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綺手裡的蘋果皮落在地上,眼神忍不住遊移,不確定唐允是否看過來,她從容彎下身子把果皮撿起丟進垃圾桶。
“我出去拿拖把。”
唐允隨意應了聲,任她離開,阿正看到門被關上,又從檔案袋裡抽出一張紙。
“溫大少曾經有一位初戀,六年前去世,他大病一場,病好後就去了美國,去年年尾歸港。”
“初戀?”
“蘇世謹大女。”
唐允語氣悠長,“那位啊……”
又莫名有些煩,陳年舊事提起來總是有些意料之外的躁鬱,他轉身想要拿杯子喝水,阿正幫忙倒好,等唐允答覆。
“除了這張都銷燬掉,查一下溫氏大廈跳樓的事。”
阿正記下,“我再叫幾個人來看守,陳繼東的屍體龍七叔處理的,還有他那位挺著孕肚的老婆……”
唐允略微皺眉,“七叔做事太絕。”
眉頭舒展開就已經下了決定,“叫我們的人別插手,隨他吧。”
阿正點頭,問他還有沒有事情要吩咐。
“讓北仔過來,他老實,我計劃儘快出院。”
“好。”
蘇綺在走廊窗邊放風,不顧醫院禁止吸菸的規定,她站在唐允病房外,沒人敢上前勸阻。
身後有腳步在靠近,隱約猜到是誰,沒有回頭。
北仔以小心的語氣叫人,“綺姐……”
又改口,“阿嫂。”
蘇綺扭頭,用眼神瞪他,北仔講話更磕絆,“我不想……不是故意令你難堪……”
菸圈吐出去,送不到北仔面前就已經消散,好像她想要出手又夭折在半路,實在太無力。
“你好忠心啊,是我自以為是,還待你如親弟。”
北仔又擺手否定,“不是啊,阿嫂。”
“我聽你話買菸回來,在門外看到你同溫大少談天,好親近,他唱歌你又傷神難過,這樣不對,阿嫂。”
蘇綺盯著他不做聲,她在被一個社團小弟教導拍拖守則——做大哥的女人,要守貞操與婦道。
“我只是想打給允哥,叫他過來,那樣你一定不敢再與溫大少傳情,沒想到打完電話上樓你不見了,後面的事情我沒法控制……”
當時打給唐允,告知他蘇綺孤零零在包廂裡玩不開,好需要他。
唐允正在開車,語氣難免有些得意,“她怎麼可能需要我?你不要講屁話討我歡心。”
北仔說:“阿嫂還在獨自喝酒,不安全。”
唐允略微猶豫,同他要了地點就開車前往,心情美上天。
明明就是昨夜的事情,再提及好像闊別半月,蘇綺沒再逼問,不知道講什麼好。
北仔低語:“阿嫂,我知你不願意我事事講給允哥聽,我沒亂講的。昨天的情況……我只想允哥來就迎刃而解,可你不應該同溫大少躲在包廂裡的。”
蘇綺有些尷尬,聽他講什麼同溫謙良躲在包廂裡,好像偷情。
“不管你是否視我為阿弟,我打心底拿你當阿姐看待,如今是阿嫂。可做人要講底線的,又不是砌牆,只有磚塊才準後來居上。”
她深深看了一眼北仔,無法確定他到底是真的這樣老實,還是在扮豬吃老虎,只能決定繼續觀察。
轉身按捏菸蒂,沒再多講,北仔自知多言,也不開口。蘇綺走過去拍拍他肩膀,“下次你有話可以直接同我講,好嗎?”
“溫生是我主顧,沒有你想象的那些情感糾葛,昨天是因為思念九姑,我心裡難過,他安慰我幾句。”
北仔表情更加懊惱,“對不起,綺姐。”
蘇綺淡笑,確定唐允和北仔沒有看到她同溫謙良擁抱、接吻,徹底放下心來。
“過去了。”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能輕描淡寫的一句“過去了”就掀頁,該有多好。
1993年的秋天,唐允住院許久,蘇綺化身好好女友,日夜相伴,生活枯燥又散漫。如果能拋卻煩惱,倒真可以算作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意境。
溫氏為突發事件難免焦頭爛額,各個部門尤其公關苦不堪言,原因不過是:接連兩週有自稱壓力過大的職員跳樓自殺,其中一位家中還妻小俱在。
輿論尚未揮發,溫氏公關部速度雷霆,溫謙良到底有真才實幹,壓得密不透風,甚至親自會見職工家屬洽談,尚且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雖然如此,還是驚動了溫至臻重返公司。
生意場上沉浮幾十年的人還是有不同於後生仔的敏感,那天溫謙良帶著疲累回到公司,溫至臻同他講準備找一位師父來溫氏大廈看風水。
溫謙良自小接受西式教育,對這些並不大信,聞言居然把蘇綺列位第一想法,但很快就否決,溫至臻絕不能知道蘇綺就是蘇寶珍。
任溫至臻安排,擇日便請了一位本港名聲在外的大師,低調進溫氏大廈。
大師問過那兩位職員跳樓的地點與方位,頂層天台看起來無事發生過,只有知情人才體會得到暗潮洶湧。
只看了幾眼就斷定出結果,跳樓者皆是在西南方位,朝向的是堅道,而堅道如今最威風莊嚴的一棟建築就是銀珊大廈,唐協亭產業。
大師講:“銀珊大廈有陰邪陣法,直指溫氏。”
溫謙良心裡一沉,難免聯想到蘇綺,她如今明面上在為唐家做事,總覺得其中少不了她的手筆。
可又禁不住疑問,她為何要這樣做?
不敢多想,溫謙良回到辦公室便call蘇綺。
阿正陪唐允在花園散步,講弘社近況瑣事,蘇綺坐在迴廊邊的長椅上,觀望過後接通電話。
“什麼事?我在醫院。”
溫謙良見狀也不囉嗦,直接問道:“唐家銀珊大廈的風水你有沒有插手?”
蘇綺眼神閃爍,還要顧及唐允和阿正是否會殺回來,語氣百分百冷靜,從容講謊話,“沒有,唐叄爺尚且信不過我。”
“那樣陰損的事情,我信你不會做。”
既然信,為何還要打這通電話?
Childe太杯弓蛇影,蘇綺理解,又覺得好笑。笑過後便是內心荒蕪,她終究要與他越走越遠,無法避免。
“手臂痊癒沒有?”
“昨天拆了夾板,還在適應中。”
“幾時得閒,中環新開一家西餐廳,法國主廚,你鐘意惠靈頓牛排,我已經試過。”
蘇綺心不在焉,“暫時講不準,唐允快要出院。”
“好,無論何時我都為你挪時間。”
遠處的人已經往回走,蘇綺“嗯”了一聲,“等我同唐太探探口風,有訊息就告訴你。”
溫謙良心裡一暖,笑意很濃,“我這邊小事而已,你顧好自己。”
“他回來了,我先收線。”
颱風季一過就要入冬,蘇綺沾唐允的光,時隔六年又能穿一身高階定製的限量款——為慶祝出院,太子爺瘋狂shopping,自己買到爽還不夠,好像打扮玩偶一樣給她換新衣。
買到車子裡快要放不下,他站在路邊食煙,萬寶路,還分蘇綺一支,等北仔把那些袋子再整合一下,騰出後座一個人位置。
看蘇綺面色冷淡,他伸手捏她臉頰,今日素顏,雙唇顏色粉白,略顯病態。
“下次你自己來買,比你以前穿的不知靚多少。”
“再給我一張副卡?”
唐允覺得有道理,嘴角夾住煙,眯著眼拿出錢包就要抽張卡給她。
蘇綺冷笑嗆他,“太子爺,雖然我出去賣行情一定不錯,但我還不想這樣做。”
唐允拿卡的手停住,盯了她幾秒,北仔示意東西已經放好,可以上車。他開啟駕駛位把蘇綺推進去,整隻錢包丟到她腿上,撐在車門邊彎腰迴應她。
“我就要你賣,你能怎樣?”
“蘇綺,嘴硬不是什麼好事。”
蘇綺沉默,唐允不願意開車,她作臨時司機,驅車前往銅鑼灣。
她同唐允低調走進TreeBar,樓上正中央的卡座,沙發上已經坐了不少人,看到唐允過來,連忙讓出箇中間的位置。
他擺擺手,扯著蘇綺隨意坐在一邊,玻璃隔欄擦得光亮,還能看到樓下舞池裡群魔亂舞在狂歡。
阿正走過來同他耳語,蘇綺沒認真聽,後來才知道他免今夜全場的單,只為慶祝出院,好奢靡又好荒唐。
唐允常一起玩的那些小開什麼年紀都有,但沒有蘇寶珍認識的——溫謙良的社交圈都是本港百年世家,族譜洗得清清白白,難免瞧不起這些野路子。
而蘇家當年也算“野路子”,不是蘇世謹在溫至臻墮落時拉他一把,溫家也不會同蘇家有什麼聯絡。
而她讀書時與同學大多泛泛之交,事事都有Childe,有朋友沒朋友不重要。曾經覺得那樣不便,如今做蘇綺倒是方便,只要避開溫謙良的朋友,萬事大吉。
年輕靚麗的服務生端著托盤送酒,不知是誰點的、不知是什麼酒,十隻shot杯排排坐,旁邊一盤裡面裝著鹽花與檸檬,她在腦海裡蒐羅曾經讀過的書,奈何周圍音樂聲太吵,想不起來。
看到沙發另一端的限制級畫面,她瞬間恍然——墨西哥國酒,Tequila龍舌蘭。
那位蘇綺叫不上名字的唐允的狐朋狗友,懷裡抱著個大波細腰靚妹,露出明晃晃的肉,每一個色魔都無法抗拒。
男人把鹽花擦在女人胸前,鹹溼地埋在上面舔一口,再飲光整杯酒……
即便周圍吵鬧,那兩人打情罵俏的歡聲彷彿也近在她耳邊,低俗、豔情。
唐允把她攬在懷裡,看到她出神便順著看過去,笑容有些嘲諷。
下一秒埋在她耳邊,聲音不大不小地講:“那位女士波未免太大,我眼暈,還是你的剛好,剛剛好。”
蘇綺收回視線,白他一眼,唐允笑得胸肌都在顫抖,接著鬆開她,伸手也要去拿酒。
她進酒吧的時候與唐允一起脫去風衣,不知道被放在哪,如今只有一件低領薄衫,想到唐允向來色胚,總覺得他也要做埋在她那裡舔鹽花的事,手掩住胸前,猶豫是否藉口去洗手間逃脫。
沒想到唐允扯了她的手,虎口上方立刻有磨砂感,他蹭了鹽花在上面,低頭,覆上去,蘇綺感覺到溫熱,虎口處又變得空無一物。
他抬起頭,把酒一飲而盡,再送一角檸檬到口中,繁瑣又短暫的過程,蘇綺看這位觸手可及的靚仔,乖覺紳士起來誰又能抑制心動。
剛要扭頭不看他,唐允就湊過來,帶著口中的酒氣,醉人又寫滿蠱惑。
他說:“該你了。”
蘇綺搖頭拒絕,不願賞光。
他不冷不熱地盯她,舉止強勢,彷彿在說:誰叫你鐘意看別人,如今輪到你試一試。
唐允手指又沾了鹽花,蘇綺騎虎難下地想要伸過手,他卻抿在了自己左手手背上,shot杯拿在一邊等候,伸過手——
蘇綺心跳加速,似被蠱惑、似被逼迫,扶著他的手臂與指頭湊近,舌頭輕輕一卷舔乾淨,唐允目光深沉地送上酒杯,看她好像上刑一樣一口喝光,再直接嚥下去。
好烈。
下意識張口,整個口腔到胸腔都火辣辣的,蘇綺剛要用手捂嘴,唐允雙指夾著一塊檸檬塞了進去,帶著自己的手指,路過她的唇,無意撥亂再退出來。
她愣愣地看唐允,心跳越來越快,一定是酒精在作祟,腦袋也發熱。
來不及多想,唐允伸手揉了揉她頭髮,笑得很邪,再把人撈到懷裡,附在她耳邊說:“你臉紅了。”
不想承認,可渾身發軟,她甚至懷疑酒裡下了迷藥,栽在唐允懷裡。
這下徹底成為他豢養的寵物,任他揉捏宰割。
樓下舞池的音樂太吵,蘇綺頭疼,唐允看任她在懷裡亂動難免起火,正猶豫是否要提前走。
她湊到他耳邊,聲音懶散,帶著那麼一點點不確定的撒嬌,“幾時能安靜些唱首歌?好吵啊……”
唐允喉嚨微動,“我帶你回住處。”
蘇綺搖頭,忍住頭疼埋在他懷裡,豎起一根手指,“一首歌再走。”
他揮手叫人,經理彎腰湊過來,講幾句話後急匆匆跑下樓。
很快舞池裡的人清醒,短暫安靜不過一分鐘,聲音神似陳慧嫻的一位女仔開嗓,唱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有人喝倒彩,還有疑似食丸仔晃頭鬧事,很快便被壓下,一片和氣。
那天星期叄,從此TreeBar每週叄掛牌清吧營業,許久未變。
關於那夜的回憶,蘇綺只記得龍舌蘭好烈、銅鑼灣陳慧嫻歌聲好美妙,她昏睡在他懷裡,斷片整夜。
他教她如何飲Tequila、為她做好比“烽火戲諸侯”的荒唐事,不記得。
別問為何不記得,總之就是不記得,不能記得。
歌詞唱“舊日情如醉,此際怕再追”。
難以避免地想到那個人,告誡自己:切記切記,舊情不可追,滄海難為水。
*
食丸仔:丸是搖頭丸。
本來以為這本20w字都費勁,現在看來要多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