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嗎,l,我在課堂上這麼跟你們說過:
競技場上固然有「輸」和「贏」的區別,但在真正的冒險中,從來沒有「輸贏」,只有「生」和「死」的差別。不論事前規劃有多少錯誤、戰術執行有多麼失敗、甚至那天的運氣有多麼背,都一定要想盡辦法存活下來——因為只要活著,我們總能從中獲得一些什麼,讓自己變得更強。
而從這個角度來說,雖然我和艾琳的那次救援行動充滿了各種有勇無謀,但無疑是一次「成功」的冒險。
說來好笑,在艾琳、戴奧朵拉、法爾卡塔和我四個人裡面,我是唯一一個沒有被鎚尾龍蜥的攻擊給擊中的人,可也是最後一個醒來的人。事後想想,或許是因為我在洞窟裡已經分別為他們施放了「恢復」的緣故;畢竟他們陷入昏迷的主因是傷勢,而我則是魔力耗盡才會如此。
說是這樣說,但我也不過昏睡了一天左右而已。當我在自己房間裡醒來的時候,第一個看見的是坐在我床邊的艾琳和艾登姐弟。在他們欣喜的叫喚聲中,艾琳的父母、戴奧朵拉、莫斯特拉爾,還有一位我從未謀面的中年男子魚貫而入,讓我那平常看起來挺開闊的房間頓時顯得有些狹小。然後,在莫斯特拉爾的說明中,我才慢慢明白了我之前所不知道的一些事情,並且將它們一一拼湊起來。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戴奧朵拉的全名是戴奧朵拉?梅約爾?塔比斯,是塔比斯領——雖然當時只有塔比斯村一個據點——領主馬努埃爾?羅賽洛?塔比斯的長女;而塔比斯領主本人呢,就是那位我此前從沒見過的中年男子。
身為參與墾荒的塔比斯村首批村民,艾琳家對領主本人和他的女兒自然並不陌生。據艾琳所說,當年她父親因傷而無法工作時,家裡就受過領主的多番慰問,而戴奧朵拉也曾經給剛成為狩魔者的艾琳不少幫助,甚至還幫她趕跑過一些心懷不軌的外來狩魔者。或許就因為這樣吧,所以當艾琳看見戴奧朵拉被龍蜥抓走時,才會義無反顧地以身犯險。
話雖如此,塔比斯父女兩人之所以同時出現在艾琳的家裡,並不僅僅是為了向艾琳和我表達謝意,同時也是為了他們各自肩負的職責。
因為戴奧朵拉的身份並不只是塔比斯領主的女兒,身為塔比斯村四位銀徽狩魔者之一的她,同時也是狩魔者公會塔比斯支部專屬巡邏隊的隊長。專屬巡邏隊的職責,除了為公會處理一般狩魔者不願承接的棘手委託之外,就是巡邏並觀察魔窟生態系的變化,以利公會為各種「氾濫」預作準備;而這也說明了莫斯特拉爾在知道戴奧朵拉出事後,為什麼會立刻自作主張,號召一大群狩魔者前往救援。
——當然啦,這只不過是表面上的原因而已。兩三年後我才從艾琳那裡得知,莫斯特拉爾當時根本其實就沒想那麼多,因為他和戴奧朵拉早就是一對兒了;只是因為當時馬努埃爾對兩人的戀情還不知情,所以莫斯特拉爾只好假託自己是基於公會職責,才會召集人馬前去救援部屬。
那時年幼的我很多事情都還不懂,自然也就不明白莫斯特拉爾這個謊扯得到底有多大——狩魔者公會再怎麼說也只是個民間組織,未經當地領主許可就直接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號召武力集結,這種行為所牽動的權力矛盾可是非常敏感的。要不是莫斯特拉爾同時擁有王族身份、救援的物件是領主自己的女兒、外加他在事後第一時間立刻主動鄭重致歉,這件事情恐怕難以善了。
但就像我說的那樣,莫斯特拉爾撒的謊雖然愚蠢,但因為戴奧朵拉最終平安無事,所以這個「冒險」也就為他帶來了不少好處。至少,藉著這一次的事件,莫斯特拉爾不僅在未來丈人的眼中好好露了把臉,留下了個「在必要時能果決行事,不會墨守成規」的正面印象,也為自己和戴奧朵拉搏得了一個往後可以在檯面上有更多互動的正當理由。
話說回來,我前面提過,作為地方統治者與狩魔者公會兩方的代表,馬努埃爾、莫斯特拉爾和戴奧朵拉三人同時出現,並不只是為了致謝而已。在為我引見過領主之後,眼看我的精神還算不錯,莫斯特拉爾便接著將我的身份——或者應該說是將我父親的身份,告知了在場的所有人。
想當然爾,這件事又在我的房間裡引起了一陣騷動。因為不光是馬努埃爾和戴奧朵拉,除了年幼的艾登之外,包括四年前一起參與塔比斯村墾荒的艾琳父母、甚至當時已經稍微懂事了的艾琳,對遠從鄰國帝埃爾拉率軍前來援助的父親都並不陌生;所以在聽到莫斯特拉爾揭露我的家底時,房間裡的眾人無不訝異,一時之間,無數視線在我身上來來又回回地掃了好幾遍,看得我是渾身不自在。
『莫斯特拉爾閣下,你剛才是說,阿榭洛是那位「大劍騎士」費埃羅?艾斯巴達斯的兒子?』
「沒錯,在他來塔比斯之前,費埃羅還特地寫信給我,讓我幫他辦理狩魔者的註冊手續呢。」
『哎呀,艾斯巴達斯先生真是太見外了,這種事情為什麼不先跟我們打聲招呼呢?』
「嗯,據說是因為某些原因,阿榭洛暫時不能以艾斯巴達斯的名義在外行動??」
『那還是可以說一聲嘛,費埃羅當初可是幫了我很大的忙啊——』
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中,我第一次聽到了父親「大劍騎士」的稱號,同時也第一次認識了別人眼中的父親——那種感覺既是親切,也有些彆扭,但更多的,卻是想念。那時離家已經一年有餘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想家」是種什麼樣的心情,同時也不禁猜想,要是父親得知我這番用「莽撞」恐怕都不足以形容的經歷,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
而過了很久以後,我才瞭解莫斯特拉爾當時這麼做的用意。因為我搞出了這麼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往後想要在塔比斯繼續低調的生活,基本上已經沒有可能;而他主動披露我的身份,就是要讓身為塔比斯領主的馬努埃爾一起分擔照應我的責任,好確保我在狩魔者行動之外的人身安全。
不過如果只是為了這件事,那莫斯特拉爾大可私下知會馬努埃爾就好,所以他們三人聯袂造訪,自然還有其他的要事。而這件事,就是他們隨即開啟的第二個話題:釀成這次慘案的元兇「鎚尾龍蜥」。
莫斯特拉爾之所以特別嚴肅地看待鎚尾龍蜥這件事,並不光是因為有人員傷亡,或是「氾濫」、「四階魔物」等等的緣故;而是因為在聽取戴奧朵拉的陳述後,他和艾琳生出了相同的疑問——為什麼龍蜥沒有直接把戴奧朵拉一口吃掉,而是將她帶回了巢穴?
面對這無法用「運氣」來解釋的問題,他的思路和我如出一轍。生物之所以會把獵物帶回巢穴,常見的原因不外乎那幾種;因為所有記載都不曾提到鎚尾龍蜥有群居的習性,而居住在穆斯苟洞窟裡的龍蜥也不會因為季節變化產生週期性儲備糧食的需求,所以龍蜥之所以會把獵物帶回巢穴,最有可能的裡由就是為了繁衍後代。
「由於鎚尾龍蜥的生命週期可以長達數百年,作為穆斯苟洞窟中已知的最高階魔物,任何數量上的變化,都有可能為洞窟生態系帶來翻天覆地的影響。」看到我和艾琳似懂非懂的表情,莫斯特拉爾特別解釋道:「所以,既然知道龍蜥可能正在繁殖,為了保障狩魔者的利益與安全,同時也是為了塔比斯領日後的發展,負責維持魔窟生態穩定的狩魔者公會必須提前掌握相關的資訊。」
聽了他的說明,從剛才就一直被晾在一邊的艾登冷不防地舉起了手。「那個,莫斯特拉爾??閣下,」他學著父親剛才的稱呼,稚嫩的聲音難掩心裡的緊張,「你剛才說『維持魔窟生態穩定』,是指公會要組建隊伍討伐那隻鎚尾龍蜥嗎?」
莫斯特拉爾微微一笑,為年幼的艾登說明起了公會的原則。
l,除了像我們這樣曾經參與公會內部事務的人之外,就連許多狩魔者自己都未必知道,公會最初建立的原因,其實並不是要為狩魔者提供資訊與交易的服務,而是為了建立一個系統性的規範,以避免狩魔者過度濫捕,對魔窟生態系產生無可回復的破壞。
「魔窟生態受到衝擊的程度有輕有重。輕微的話,可能只是一兩種魔物的『氾濫』,只要稍加控制就能恢復;但要是處置不當,嚴重的話可能會造成多種魔物、甚至整個魔窟裡所有魔物的『消亡』。」莫斯特拉爾耐心地解釋道:「因此,站在公會的立場,除非『氾濫』已經發生,或者至少很可能發生,否則公會不會主動發起獵殺魔物的行動。」
「可是、這一次龍蜥跑出來攻擊人,不就已經是『氾濫』了嗎?為什麼還不去討伐牠呢?」或許是有感於姊姊艾琳遇到的危險,艾登有些不滿地反問道:「而且,我不懂,不就是因為魔物很危險、會攻擊人、會破壞村鎮,所以狩魔者才要去獵殺魔物,保護大家的安全嗎?如果魔物『消亡』了,那不是正好嗎?為什麼我們還要擔心呢?」
「你說的沒錯,艾登,魔物確實很危險。」
接過話頭的人是戴奧朵拉。她看著艾登,伸手搭上了艾琳的肩膀,「因為狂化的緣故,魔物不僅力量和速度都有所提升,攻擊性也比一般野外生物更強。但是我們人種——不,應該說這世界上所有的生物,本來就每天都生活在危險之中;就算能把這世界上的魔物全部殺光,地震、暴風雨之類的天災,不還是會威脅我們的生活嗎?」
「可是那是天災啊!戴奧朵拉姊姊,我們又不可能殺掉天災!」艾登嘟嘴反駁道。
戴奧朵拉點點頭,看了看艾登,也低頭看了看身旁的艾琳,「沒錯,我們沒辦法殺掉天災。但正因為我們沒有辦法根除天災,甚至可能無法對抗天災,所以才更需要力量來保護自己和所愛的人,好在這些天災中存活下來。
「比方說,塔比斯村開墾初期,為了抵禦不知何時會降臨的暴雨和狂風,在選定位址後,皮埃德拉王家就立刻派遣了五人魔法師團,為我們塔比斯刻下七階複合魔法『風暴屏障』的魔法陣,也才讓我們這幾年的生活有了基本的保障。艾登當時年紀太小可能不記得,但艾琳對這件事應該還有印象,是嗎?」
在得到艾琳點頭回應後,她接著說道:「我想你們應該知道,要施放七階魔法,通常等級必須在35級以上;而對我們人種來說,狩獵魔物就是提升等級最有效率的方式。艾登,你知道如果不去狩獵魔物,單靠學習、訓練和工作,一般人終其一生所能達到的最高等級是多少嗎?」
聽到這個問題,知道答案的我偷偷瞄了艾琳和艾登姐弟倆一眼,只見他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27級。」戴奧朵拉為他們揭曉了謎底,「換句話說,如果我們現在把皮埃德拉境內的魔物全都殺光,三四十年後,到了我們的下一代或下下一代,就算他們還知道『風暴屏障』,這個國家也不會再有人有能力施展這個魔法,減低天災對大家的危害。」
艾琳若有所悟,「我懂了,就像我們平常練劍,雖然一不小心也會受傷,但如果因為害怕受傷不練習,我們就不會變強,也就沒辦法打敗更厲害的魔物。所以雖然魔物很危險,但如果因為害怕危險就找厲害的人把魔物通通殺光,以後我們就不會變強了!」
「正是如此。」戴奧朵拉讚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說道:「不僅如此,魔物還能為我們提供許多生活中很重要的素材。比方說,你和阿榭洛採集的皮革和甲殼可以用來製作衣物和防具,仿聲爪蝠的鼓膜可以製成魔導器、毒素經過提煉可以製成藥物治療疾病,這也是另一種改善我們生活的方式。
「所以,狩魔者公會之所以必須維持魔窟生態系的穩定,不能任意討伐消滅魔物,就是為了保障我們的生活。這樣你明白了嗎?艾登。」
聽了這一長串的說明,有點頭昏腦脹的艾登默默地點了點頭。或許是顧慮到他的心情吧,莫斯特拉爾接著開了口:
「其實艾登剛才說的也有一些道理。從本質上來說,鎚尾龍蜥跑到三階地帶確實是『氾濫』沒錯,公會是有立場組織討伐隊的。只不過,根據費埃羅留下的探索報告,鎚尾龍蜥不但是穆斯苟洞窟中目前已知的最高階魔物,而且數量非常稀少??」
「『非常稀少』的意思是——?」我忍不住開口。
「咳,」莫斯特拉爾苦笑答道:「一隻。」
「一??一隻?」
「對,就只有一隻。」
在我瞠目結舌的同時,艾琳一家人也同樣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但看馬努埃爾和戴奧朵拉一臉波瀾不驚的樣子,顯然是早已知曉了內情。而初時的詫異一過,腦中念頭一轉,我立刻就明白了莫斯特拉爾之所以如此煩惱的原因——
鎚尾龍蜥立足於穆斯苟洞窟中所有魔物的頂端,可以說是以一體之力維繫了整個現有生態系的平衡;就算公會有能力將其討伐,在殺掉牠的同時,等於也宣告了整個洞窟生態系的重新洗牌——光拿盾鱗虹蛇來說吧,如果沒有鎚尾龍蜥這洞窟內唯一的天敵,毫無疑問,除了會飛的蝙蝠系魔物之外,幾乎所有魔物都會被大量繁殖的虹蛇給吃乾抹淨,就連身覆硬殼的蠍獅甲蟲、牛角變斑瓢蟲都難逃此劫。到了那個時候,先別說穆斯苟洞窟帶來的經濟價值會不會因此萎縮,當大部分魔物都被消滅之後,大量虹蛇勢必會為了捕食而脫離洞窟往外氾濫,屆時對鄰近的塔比斯村所造成的災害,可能比鎚尾龍蜥更加嚴重。
但反過來說,如果鎚尾龍蜥真的生出了下一代,那也同樣可能帶來毀滅性的影響。因為現有生態系的平衡是建立在「一隻」鎚尾龍蜥的基礎上,要是這個數目變成了「兩隻」,那等於是直接變成了兩倍——而一個生態系中頂級獵食者的數量突然暴增成兩倍,就算沒有造成盾鱗虹蛇、箭脊毒蛙這些獵物的滅絕,至少也會逼使牠們遷徙離開原有的棲息地;如此一層層影響下去,勢必造成洞窟內魔物分佈的重構,而無處可去的魔物也就剩下消亡一途。
因此,站在領主與公會的立場,為了判斷如何適當應對這次鎚尾龍蜥的攻擊事件,首先就必須從我和艾琳這些親自到過現場的人口中獲取更多資訊,好判斷鎚尾龍蜥是否正在繁殖??
「——等等,」我突然發現了一件詭異的事,「如果鎚尾龍蜥只有一隻,牠是怎麼繁殖的?」
「喔,這個啊——」莫斯特拉爾正要回答,卻沒想到被人從中打了岔。
那是艾登再一次舉起的手,「為什麼只有一隻就不能繁殖啊?」
面對他一臉茫然卻又理直氣壯的反問,房間裡頓時安靜了下來,一眾大人們尷尬地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直到戴奧朵拉紅著臉往莫斯特拉爾肩上輕輕一推,他才支支吾吾地開了口——
「欸,這個??咳,」誰知道莫斯特拉爾眼珠子一轉,竟然選擇劍走偏鋒,「對!艾登,你說得沒錯,我剛才就是要跟阿榭洛說這個。根據文獻記載,龍蜥有『孤雌生殖』的能力,所以就算只有一隻,牠也是可以繁殖的啦!」
莫斯特拉爾的解釋讓除了艾登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禁翻起了白眼,不知道究竟是該佩服他的急智,還是該吐槽他這番歪曲事實、把特例當通則的說詞。不過或許是有感於艾登的殺傷力實在太大,莫斯特拉爾決定防範於未然,趕緊趁機向艾琳的父母使了個眼色。
「嗯,至於該怎麼應對鎚尾龍蜥,接下來的討論就屬於『狩魔者』內部的事務了。」他對艾登露出了一個專業而不失禮貌的微笑,「不知道可否借用一些時間,讓領主大人、戴奧朵拉和我,能夠有機會和阿榭洛與艾琳私下交換一些意見?」
「當然、當然!」艾琳的父親連忙開口,一把扶住了艾登的肩頭,「我和內人先去準備些茶點,請三位在商議結束後務必品嚐一下內人的手藝。」
「啊,那真是太棒了!」戴奧朵拉臉上浮現笑靨,「上次艾琳有帶阿姨做的點心給我,真的很好吃呢!」
於是,就這樣,在目送艾琳的父母將艾登帶離後,艾琳、我、莫斯特拉爾與塔比斯父女一共五人,在那小小的房間裡開了一個短短的會。而在那個會議中誕生的,就是日後塔比斯領最有名的民防組織——「聖女之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