地面積出一灘血坑。
頭頂燈管照得倉庫內部亮如白晝,蕭逸眼睛腫著,被強光刺得難以睜開,只能憑感覺,自己周圍站著幾個剽悍身影,嚴嚴實實地圍成一個圈。
這樣吊了一段時間,蕭逸只覺四肢都快脫臼,才聽見門口有響動。
身穿西裝的男人信步走進來。
“連少。”
面前兩個人畢恭畢敬地側身讓路,包圍圈倏地開啟一道口子。
原來是連霽。
港督公子,手眼通天,明面乾淨磊落,暗地深不可測。平日一貫以溫文爾雅的紳士模樣示人,這回卻能夠悄無聲息地綁了蕭逸,連蕭存都未曾驚動,好一個明走修羅道,暗藏羅剎心。
連霽微微抬手。
捆吊四肢的繩索驟然一鬆,蕭逸重重地摔到地面,震起足有一尺高的灰塵,緊接著他胸腔內劇烈震痛起來,肋骨估計是斷了幾根,喉嚨裡血氣翻湧,一股股腥甜不住地往上竄。
鮮血嘩啦嘩啦地從頭頂湧下來,糊住了蕭逸視線,他聽見連霽腳步走近,昂貴鋥亮的黑色皮鞋在地面踏出響聲,明明只是連霽一貫閒庭信步般的懶散步調,聽在蕭逸耳朵裡卻精準清晰如喪鐘轟鳴。
連霽在蕭逸跟前站定,手中寒光一閃,蕭逸這才勉強看清,他拎一把羊角鐵錘。身後兩個手下死死制住蕭逸的肩膀,將他右手壓在桌面,強硬掰開,五指攤平。
食指、中指、無名指。
連霽面無表情,對準蕭逸這叄根手指,一根接一根,敲得粉碎。
手起錘落,乾脆果斷,從指尖到指根,每一根都敲得無比細緻,沒有絲毫停歇與猶豫。
骨頭碎掉的瞬間來不及產生知覺,但僅僅幾毫秒之後,尖銳劇烈的疼痛便如閃電般席捲穿透了蕭逸的全身,在每一處神經脈絡、每一滴血液、每一道骨縫裡都翻滾叫囂著,永不停歇。
痛。
十指連心的痛,指骨被砸得粉碎的痛,剎那間恍若失去知覺的痛。
蕭逸死死咬住牙關,淒厲的慘叫與腥甜的鮮血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緊接著,第二根、第叄根手指如是被敲碎,痛感如是上演,一級一級累積迭加。蕭逸手臂、太陽穴處的青筋劇烈暴起,冷汗涔涔,血和汗一起滴下來。
骨頭細細碎掉的聲音一直在蕭逸耳邊迴響,咔嚓咔嚓,後來很多年,一直不曾停過。
他痛得幾欲昏死,卻還是強忍著,一聲不吭。
哐噹一聲。連霽扔了錘子,俯下身,揪住蕭逸的頭髮,貼到他耳邊低聲道:“矜矜是你能碰的?嗯?你當我死人?”
果不其然,是為蕭矜。
蕭逸青紫的嘴角扯起一點自嘲的笑。
先是蕭存,後是連霽。他與蕭矜之間,明明看似親密無間,自始至終卻橫亙著這兩道鴻溝,挪不走跨不過填不平,今生今世永永遠遠地提醒著他與蕭矜之間的距離。
“除了手指,還對她幹過什麼?”
原來他都知道,原來他如此介意。
蕭逸突然笑起來,笑得口腔內外血沫橫飛,喉嚨一嗆,劇烈咳嗽起來。鼻血刷刷地流下來,紅將嘴唇浸染得萬分穠麗,他掙扎著望向連霽,吐出一口血。
“你這麼想知道,你問她呀。”
連霽臉色猛地一沉,飛快地從後腰抽出一把格洛克17手槍,頂上蕭逸的後腦勺,手指穩穩地搭住板機,儼然即將扣動的徵兆。
“連少!”
就在他即將扣下扳機的剎那,外頭突然傳來一陣丁零當啷的騷動,還夾雜著模糊的警笛聲響,望風的手下匆忙跑進來回報:“少爺快走,外頭來人了,有差佬。”
連霽身份太過特殊,此刻饒是心底無數道聲音叫囂著,要他不管不顧先殺了蕭逸洩憤,但既然來了警察,也只得作罷。
也不知道警察怎麼得到的風聲,沒事往這荒山野嶺的跑。真是可惡。
一群人丟下半死不活的蕭逸,匆匆離開,臨走前連霽回頭狠瞪蕭逸一眼,意思很明顯,你等著。
蕭逸毫不畏懼地迎回去,意思更明顯,我等你。
誰知到場的壓根不是什麼警察,而是一位眉眼冷冽的青年,瞧起來與蕭逸年紀相仿。他踩著高幫軍靴走進廠房,瞧見蕭逸這副慘樣,二話不說,當即扛他起身往外走。
“我是葉世。”
“你走的時候,廖先生不放心,讓我跟著你。”
葉世送蕭逸到相熟的私人診所進行手術包紮,處理好之後,又給他找了隱蔽的住所養傷。
一棟河邊小屋。
葉世在廖明憲手下做事,業務繁忙,沒空留下來,問蕭逸有沒有信任的人,可以喊過來照料。
蕭逸沉默著想了想,最終打給了茉莉。
茉莉到達的時候,正巧趕上蕭逸換繃帶,面色慘白,手指頭軟爛耷拉似麵條,扯下來的繃帶滴滴答答浸透了血。杜冷丁藥效退去,疼得蕭逸冷汗直冒。
她擅作主張帶了大麻。
捲進煙裡點燃,她吸了一口,慢慢地將煙氣噴到蕭逸臉上。一股奇異的芳香瀰漫開來,蕭逸緩慢悠長地舒了一口氣,先前好似從骨髓裡鑽出來的疼痛,被壓制住了些許,他感覺自己全身每一根骨頭都輕飄飄起來,內裡泛起無力酸澀的泡沫。
但隨著煙霧散去,疼痛捲土重來,甚至比起剛剛,還要加劇幾重。
茉莉又吸了第二口,這回蕭逸卻扭過頭去,執拗地拒絕了。
“沒事的,這是醫用大麻。”
蕭逸依舊搖頭,他不想依賴任何,輕易就能夠令他上癮的東西,無論是物還是人。菸頭按滅在床頭木板,留下一個小小的焦黑的坑。
頭頂白熾燈一晃一晃,光線昏暗,他們在一室血汙中開始做愛。
蕭逸企圖用性快感來麻痺肉體的痛苦,他從後面進,單手握住茉莉的腰,依舊輕聲地叫她低頭。他挺腰抽送,動得愈發大力,茉莉不說話也不叫,身下木板床被撞得咯吱作響,幾乎散架。
他和她,撞得支離破碎的喘息,漸漸填滿這空蕩蕩的房間。
代價是,兩顆破碎的心。稀里嘩啦落了一地,拼湊不出原本形狀。
射精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他很悲傷。
深夜,蕭逸醒來,茉莉已經離開。
他起身站到視窗,百葉窗半拉,窗底便是淙淙而過的河流,岸邊植一排高大的棕櫚樹,棕櫚葉低垂,任由深夜河面送來的涼風輕輕拂過。
後來幾天裡,蕭逸也是這樣持續性地失眠,每天晚上要麼躺在床上睜眼到天亮,要麼起床披一件衣服站在窗前,靜靜地聽河流經過時席捲沖刷岸邊石塊的聲響。
明明是夏天,他卻覺得寒冷,那種在骨頭縫裡打顫無論怎樣加衣都無法緩解的冷。還有痛,碎掉的指骨慢慢癒合的痛,鑽進心裡擠得密密麻麻再也不肯出來的痛。
他抑制不住地想起蕭矜。
光愛她這件事,就讓他受盡苦楚。
茉莉的大麻,孤零零地躺在飯桌上。好幾次蕭逸疼到受不了,想伸手,終究忍住了。他告誡自己,要好好記住這份痛,好好記住,他經歷過什麼,他失去了什麼。
信誓旦旦,百轉千回。可後來蕭逸重新回到蕭家,一見了大小姐,什麼痛啊失去啊,都沒有那麼深刻了。
最終蕭逸掏出一盒皺巴巴的煙來,抽出一根點燃。煙是葉世抽剩下的,火光亮起的瞬間,蕭逸感受到了一絲不可思議的溫暖,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吐出煙氣,而是貪婪地嚥下了第一口煙霧。
左手不是他的慣用手,煙身夾在指間很不習慣,蕭逸捻著煙,嘗試重新換右手夾住。裹著繃帶的食指與中指劇烈顫抖,菸頭一晃,差點掉到地上,可是他沒有放棄,再度嘗試。
失敗,然後再嘗試,再失敗,再嘗試。
終於右手的兩根手指勉強顫抖地夾住了煙身,蕭逸湊過去吸了一口,平靜下來。夾著煙的指尖被點點火星烤得溫暖極了,彷彿幼時母親懷抱的溫度。依稀記得那個時候,他的母親還是在的。
那天夜裡,蕭逸就這樣艱難地用右手,抽完了一整包煙。然後他快步走向飯桌,撿起大麻,朝窗外一扔。那捲大麻在空中擲出一道拋物線,咕咚一聲,精準無誤地落進了河裡。
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葉世帶廖明憲來探望他,說是探望,其實是確認裡應外合的細則。
離開之前,廖明憲微笑著朝他伸出手:“我們有共同的目標,應該合作,表少爺也不想一輩子被仇人踩在腳下吧。”
“不用叫我表少爺。”蕭逸淡淡道。
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少爺。
廖明憲走後,只剩下蕭逸一人。他默默地收拾衣物,突然想起那場深夜電影,後來他去查了名字,聽到了那首被他忽略掉的片尾曲。
紅紅落葉長埋塵土內
……
苦海翻起愛恨
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那首歌有個很浪漫的名字,一生所愛。
頻繁晃閃的白熾燈下,蕭逸反反覆覆地聽這首歌,一邊聽一邊抽菸。蕭逸原本抽菸沒癮,正是這段期間,染上了煙癮。他低頭盯著自己的影子,這才發覺,從始至終,就只有他們兩個而已。
滾燙的眼淚從眼眶裡滑落下來,落到木頭地面,濺起一點塵埃,又或許什麼都沒有。
他最後問自己,蕭逸,一朵玫瑰被你摘下來的時候,你會心疼嗎?
蕭矜的臉,一遍遍在他眼前晃動。
——TBC
【喜歡請至我的微博@notwithBabe8或@小亦出擊蕭逸留言,感謝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