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首相綁架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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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戰爭和由此引發的種種問題已經成為過往雲煙,我認為把我朋友波洛在一次國家危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事情大膽向世人披露出來也不會有什麼風險。這個秘密被封鎖得很嚴,新聞界連隻言片語也沒有捕捉到。但既然需要保密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覺得就該讓英國人民知道,是我這位古怪小個子朋友的驚人才智,讓英國倖免於一場可怕的災難。
有天晚飯過後——我不指明確切的日期;只說是在英國的敵人正在鸚鵡學舌般叫嚷著“和談”之時就足夠了——我和我的朋友坐在他的屋子裡。因傷退伍之後我又得到了一份工作,晚飯後順道拜訪一下波洛,聊聊他手上的案子,已成了我的習慣。
我有心跟他討論討論轟動一時的新聞——就是一次對英國首相大衛·麥克亞當先生的暗殺行動。報紙上的說法顯然是經過了嚴謹的審查,沒有透露任何細節,只說首相幸運脫險,子彈只是擦傷了臉頰。
我認為我們的警察必須為他們的粗心大意感到羞恥,竟然差點讓這種暴行得逞。我很清楚,在英國的德國特工願意冒巨大的風險去完成這樣一次行動。首相自己的政黨為他起的綽號叫“鬥士馬克”。他全力以赴、毫不含糊地與盛極一時的所謂和平妥協勢力做著鬥爭。
他不僅僅是英國的首相——他就是英國;如果沒有他所帶來的影響力,那對整個英國來說都會是毀滅性的打擊。
波洛在忙著用一小塊海綿擦拭灰色的西服。沒有誰像赫爾克里·波洛這麼注重形象。他酷愛乾淨整潔,做事井井有條。此時,屋子裡充滿了苯的氣味,他不太可能全神貫注地和我聊天。
“我的朋友,再過一小會兒我就可以和你好好聊聊了。我就快弄完了。有塊油汙——這可不怎麼好——我得把它去除掉——就像這樣!”他揮了揮手裡的海綿。
我邊笑邊又點上一支菸。
“眼下有什麼好玩的事嗎?”過了一兩分鐘,我問他。
“我幫一個——你們怎麼說來著?——‘打雜女工’找到了她的丈夫。解決這件棘手的事,要動點腦筋才行。我其實覺得他就算被找到了也不會太高興。要是你會怎麼想?就我而言,我有點同情他。他這個人有分辨是否迷失自我的能力。”
我笑了。
“終於弄完了!這塊油汙去掉了!我現在聽你的差遣了。”
“我是想問問你,你怎麼看這次暗殺麥克亞當的事?”
“兒戲!”波洛的回答直截了當,“我沒把這事當真。用步槍襲擊——根本不會成功。這是陳舊過時的武器。”
“這次非常接近成功了。”我提醒他。
波洛不耐煩地搖搖頭。他正要開口申辯,女房東從門外探頭進來,通知他樓下有兩位先生想要見他。
“他們不肯透露姓名,先生,但他們說事關重大。”
“讓他們上來吧。”波洛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把灰色西褲疊起來。
過了幾分鐘,兩位來訪者被領了進來。我心頭一震,因為我認出走在前面的不是別人,正是下議院領袖埃斯泰爾勳爵;同行人員是伯納德·道奇先生,他是戰時內閣的一名成員,而且據我所知,他也是首相的密友。
“是波洛先生嗎?”埃斯泰爾勳爵不敢確定。我的朋友點頭致意。這位大人物看了看我,有些遲疑,“我們的事情很私密。”
“你們在黑斯廷斯上尉面前可以暢所欲言,”我的朋友點頭示意我不用起身,“他算不上天賦異稟,不算是!但我保證他行事審慎。”
埃斯泰爾勳爵仍然猶豫不決,但道奇先生突然插話說:
“哦,好吧——我們別拐彎抹角了!要我看,整個英國都知道我們就快陷入困境了。時間就是一切。”
“請坐吧,先生們,”波洛彬彬有禮地說,“勳爵,您坐這把大椅子吧?”
埃斯泰爾勳爵略微吃驚:“你認識我?”
波洛微微一笑:“當然了。我看過些報紙,上面有照片。我怎會不認識您呢?”
“波洛先生,我是就一件十萬火急的事情來請教你的。你們必須絕對保密。”
“你相信赫爾克里·波洛的話就是了——我無須多言!”波洛誇張地說。
“這涉及首相。我們有大麻煩了。”
“我們走投無路了!”道奇先生插進話來。
“傷得很嚴重嗎?”我問。
“什麼傷?”
“槍傷。”
“哦,那個啊!”道奇先生輕蔑地叫道,“那是老皇曆了。”
“正如我的同事所說,”埃斯泰爾勳爵接著說,“那件事已經結束了,也得到了妥善的處理。幸運的是暗殺失敗了。我希望第二次襲擊也能足夠幸運。”
“這麼說又有一次暗殺?”
“沒錯,雖然性質不同,波洛先生,首相失蹤了。”
“什麼?”
“他被綁架了!”
“怎麼可能!”我目瞪口呆地喊道。
波洛瞪了我一眼,我知道這是讓我閉上嘴巴。
“不幸的是,看似不可能,卻實實在在發生了。”勳爵接著說。
波洛看了看道奇先生。“先生,你剛才說時間就是一切。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埃斯泰爾勳爵說:
“你聽說了吧,波洛先生,關於即將召開的協約國會議?”
我的朋友點點頭。
“由於一些不言而喻的原因,我們沒有披露此次會議召開的時間和地點。儘管沒有讓報社媒體得到訊息,日期還是很自然地在外交圈流傳開來。會議將於明天舉行——星期四——晚上在凡爾賽宮 。現在你能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了吧。我坦率跟你講,首相出席這次會議事關重大。在我們當中,德國特工已經非常活躍,開始持續宣揚議和。大家普遍認為首相堅韌的性格將成為會議的轉折點。他若缺席將導致極為嚴重的後果——災難性的虛假和平協議將會成立。沒有誰能取代他的地位。只有他能夠代表英國。”
波洛的表情變得極為嚴峻。“那麼你認為有人試圖直接綁架首相以阻止他參會?”
“肯定是這樣。其實他那時正在去法國的途中。”
“而會議就要舉行了?”
“明晚九點鐘。”
波洛從兜裡掏出一隻大懷錶。
“現在是八點四十五。”
“還有二十四小時。”道奇先生思索道。
“外加一刻鐘,”波洛補充道,“不要小看這一刻鐘,先生——可能會派上用場。現在我要問些細節了——綁架是發生在英國還是法國?”
“在法國。麥克亞當先生今天早晨到了法國境內。他今晚將作為總司令的座上賓待在那裡,明天接著去巴黎。驅逐艦護送他穿越了英吉利海峽。在布倫 ,有陸軍總司令部的車接他,其中還有一位防空司令部的總司令。”
“然後呢?”
“嗯,他們從布倫出發——但根本沒到達目的地。”
“什麼?”
“波洛先生,汽車和防空司令部都是假冒的。有人找到真正的車停在路邊,司機和司令都被人乾淨利索地綁了起來,嘴被塞住了。”
“那輛冒名頂替的車呢?”
“仍然逍遙法外。”
波洛略顯急躁地擺了擺手。“難以置信!它肯定不會藏匿得太久吧?”
“我們也是這麼想的,這看似只是來個徹底搜查就能解決的問題。法國那個地區受陸軍法管轄。我們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發現那輛車。法國警察、蘇格蘭場的我方人員和軍隊都會竭盡全力。可就像你說的,真是難以置信——什麼都沒發現!”
這時有人敲門,一個年輕的官員走了進來,手裡捧著一個密封的厚信封,交給了埃斯泰爾勳爵。
“剛從法國發來的,勳爵。照您吩咐的,我帶到這來了。”
大臣急忙把信撕開,發出一聲驚歎。那個官員退了出去。
“這是最新訊息!這封電報剛剛譯出來。他們在c地附近一個廢棄的農場找到了另一輛車,還有秘書丹尼爾斯,他被人用氯仿麻醉,堵上嘴,還被綁著。他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什麼東西從腦後伸過來,按住了他的嘴和鼻子,他極力掙扎,然後就失去了意識。警察相信他所講述的都是真的。”
“沒什麼其他發現了嗎?”
“沒有。”
“沒有首相的死屍?那就還有希望。但有點奇怪。他們今天早上試圖射殺他,為什麼現在卻要如此費勁地留著他的命?”
道奇搖了搖頭:“有一件事非常確定。那就是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他參會。”
“只要有一線希望,首相就能趕去參會。上帝保佑,希望還沒有太遲。現在,先生們,給我講講——從頭開始。我還必須瞭解這次的槍擊事件。”
“昨晚,首相由一位秘書陪著,丹尼爾斯上尉——”
“和陪他去法國的是同一人?”
“是的。就像我說的,他們開車去溫莎 ,首相在那裡有一場會談。今晨早些時候他返回市裡,暗殺事件就發生在回城的路上。”
“等下,對不起。丹尼爾斯上尉是誰?你有他的檔案嗎?”
埃斯泰爾勳爵微微一笑。“我就猜到你會問這個。關於這個人我們瞭解得並不太多。他出自普通家庭,在英國軍隊服過兵役,是個極為能幹的秘書,精通多種外語。我相信他會說七種外語。正是出於這個原因,首相選擇帶他一起去法國。”
“他在英國有親屬嗎?”
“有兩個姑媽。一位是埃弗拉德太太,住在漢普斯特德,另一位是丹尼爾斯女士,住在阿斯科特附近。”
“阿斯科特?那不是離溫莎很近嗎?”
“這一點我們也注意到了。不過沒什麼發現。”
“你認為丹尼爾斯上尉不值得懷疑嗎?”
埃斯泰爾勳爵回答的聲音裡透著些許的苦澀:
“沒有,波洛先生。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任何人在排除嫌疑之前我都會考慮在內。”
“好的。我現在明白了,先生,首相理所當然應該由警察密切保護,避免他遭受任何襲擊,對嗎?”
埃斯泰爾勳爵點了點頭:“是這樣。便衣警察乘坐另一輛車緊緊跟在首相的車後面。麥克亞當先生並不知道這些防範措施。他這個人的性格真是無所畏懼,如果知道的話,他會直接讓這些人都走開。但警察當然有自己的安排。其實首相的司機歐墨菲是刑事調查局的人。”
“歐墨菲?這是個愛爾蘭名字吧,不是嗎?”
“沒錯,他是個愛爾蘭人。”
“來自愛爾蘭哪裡?”
“克萊爾郡,我記得是。”
“喔!勳爵,請繼續。”
“首相去往倫敦方向。車是全封閉的。他和丹尼爾斯上尉坐在裡面。還有一輛車像以往一樣尾隨其後。可不幸的是,不知什麼原因,首相的車偏離了主幹道——”
“是在公路一個轉彎的地方嗎?”波洛插了句話。
“是的——可你是怎麼知道的?”
“哦,顯而易見!請繼續吧!”
“不知什麼原因,”埃斯泰爾勳爵接著說,“首相的車駛離了主幹道。警車沒注意到偏離,仍在大路上行駛。首相的車在人跡罕至的小路上行駛了一段距離,突然被一隊蒙面人攔住。司機——”
“那個勇敢的歐墨菲!”波洛沉思著說。
“司機當時嚇了一跳,趕忙踩住剎車。首相把頭伸出窗外。有人突然開了一槍,接著又是一槍。第一槍擦到了首相的臉頰,第二槍幸運地打偏了。此刻司機意識到了危險,馬上向前一直開,驅散了那群人。”
“大難不死啊。”我打了個冷戰,脫口而出。
“麥克亞當先生表示受這點小傷不必大驚小怪。他說只不過是擦傷而已。他在當地一家鄉村醫院做了包紮和護理——當然沒有透露真實身份。然後他就按日程直接驅車前往查令十字火車站,那裡有一趟去多佛的專列在等他。丹尼爾斯上尉簡單地跟焦急的警察解釋了剛才發生的事之後,就按時出發去法國了。他在多佛港登上了待命的驅逐艦。到了布倫後,就像你知道的那樣,插著英國國旗的冒牌車在等著他,每一處細節都和真車完全相同。”
“你要告訴我的就是這些了嗎?”
“是的。”
“有沒有什麼事被你給省略掉了,勳爵?”
“對了,還有一件相當奇怪的事。”
“什麼事?”
“首相的車在離開查令十字火車站之後就沒有回來。警察急著找到歐墨菲,所以馬上展開了搜查。在soho區一家破爛的小餐館外面發現了那輛車,眾所周知那裡是德國特工碰頭的地點。”
“那個司機呢?”
“哪兒都找不到司機。他也失蹤了。”
“這麼說,”波洛思索著說道,“有兩起失蹤案:首相在法國,還有歐墨菲在倫敦。”
他敏銳地看著埃斯泰爾勳爵,勳爵做出個手勢表示無望。
“我只能跟你說,波洛先生,若是在昨天,有人跟我說歐墨菲是叛徒,我會當面笑話他的。”
“那現如今呢?”
“現如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想了。”
波洛嚴肅地點點頭。他又看了看那隻大懷錶。
“按我的理解,這事是全權委託給我的吧,先生們——各個方面都是,對嗎?我可以去任何地方,採取任何手段。”
“完全正確。一小時後有一班去多佛的專列,還有蘇格蘭場的代表一起去。有軍官和刑事調查局的人與你同行,他們任憑你調遣。這樣可以嗎?”
“很好。先生們,在你們走之前我還有個問題要問。是什麼原因促使你們來找我的?在偌大的倫敦市裡,我默默無聞且鮮為人知。”
“是貴國一位大人物特意推薦我們來找你的。”
“怎麼?是我的老朋友省長嗎?”
埃斯泰爾勳爵搖了搖頭。
“比省長級別高。是個在比利時一言九鼎的人——以後也會是!英國發過誓支援他!”
波洛迅速把手舉起,誇張地做了個敬禮的動作。“為此祈禱!啊,我的主人沒有忘記——先生們,我,赫爾克里·波洛,會忠誠地為你們效勞。願上帝保佑一切還來得及。不過這事有點亂——有點亂……我還沒搞清楚。”
“哎,波洛,”兩位長官關門離開後,我急忙問道,“你是怎麼想的?”
我的朋友忙著整理小行李箱,動作敏捷熟練。他沉思著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想。我的腦子不好使了。”
“就像你說的,為什麼綁架他,殺掉他不就都解決了嗎?”我苦思冥想。
“不好意思,我的朋友,我並沒有真的那麼說。毫無疑問,綁架更能幫他們實現目的。”
“為什麼?”
“因為不確定性會導致恐慌。這是一個原因。假如首相死了,將是個大災難,人們將不得不去面對、處理這個情況。可現在你就難辦了。首相是會重新出現,還是就此消失呢?他是死是活?沒人知道。而且,除非知道他的生死,否則他們沒法採取確切的行動。像我跟你說的,不確定性導致恐慌,這是德國人玩的把戲。另外還有,如果綁匪把他秘密帶到一個地方,就有利於他們達成雙邊協議了。通常來說,德國政府不是個大度的買主,但在這種情況下,無疑會被迫出重金的。第三點,他們不用冒著上絞刑架的風險。哦,說到底,他們犯的只是綁架罪。”
“那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一開始要向他開槍呢?”
波洛做了個憤怒的手勢。“啊,這正是我不理解的地方!太令人費解了——我真是愚蠢!他們做好了準備綁架的所有安排(安排得天衣無縫!),然而卻製造了那起戲劇性的槍擊事件,差點毀了整個行動,真像部電影,毫無真實感。幾乎沒法相信,一夥蒙面人會出現在離倫敦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
“或許是兩次單獨的襲擊,兩次事件的發生毫無關聯。”我提議道。
“哦,不會,那樣的話巧合也太多了!那麼,進一步想想——誰是叛徒?不管怎麼說,這裡面一定有個叛徒——在第一個案子裡。但能是誰呢?丹尼爾斯還是歐墨菲?一定是這兩人中的一個,否則為什麼車會駛離主路?很難想象首相會密謀一起暗殺自己的行動!是歐墨菲拐進了小路,還是丹尼爾斯讓他那麼做的呢?”
“當然是歐墨菲要這麼幹的了。”
“是的,若是丹尼爾斯,首相就會聽見他下達指令,從而問他原因。不過這個案子裡還留有太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它們之間相互矛盾。如果歐墨菲是個誠實的人,他為什麼要駛離主路?可如果他不誠實,為什麼槍只響了兩聲他就再次發動了汽車呢?也許是在救首相的命?再說了,假如他是個老實人,為什麼他一離開查令十字火車站就立即把車開到了一個有名的德國間諜聚集地?”
“看上去真是糟糕。”我說。
“讓我們有條理地審視一遍案情。我們支援和反對這兩個人的論點都有哪些?先說歐墨菲。反對:他開車駛離主路,這點很可疑;他是個來自克萊爾郡的愛爾蘭人;他失蹤的方式極其可疑。支援:他迅速重新啟動汽車,救了首相的性命;他是蘇格蘭場的人,而且從分配給他的崗位來看,是個值得信任的刑警。再來看丹尼爾斯。沒有太多反對他的點,除了我們對他的過往一無所知,還有對於一個英國人來說,他會講的語言太多了點!(請原諒,我的朋友,語言學家們天生就很可疑!)再說支援他的方面,我們掌握的事實是他被人塞住嘴巴,被麻暈後捆住——這使他看上去似乎與本案沒什麼關係。”
“他有可能為了擺脫嫌疑自己綁住自己,塞住嘴巴。”
波洛搖搖頭。“法國警察對那樣的情況不會判斷失誤的。另外,一旦他達到目的,首相成功被綁架,他留在那裡也沒什麼太大的用處。當然他的同謀可以塞住他的嘴巴,麻暈他,但我沒看出他們合夥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因為對於他們來說,此時他已經沒什麼用了,在將與首相相關的情況查清之前,他都會處於嚴密的監視之下。”
“也許他想給警察提供假線索?”
“那他為什麼不早這麼做呢?他只是說有東西按住了他的鼻子和嘴,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這也不像虛假的線索,聽起來非常像真實情況。”
“嗯,”我掃了眼鍾,說,“我想我們最好出發去車站了。在法國或許能找到更多線索。”
“也許吧,我的朋友,但我不確定。我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他們居然在那麼一片有限的區域內都找不到首相,因為想把首相藏起來難度必然極大。連兩國的軍隊和警察都找不到他,我又能怎樣呢?”
我們在查令十字火車站見到了道奇先生。
“這位是蘇格蘭場的巴恩斯探長,這位是諾曼少校,他們完全聽你調遣,祝你好運。這件事太糟糕了,但我沒放棄希望。現在該走了。”這位大臣說完就快步離開了。
我們斷斷續續地和諾曼少校交談著。我從站臺上的一小撥人裡認出了一個長得有點像雪貂的小個子,他正在和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說話。他是波洛的老熟人了——賈普探長,被公認為是蘇格蘭場裡最聰明的警官之一。他興沖沖地過來問候我的朋友。
“我聽說你也在為這件事奔波。他們真有一手。到目前為止還能把人藏得嚴嚴實實。但我相信他們不會把首相藏得太久。我們的人正在法國進行嚴密的搜尋。法國方面也是。我感覺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前提是他還活著。”那個高個子探長悲觀地說。
賈普的臉一沉:“沒錯……但不知道怎麼我總覺得他還活著。”
波洛點點頭。“是的,沒錯,他活著。可是我們能及時找到他嗎?我也像你一樣,相信他不會被藏匿得太久。”
哨聲響起,我們都走進了車廂。隨著一陣緩緩的汽笛聲,火車駛出了站臺。
那是一次奇特的旅行。蘇格蘭場的人湊在一起。他們把法國北部地圖鋪開,急切地用食指循著道路和村莊的路線搜尋。每個人都有自己推崇的論點。波洛沒有像平常那樣口若懸河,而是坐著凝視前方,我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種孩童般迷茫的神情。我跟諾曼聊著天,發現他真是個有趣的傢伙。到了多佛港,波洛的一舉一動著實讓我忍俊不禁。這個小個子一上船就拼命抓住我的胳膊。風猛烈地吹著。
“我的天哪!”他嘟囔著,“太可怕了!”
“鼓起勇氣,波洛,”我叫道,“你會成功的,能找到首相,我確信這一點。”
“啊,我的朋友,你領會錯我的意思了。是這令人討厭的大海給我添亂!暈船——多麼可怕的痛苦啊!”
“哦!”我真是驚訝。
剛感受到發動機開啟的震動,波洛就閉上眼睛呻吟起來。
“諾曼少校有張法國北部的地圖,你想不想拿來研究一番?”
波洛不耐煩地搖搖頭。
“不用,不用!別管我了,我的朋友。想想吧,你的胃和腦子肯定能正常運轉。拉韋吉耶是防止暈船最管用的方法。吸氣——呼氣——慢慢地,然後——頭從左邊轉到右邊,每次邊呼吸邊數六個數。”
他努力做他的暈船操,我去甲板上了。
當我們緩緩駛入布倫時,波洛衣著整齊地出來了,面帶笑容,小聲跟我說拉韋吉耶那套方法成功了,“真是個奇蹟!”
賈普還在用食指在地圖上比畫和猜想著路線。“荒唐!車從布倫出發——他們是在這裡分開的。看,我的想法是他們把首相轉移到另一輛車上了。看到沒?”
“嗯,”高個探長說,“我會監視港口。十有八九,他們偷偷把他帶上了船。”
賈普搖了搖頭。“太招搖了。出事之後上面當即下令封鎖了所有港口。”
我們上岸的時候天剛剛破曉。諾曼少校拉了下波洛的胳膊。“有輛軍車在這兒等著您,先生。”
“謝謝你,先生。不過我暫時不打算離開布倫。”
“什麼?”
“是的,我們要住在碼頭旁邊的這家旅館裡。”
他真就按他說的做了,隨後訂了一個單人間。我們三個迷惑不解地跟著他。
他飛快地掃了我們一眼。“這不是個好偵探應有的做法,對嗎?我理解你們的想法。好的偵探應當精力充沛。他一定到處跑來跑去。他應當趴在滿是灰塵的路上,拿著個小放大鏡尋找輪胎印跡。他會採集菸頭,還有掉落的火柴棍?你們是這麼想的,對不對?”
他挑釁地看著我們。“但是我——赫爾克里·波洛——告訴你們不是這樣的!真正的線索在——這裡!”他輕輕指了下額頭,“跟你們說,我其實不需要離開倫敦。我只需靜靜地坐在我自己的房間裡就足夠了。一切問題都由這裡的小灰細胞解決。它們秘密地、默默地履行職責,直到我突然叫人拿來一張地圖,然後手指指向一個地方——就這樣——我說:首相在那裡!就是這樣了!方法和邏輯能完成任何事情!匆匆忙忙趕到法國就是個錯誤——這是在玩小孩捉迷藏的遊戲。可是現在想這些已經太晚了,我要立刻用腦子開始工作了。安靜點,我的朋友,拜託你了。”
這個小個子一直靜靜坐著不動,長達五個小時之久,像貓一樣眨著眼睛。他綠色的眼睛閃爍著,漸漸變得越來越綠。蘇格蘭場的人顯然對此嗤之以鼻,諾曼少校覺得有點乏味,顯得很不耐煩,我自己也發覺時間慢得令人厭倦不已。
最後,我站了起來,用盡可能輕的腳步走到窗戶旁邊。事情正在發展為一出鬧劇。我私下裡開始擔心我的朋友。如果他失敗了,我更願意他別失敗得太狼狽。我無所事事地看著窗外,日常離岸的船隻噴出直向上升的濃煙,它們正要駛離港口。
突然波洛在旁邊叫我。
“朋友們,我們出發吧!”
我轉過身。我的朋友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興奮地眨著眼睛,胸口鼓得不能再鼓了。
“我真是蠢啊,我的朋友們!不過最終還是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諾曼少校急忙走到門口。“我去叫車。”
“不用了。我不用車。謝天謝地,風停住了。”
“您的意思是走著去,先生?”
“不,年輕的朋友。我又不是聖彼得。我更願意坐船跨海。”
“跨海?”
“沒錯。想要有條理地工作,必須從起點開始。這個事件的起點在英國。因此,我們回英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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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鐘的時候,我們再次站在查令十字火車站的站臺上。波洛對我們所有人的勸告都充耳不聞,再三重複著從起點開始並不是在浪費時間,而是必經之路。在路上,他小聲和諾曼商量著什麼,諾曼在多佛發了一大摞電報。
因為有諾曼的特殊通行證,我們才能在各個地方快速穿行。到了倫敦,一輛大型警車正在等著我們,還有些便衣警察,其中一位把一張打印出來的紙遞給我的朋友。他看到了我疑惑的目光,迴應道:
“是一個倫敦以西一定範圍內的鄉村診所名單。我在多佛時發了電報要的。”
我們飛快地在倫敦的街道間穿梭,來到了巴斯路。我們向前走,穿過哈默史密斯、奇斯威克和布倫特福德。我漸漸開始明白我們要幹什麼了。接著,我們穿過溫莎來到了阿斯科特。我心頭一震。阿斯科特是丹尼爾斯的姑媽居住的地方。所以我們要找的不是歐墨菲,而是他。
我們最終停在了一座整潔美觀的別墅門前。波洛從車裡跳出來,按響了門鈴。我看見他迷茫地皺著眉,愁容滿面。很明顯,沒太如他所願。有人應聲來開門,請他進去。過了幾分鐘他又出來了,一下子鑽進車裡,使勁地搖頭。我的心情也開始變得沉重。現在已經過了四點鐘。即使他抓到了丹尼爾斯犯罪的證據,除非他能迫使誰說出首相在法國被扣押的準確地點,否則又有什麼用呢?
回倫敦的行程斷斷續續的。我們不止一次從主路開出去,偶爾在小樓前面停下來,我很快就認出來那些是鄉村診所。波洛在每一所只花上幾分鐘,每停下來一次他都會變得更加容光煥發。
他跟諾曼竊竊私語,後者這麼回答道:
“是的,如果你向左轉彎,就會看見他們在橋邊等著。”
我們開到小路上。在昏暗的燈光下,我辨別出有另一輛車等在路邊。有兩個人穿著便衣在車裡面。波洛下車和他們說了幾句話,然後我們繼續向北駛去,那輛車跟在後面。
我們行駛了一段時間,目的地越來越明顯,就是倫敦北部的郊外。最後,我們開到了一幢高大的房子門前,這幢房子坐落在距離公路不太遠的地方。
我和諾曼留在車裡。波洛和一位探長去叫門。一個衣著整潔的女僕開啟門。探長開口說道:
“我是警察,要搜查這所房子,我們有搜查證。”
那個姑娘嚇了一跳,一位俊俏的高個子中年女性從門廳走到她身後。
“把門關上,伊迪絲。他們肯定是賊。”
然而波洛迅速把腳伸進門裡,同時吹了聲口哨。其他的警探立即一擁而入,衝進房子,關上了身後的門。
他們命令我和諾曼不能下車,我們對此耿耿於懷,等了有五分鐘,門開了,他們押著三個犯人走了出來——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女人和其中一個男人被帶進了另一輛車。還有個男人被波洛帶進了我們的車。
“我必須跟其他人過去,我的朋友。請照顧好這位先生。你不認識他吧,對嗎?好的,讓我給你引見一下,歐墨菲先生!”
歐墨菲!車又開動起來,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他沒戴手銬,不過我認為他也跑不了。他坐在那裡神情恍惚地盯著前面。不管怎麼說,我和諾曼對付他綽綽有餘。
奇怪的是,我們還在向北方行駛。我們沒有回倫敦!我大為不解。突然車慢了下來,我看出來了,這是亨頓機場附近。我一下子明白了波洛的主意,他是打算坐飛機去法國。
不過從表面上看,這個主意是有點冒險了,不大可行。用電報會快得多嘛。時間就是一切。他必須把親自營救首相的榮譽留給其他人。
我們的車一停下,諾曼少校就跳下車,一個便衣警察坐到了他的位置。少校和波洛商量了一會兒,然後很快就離開了。
我也下了車,抓住波洛的胳膊。
“老夥伴,祝賀你啊!他們向你坦白藏身之處了吧?你得馬上給法國那邊發電報。如果你直接過去就太遲了。”
波洛愕然地看了我一會兒。
“我的朋友,不巧的是,有些事靠電報是無法解決的。”
3
這個時候,諾曼少校回來了,跟他在一起的還有一位身著空軍軍服的年輕指揮官。
“這位是萊爾上尉,他會帶您飛往法國。可以馬上起飛。”
“穿暖和點吧,先生,”這位年輕的飛行員說,“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借您一件外套。”
波洛在看他的大懷錶。他自言自語道:“是啊,時間——時間很重要。”然後他抬起頭,微微躬身,禮貌地向年輕軍官說,“非常感謝,先生。不過你要送的乘客不是我,是這邊這位先生。”
他說著往旁邊一閃,一個身影從昏暗之中走了出來。他是坐在另一輛車的第二個男性罪犯。燈光照在他臉上的那一刻,我不禁大吃一驚。
他是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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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訴我們是怎麼回事吧。”當波洛、諾曼和我開車返回倫敦時,我急不可耐地問道,“他們到底是怎麼把他綁架回英國的?”
“不需要綁架回英國,”波洛冷冷地回答說,“首相從來就沒離開過英國。他是在從溫莎去倫敦的路上被綁架的。”
“什麼?”
“我會把一切都解釋清楚的。首相在車裡,他的秘書挨著他。突然一塊浸有麻醉劑的布捂在他臉上——”
“可這是誰幹的?”
“是狡猾的語言專家丹尼爾斯上尉乾的好事。首相剛失去意識,丹尼爾斯就拿起傳話筒,讓歐墨菲向右轉,而司機一點都沒生疑。沿著荒僻的道路行駛了一段距離,有一輛大型車停在路邊,似乎是出了故障。大車司機示意歐墨菲停下。歐墨菲把車速降了下來。那個陌生人走上前去。丹尼爾斯探出窗戶,藉著瞬間起效的麻醉劑,比如氯乙烷,故技重施。在幾秒鐘之內,兩個毫無反抗能力的人就被拖出來抬到另一輛車上,換了兩個人代替他們。”
“不可能!”
“完全可能!你沒看過音樂廳裡惟妙惟肖的名人模仿秀嗎?沒什麼比冒充公眾名人更容易的了。英國首相可比克拉珀姆的約翰·史密斯先生要好學得多。至於歐墨菲的‘替身’,在首相失蹤以前,沒人會太注意他的,之後他基本不再露面。他開車直奔查令十字火車站,去找他朋友碰頭。進去時是歐墨菲,出來時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歐墨菲失蹤了,順便給人留下了很可疑的跡象。”
“可假扮首相的人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啊!”
“他並沒有被私下裡熟識他的人看見。丹尼爾斯儘量防止他與別人接觸。此外,他的臉纏著繃帶,任何異常的行為舉止都能被歸結為槍擊案的後遺症。麥克亞當先生的嗓子不太好,在重要演講之前總是儘可能少說話。直到去法國之前這種欺騙都很容易。之後就行不通了,根本沒辦法——因此首相失蹤了。我們國家的警察急急忙忙穿越英吉利海峽,沒人仔細研究第一次遇襲的細節。丹尼爾斯被堵住嘴,又被迷暈,都是為了讓綁架發生在法國的假象更令人信服。”
“那假扮首相的人呢?”
“他自己去掉了偽裝。他和假扮司機的人也許被當作可疑分子抓了起來,但人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在這個戲劇性的事件中真正扮演的角色,最終他們會因為證據不足而被釋放。”
“那麼真正的首相呢?”
“他和歐墨菲被人開車直接帶到了‘埃弗拉德太太’的家,在漢普斯特德,就是丹尼爾斯所謂‘姑媽’的家裡。她的真實身份是貝莎·埃本賽爾夫人,警察通緝她有一段時間了。這是我送給他們的一個珍貴的小禮物——更別說還有丹尼爾斯了!啊,真是個聰明的計劃,可是他沒有料到赫爾克里·波洛技高一籌!”
我覺得對我朋友此刻的虛榮心應當不予計較。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到事件真相的?”
“當我步入正軌的時候——從腦子裡開始思考的時候!我想不通槍擊事件——但當我意識到,槍擊會導致首相臉上纏著繃帶去法國時,我就開始明白了!而我在調查從溫莎到倫敦所有鄉村診所的過程中,發現沒有人符合我的描述,那天早上沒有人臉部受過包紮和護理,我確定了!那之後的事情,對我這樣高智商的人來說就是小孩子的把戲了!”
第二天早晨,波洛給我看了一封剛收到的電報。上面沒寫傳送地點,也沒有署名,只是寫著:
及時趕到。
後來晚報上刊登了協約國會議的程序。報紙上著重強調大衛·麥克亞當先生受到了熱烈歡迎,他振奮人心的演講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