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靜得發悶的偌大住院區、灰白而深不見底的長廊、一身簡單乾淨的裝束和手裡的花??似乎與昨日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有身後安全門上的那個標誌。
——八樓。
站在走廊口糾結了快半個鐘頭,他想得腦殼都快疼了,終究還是無奈地咬了咬牙,邁步就來到女孩所在的病房。
看了眼門邊掛著的八十五號,他閉著眼深呼口氣,隨即硬著頭皮往門扉伸出了手??輕輕敲了兩下。
而不過片刻,裡頭就傳出了一道熟悉的軟音——
「進來吧!」
不自禁嚥了口唾沫,他躊躇地抿了抿下唇,掌心攀上門把又一扭——
房門敞開的瞬間,大片大片的光霧於彼端撲面而來,引得他一時半刻斂了眼。
而幾秒後,當他再度睜開眼皮,一個小小的身影就映入了眸底。
女孩正坐在病床邊,揹著自己望著窗外的城景。昨日在母親病房內所著的輕裝早已褪了去,換成一身淺藍色的住院服,而那總是綁成辮子的長髮也平順地落了下來,一縷縷垂在了肩頭。
站在門邊看著她與母親無異的裝扮,瞬間就想起昨日失禮的舉措,手心微攥,他有些愧疚地低了低眼。
可同時,對頭的小姑娘卻像察覺到了什麼般,一頭黑髮微微聳動了下,接著便半遲疑半疑惑地轉過了頭??
迎上了他的目光。
實實一愣,女孩緩緩瞪大了眼睛。
聽著方才的叩門聲還以為是定時來檢查心率的護理師,可此刻見到是他出現在自己的病房中,她簡直懵圈了。
抬手揉了揉眼睛又仔細地看了看他,確認自己沒認錯人,她這才難以置信地嚥了口唾沫,驚訝地張唇:「??閔弦?」
和她隔著一段距離對視著,此刻又聽她喚了自己的名字,心裡不知為何突然有些不自然。迴避了女孩的視線,他抬腳走到了她的病床邊。
將手裡的一束百合輕輕靠在床櫃邊的牆面,他又後退了一步,沉默片刻,窘迫地低下了眼,「昨天,對不起。」
「我以為??你是特意來找我母親的。」指頭掐了掐掌心,他又說道:「我不知道你也住院了。」
「是我誤會了。」
看著這從來冷著臉的男生突然給自己低頭道歉,穆夏昀又一懵,小嘴無措地張了張,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說實話,她壓根兒就沒把這事記在心上。
只是,今天聽他這麼一提,她倒確實覺得??這傢伙昨天真有點欠扁?
可此刻瞧他一直低著頭,周身散著滿滿的愧疚,她撇了撇嘴,還是善良地選擇包容,「喔??沒事啦。」
想起昨天剛被他趕出去後,立馬就被護理師強迫穿回了病服,女孩子尷尬地笑了笑,「剛好昨天我耐不住偷偷把病服給脫了,所以??」
「你不知道,挺正常的。」
聞言一愣,男孩抬眼看去,就見小姑娘正微笑著盯著自己,一雙黑瞳晶得閃亮,白兮兮的臉頰染著紅潤,全是善解人意的樣子。
視線不禁在她臉上頓了會兒,隨後敏感地稍稍一側,他就發現有套眼熟的便服置在了床角。
抿了抿下唇,他挪過目光又看回她,瞳仁定在了那身淺色的衣料上。
雖然初見時,眼神總是不由自主地停在她鼓鼓的臉頰,可今日一看她穿著病服的模樣,他才發現她似乎比一般的女孩子瘦得多,除了纖細的四肢骨架,頸口也有著顯見的凹凸,與自己的母親相似得異常。
而病床的另一頭,女孩見他久久地看著自己,下意識就以為他和很多人一樣對自己起了憐憫,趕緊又笑了笑,「別那樣看我啦??」
「都能天天溜下去找你媽媽聊天了,沒大事的。」
「就是最近有點狀況,我媽媽又總是瞎操心,所以才讓我住院的。」她說著,拍了拍身旁的床被,唇邊咧了咧,「不然我還想睡我家的床呢,舒服多了!」
看著她清澈無邪的笑靨,他的視線驟然凝了幾分。
「你??」掌心緊了緊,他薄唇微張,卻有些欲言又止。
「——閔弦?」
身後傳來了熟悉的女聲。
倏地抽出了神,男孩又闔上了嘴。一回頭,就見尹俐貞手裡提著個袋子,踏著腳下的高跟走了進來。
見到是他似乎愣了下,卻很快就反應了上來,女人大方地笑了笑,話音親切又溫柔,「你來看夏昀的嗎?」
沒有迴應,他沉默了會兒,最後向著婦人點了點頭,「打擾了。」
「欸?你要走啦?」
落下方才那句,他轉身就想離開,可後頭傳來的一道軟音,又攔得他回過了頭。
看著坐在床上的小人兒,視線在她疑惑的面色定了片刻,他才淡著眸色開口:「謝謝你陪我母親聊天。」
「她很開心。」
??
原來她,只會活到二、三十歲嗎?
離開病房後一路低著眸,他走在心臟外科的住院部走廊,心底有些五味雜陳。
明明是一直以來都不想接觸、聽到有關她的一切都不由得煩躁的人,可如今這個訊息傳到耳裡,他心中竟然有些空落落的。
??這是為什麼呢?
肯定,只是因為那毫無用處的惻隱之心吧?
快速地在心中定下結論,他搖搖頭將腦內雜亂的思緒清理了一番,抬腳就欲加快離開這樓的速率,豈知與此同時??
「——閔弦!」
後頭卻傳來了一道高喊。
怔了下,他的腳步停了。
疑惑又訝異地循聲回首,就見一個小丫頭正站在病房門邊望著他,直到確定他真的聽見了自己的喊聲,沒有分秒的猶豫,趕緊就小跑步地朝他奔了去。
短短的幾公尺,站定於他面前時女孩早發起了喘,小臉有些皺巴巴的。
「這個??」呼氣著伸出手,女孩昂起頸子看向他,攥成團的掌心逐漸鬆了開。
然後,一條紫色的編織繩,就妥然映入了他的眼底。
眼瞳縮了縮,他本就呆愣的面色,又添了幾分詫異。
「以、以後,我不會去煩你媽媽了。」似乎是因方才過激的運動,她的話音喘得有些結巴,「但這個,能幫我拿給她嗎?是我自己編的??」
她說著,努力嚥了口唾沫,一雙大眼眨巴眨巴的。
「我想謝謝她,不討厭我。」
看著眼前的她愣了好久,男孩無聲地張了張口,眼底的冷冽幾乎在瞬間,散了一地。
??
好多好多年以後,閔弦還是會想起這一幕。
一片死白的住院部走廊,兩個孩子站在中央四目相對著,靜謐的浮塵吞噬了周遭的所有,唯留胸腔口那咚咚咚的敲響仍然運作。
而那小得不盈一握的掌心裡,歪歪扭扭又有些松落的紫色編織繩,就像整個世界裡唯一的色彩,好不絢爛。
——是惻隱之心嗎?
好多好多年以後,他還是會這麼問著自己。
在遠在異鄉的夜深人靜,在重遇後看見她身側的形影不離,在那紙契約落在自己手裡的瞬間,在一棟樓內一房之隔的大門前。
??是嗎?
無數次地問著,又無數次地笑了。
他多希望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