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克羅夫特夫婦
那天晚上旅館裡有一場舞會。尼克·巴克利和她的朋友們一起到旅館來吃晚飯,見到我們,她熱情地打了個招呼。
她穿著一件緋紅色的薄綢長裙,飄曳的裙裾拖在地上,露出了雪白的頸脖和雙肩,黑亮的頭髮則胡亂地扎著。
“真是個迷人的小魔頭!”我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跟她的朋友反差明顯,嗯?”
弗蕾德麗卡·賴斯 則穿著白色的舞裙。她的舞姿慵懶,與尼克那股活潑勁兒截然不同,卻也別有一番味道。
“她真美。”波洛突然說道。
“誰?你是說尼克?”
“不……是那個。她是魔鬼嗎?還是天使?或者只是不快樂?誰也不知道。她是個謎。也許她什麼也不是。不過我告訴你,我的朋友,她是一個引火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好奇地問道。
他微笑著搖了搖頭。
“你遲早會感覺到的。只要記住我說過的話就好了。”
旋即他站起身來,這讓我吃了一驚。這時尼克和喬治·查林傑在跳舞,弗蕾德麗卡和拉扎勒斯剛剛跳完,回到他們的桌子旁坐下。接著,拉扎勒斯又起身走開了,那兒只有賴斯太太一個人。波洛徑直朝她走去,我在後面跟著。
他直截了當地問道:“方便嗎?”然後他拉過椅背,直接坐了下去,“趁你的朋友在跳舞,我很想跟你說說話。”
“哦?”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淡,顯得不感興趣。
“太太,我不知道你的朋友是不是跟你說過。如果沒有,我來告訴你吧:就在今天,有人想謀殺她。”
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因為恐懼和驚訝而睜得更大了。兩個黑色的瞳孔也變大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
“有人在這家旅館的花園裡朝巴克利小姐開槍。”
她忽然笑了——文雅的笑容中流露出既同情又懷疑的神情。
“是尼克跟你說的?”
“不,太太,是我碰巧親眼所見。這就是那顆子彈。”
他拿出子彈給她看,她不由得往後一縮。
“可是,這個……”
“這不是尼克小姐想象出來的,你要明白。我敢保證,這種事還不止這一次。前些天就發生過好幾次奇怪的意外。你應當聽說過……哦,不,你也可能沒聽說過。你是昨天才來的,對吧?”
“是的,昨天。”
“來之前,我想,你是跟一些朋友在一起,在塔維斯托克。”
“沒錯。”
“太太,我想知道跟你待在一起的那些朋友叫什麼名字。”
她揚起了眉頭。
“有什麼理由我該告訴你嗎?”她冷冷地說道。
波洛立即做出一副天真無邪的驚奇模樣。
“太抱歉了,太太。我真是太笨了。只是我在塔維斯托克有幾個朋友,想問一下你有沒有碰到過他們——布坎南,其中一個叫布坎南。”
賴斯太太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我想我沒碰到過他們。”她的語氣友好多了,“別再提這些沒勁的人了,還是說說尼克吧。誰朝她開槍?為什麼要開槍?”
“我也不知道是誰開的槍——現在還不知道,”波洛說道,“不過我會把他查出來的。哎,不錯,我會查出來的。我是……你知道嗎,我是個偵探。我的名字是赫爾克里·波洛。”
“非常有名呀。”
“太太您過獎了。”
她不緊不慢地說道:“那麼,你要我做什麼呢?”
我和波洛都吃了一驚,沒想到她會那麼主動。
“太太,我想請你照看好你的朋友。”
“我會的。”
“好,沒別的事了。”
他站起身來,很快地鞠了一躬,然後我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波洛,”我說道,“你怎麼把手裡的牌全攤出來了?”
“還有什麼辦法,我的朋友?這麼做也許不夠機敏,卻很穩妥。我不能冒險,反正有件事已經很明白了。”
“什麼事?”
“前幾天賴斯太太不在塔維斯托克。她會在哪兒?噢,我會查清楚的。要想瞞住赫爾克里·波洛根本就不可能。瞧,英俊的拉扎勒斯回來了,她正跟他說這事兒呢。他在偷看我們。他很聰明,只要看看他腦袋的形狀就知道了。唉,但願我知道……”
“知道什麼?”他停頓了一下,於是我介面問道。
“知道星期一我才會知道的事。”他含糊地說了一句。
我看了看他,沒說什麼。他嘆了一口氣。
“你現在不再有好奇心了,我的朋友。以前……”
“有一些樂趣,”我冷冷地說道,“得不到的話對你有好處。”
“你是指——”
“不回答提問的樂趣。”
“唉,原來你是故意不問的。”
“正是。”
“唉,好吧,好吧,”波洛小聲抱怨道,“你是愛德華時代小說家喜愛的那種堅強而寡言的人物。”
他像往常一樣眨了眨眼睛。
不久,尼克從我們的桌旁走過。她離開了她的舞伴,像一隻色彩斑斕的小鳥突然朝我們飛來。
“在死亡的邊緣跳舞。”她輕快地說道。
“是一種全新的感受吧,小姐?”
“對,相當有趣。”
她朝我們揮了揮手,又飄然而去。
“真希望她沒說這句話,”我慢吞吞地說道,“在死亡的邊緣跳舞。我不喜歡。”
“我知道,這句話準確反映了現實。這小傢伙還是有勇氣的嘛。挺好,有勇氣。但糟糕的是,現在需要的不是勇氣,而是謹慎。千萬不能出差錯!”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們坐在旅館前的露臺上,大約十一點半時,波洛突然站了起來。
“來吧,我的朋友。我們做個小小的實驗。我斷定拉扎勒斯先生和賴斯太太已經開著汽車出去了,尼克小姐也跟他們在一起。風平浪靜了。”
“什麼風平浪靜?”
“你會知道的。”
我們走下臺階,穿過一小片草地,來到一扇門前,門外有條小路通往海邊。有幾個剛游完泳的男女說笑著沿小路走上來,與我們擦肩而過。
等他們過去之後,波洛走到一個不起眼的小門前。小門的鉸鏈鏽跡斑斑,但門上的字模模糊糊還能夠分辨,上面寫著“懸崖山莊,私人住地”。四周沒有一個人影,我們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們很快就來到了懸崖山莊前的草坪上,附近沒有一個人影。波洛走到懸崖邊四下張望了一番,然後朝那幢房子走去。走廊上的落地窗敞開著,從這裡我們直接走進了客廳。波洛沒有在客廳裡停留。他開啟客廳的門進了前廳,在那裡又沿著樓梯上了二樓,我緊跟在他身後。最後波洛一直走進了尼克的臥室,他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衝我點了點頭,又眨了眨眼睛。
“瞧,我的朋友,多容易啊!沒有人看見我們進來,也不會有人看見我們出去。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十分安全。比方說,可以磨一磨懸掛畫像的繩子,讓繩子在幾個小時之後斷掉。就算碰巧有人在房子前面看到我們進來,也不會引起懷疑——我們是這家主人的朋友嘛!”
“你是說我們可以排除是陌生人乾的?”
“黑斯廷斯,正是這個意思。不會是哪個迷了路的瘋子乾的。我們必須圍繞這幢房子下工夫。”
我跟在他身後離開了房間,誰都沒有說話,我們都在想著心事。
在樓梯的轉彎處,我們猛地停住了腳步。一個男子正走上樓梯。
看到我們,他也站住了。他的臉陷在陰影裡看不清楚,但明顯是一副受了驚的樣子。他先開口,用威脅的口吻大聲喝道:“我想知道,你們在這兒想幹什麼?”
“啊,”波洛說道,“先生……是克羅夫特先生吧?”
“正是。你們……”
“我們到客廳去聊聊好嗎?這樣會更好些。”
那人退了一步,猛地轉身朝樓下走去,我們則緊跟在後面。進了客廳,波洛關上門,朝那人微微鞠了個躬。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赫爾克里·波洛,樂意為你效勞。”
那人的臉色有一些緩和。
“哦,”他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就是那位偵探。我聽說過你。”
“在《聖盧先驅週報》上嗎?”
“呃?不,我以前在澳大利亞時就聽說過。你是法國人,對不對?”
“比利時人。這無所謂。這位是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上尉。”
“很高興見到你們。不過,你們來這兒有何貴幹?出什麼事了?”
“這要看‘出事’這個詞該怎麼理解了。”
這個澳大利亞人點了點頭。雖然頭髮禿了,也上了年紀,但他仍然相貌堂堂。他身材魁梧,臉龐寬大,下巴向前突出——在我看來是一張粗獷的臉,而這張臉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對目光銳利的藍眼睛。
“瞧,”他說道,“我是來給巴克利小姐送一些西紅柿和黃瓜的。她那個園丁不中用——懶透了,什麼也不種,就是個懶骨頭。我和我太太——你看,我們受不了這個。我們是鄰居嘛,總覺得應該相互關心。我們種的西紅柿多得吃不完。鄰居之間總該彼此照應才對,你們覺得呢?我就摘了些放進籃子,像往常一樣從那扇落地窗進來,再把籃子放下。我正要回去,卻聽見上面有腳步聲和說話聲,我覺得很奇怪。附近這一帶不太有小偷,但難保真的沒有,所以我就想搞清楚。然後我看到你們倆從樓上下來,還稍微嚇了我一跳。你說你是個有名的偵探,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
“非常簡單,”波洛微笑著說道,“那天晚上小姐受到了驚嚇,一幅畫掉下來砸在她的床上。她可能對你說起過了吧?”
“是的,幸虧躲過了。”
“為了安全,我答應給她弄一根特殊的掛畫用的鏈子。這種事絕對不可以發生第二次,是吧?她跟我說今天上午她要出去,不過我可以來量一量需要多長的鏈子。瞧,這很簡單。”
波洛攤開雙手,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童真,堆滿了最迷人的笑容。
克羅夫特鬆了口氣。“就這些?”
“是的。你不必疑神疑鬼了,我們都是守法的良民——我和我的朋友。”
“我昨天是不是見過你們?”克羅夫特一字一句地說道,“昨天傍晚的時候。你們經過了我的小花園。”
“啊,不錯,當時你在園子裡幹活,還跟我們打了個招呼呢。”
“是的。想不到……真想不到,你就是久聞大名的赫爾克里·波洛先生了。請問波洛先生是否有空?如果不忙的話,我想請你們到寒舍去坐坐……喝杯早茶,澳大利亞風味的。我還想讓我的老太婆也見見你。她在報紙上讀過你所有的事蹟。”
“你太客氣了,克羅夫特先生,我們現在沒什麼事,很高興有此榮幸。”
“太好了。”
“你已經量好尺寸了嗎,黑斯廷斯?”波洛轉過身問我。
我說已經量好了,於是我們就隨著這位新朋友一起離開了。
很快我們就發現克羅夫特很健談。他跟我們說起他在墨爾本附近的家、他早年的奮鬥歷程、他和妻子如何相識、他的事業以及最後他的成功和發跡。
“後來我們決定去旅行,”他說道,“我們一直想來這個古老的國家,於是就來了。我們到這一帶來,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妻子的一些親戚,他們就住在附近。但我們誰也沒找著。然後我們接著到歐洲大陸去旅行——巴黎、羅馬、義大利的那些湖泊、佛羅倫薩等等地方。在義大利時,我們遭遇了一次鐵路事故,我可憐的妻子受了重傷。真慘哪,不是嗎?我帶她看過最好的醫生,但他們的看法都一樣——除了時間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長時間臥床休息。她傷的是脊椎。”
“太不幸了!”
“真倒黴,可不是嗎?唉,也只能這樣了。她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到這裡來。她覺得如果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小天地——小小的一個房子——情況就會好很多。我們去看過很多小房子,但大多是亂糟糟的,不像樣子,後來總算運氣好,找到了這間小房子。房子又好又安靜,遠離塵世,沒有汽車開來開去,旁邊也沒有留聲機騷擾。所以我馬上就把這房子租下了。”
話剛說完,我們就來到了門房小屋。他用澳大利亞土話大喊了一聲“喂!”,裡面也應了一聲“喂!”。
“進來吧。”克羅夫特先生說道。進門之後又上了一小段樓梯,我們就來到了一間舒適的小臥室。長沙發上躺著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一頭灰色的頭髮,笑起來很甜。
“你猜這位是誰,孩子他媽?”克羅夫特先生說道,“這位就是世界聞名的超級偵探赫爾克里·波洛先生。我把他帶來跟你聊聊天。”
“哎喲,我真是高興得無法形容了!”克羅夫特太太喊道,一邊同波洛熱情地握手,“我讀過藍色列車案件的詳細報道,當時你也在那趟列車上。我還讀過其他很多你偵破的案子的介紹。因為脊椎的毛病,我幾乎讀遍了所有的偵探小說,沒有什麼比讀偵探小說更容易打發時間的了。伯特,親愛的,叫伊迪絲把茶端上來。”
“好的,孩子他媽。”
“伊迪絲是護士,”克羅夫特太太解釋道,“她每天上午過來照料我。我們沒有請用人。伯特自己就是一流的廚師,料理家務也是一把好手。這些事情再加上那個小花園,就夠他忙好一陣子了。”
“給,”克羅夫特先生端著一個茶盤又進來了,“茶來了。今天可是我們一生中的大日子呀,孩子他媽。”
“我猜你會留在這裡吧,波洛先生?”克羅夫特太太一邊欠身倒茶,一邊問道。
“哎呀,是的,太太,我來這兒度假。”
“我肯定讀到過一篇報道,說你已經退休了,你給自己永遠放假啦!”
“唉,太太,你可不能輕信報紙。”
“嗯,這倒是大實話。這麼說你還在幹?”
“如果案子能引起我的興趣。”
“你該不會是到這兒來探案的吧?”克羅夫特先生狡黠地問道,“無論幹什麼都可以說成是度假。”
“伯特,別再問這種讓人發窘的問題了,”克羅夫特太太說道,“要不然他以後再也不肯來了。我們只是些普通人,波洛先生,今天你——你和你的朋友——肯來真是給了我們很大的面子,你不知道我們有多開心。”
她的喜悅如此自然率真,我不由得對她心生好感。
“那幅畫的事情真是糟透了。”克羅夫特先生說道。
“那個可憐的姑娘差點被砸死。”克羅夫特太太心有餘悸地說道,“她天性活潑,一住到這裡,這裡就生氣勃勃。鄰居們好像不太喜歡她,我也是聽說的。但英國的小地方就是這個樣子,他們不喜歡活潑快樂的女孩,難怪尼克不常住這裡。她那個長鼻子的表哥還想說服她在這裡好好安頓下來……唉,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別在背後嚼舌頭,米莉。”她丈夫說道。
“啊哈,”波洛說道,“無風不起浪,相信你太太的直覺吧!看來,查爾斯·維斯先生是愛上了我們的那位小朋友?”
“他對她十分痴迷,”克羅夫特太太說道,“但她不會嫁給一個鄉村律師的。我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再怎麼說他也是個窮光棍。我倒希望她嫁給那個不錯的水手……叫什麼名字來著?查林傑。這會是一樁相當不錯的婚姻。他年齡是比她大,但又有什麼關係?穩定——這才是她需要的。現在她到處亂跑,甚至到歐洲大陸去,要麼是一個人,要麼就跟那個死氣沉沉、怪模怪樣的賴斯太太一起去。她是一位可愛的姑娘,波洛先生,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我也為她擔心。最近她看起來不大高興,照我說,就好像撞見了鬼似的。真叫人擔心!我有理由關心她,不是嗎,伯特?”
克羅夫特先生有些突然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別再說這些了,米莉,”他說道,“波洛先生,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致看一些澳大利亞的照片?”
接下來我們的拜訪就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了。十分鐘之後我們告辭離去。
“挺不錯的,”我說道,“單純、謙遜,典型的澳大利亞人。”
“你喜歡他們?”
“你不喜歡?”
“他們非常和善……非常友好。”
“那又怎麼樣?你話中有話,我聽得出來。”
“他們好像太‘典型’了,”波洛若有所思地說道,“用土話喊‘喂’……堅持要給我們看那些照片……是不是有些表演得過頭了?”
“你真是個疑心病很重的老傢伙!”
“你說對了,我的朋友。我懷疑每個人……每件事。我擔心,黑斯廷斯,很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