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保守,看她小臂有些淤斑還是決定上兩層板作固定治療,蘇綺聽之任之,內心迷惘。
與此同時,病房裡唐允活生生被唐協亭與唐太的爭執吵醒,神色煩躁又無奈。
“你們兩個是不是恨我剛剛沒有死。”
唐太沉默,扭頭忍住哭意,唐協亭轉而質問唐允:“陳繼東持槍?”
“沒有。”
唐協亭分貝提高,“那你開槍做什麼!”
唐允知道他只是急,沒有惡意,卻還是故意和他硬碰,回了個冷笑,分外嘲諷。
唐太瞪眼開口,“你講的是什麼話!對方還有武器,他什麼都沒有……”
唐允只覺得頭疼,兩個人逢吵必傷,幾句下去還要提以前的爛事,你誤了我我誤了你,你對不住我我對不住你,這些年日子過得太順意,總要找些事做。
“我想殺他好久,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唐協亭就猜到他講不出中聽的話,陳繼東是赫赫有名的大圈仔,收一群大陸來的小弟賺黑心錢,惡事做過不少,盤踞在元朗一帶。
去年政府例行徵收荒地時遭到陳繼東一群人阻撓,弘社出面幫忙“疏通”,斯文話這麼講,實際上還是少不了動手。
後來有次陪唐協亭參加酒會,聽一位老闆講元朗缺塊地盤作加工廠,他從中牽頭,不僅送了人情還賺一筆好處。
只是纏上了陳繼東這個賴皮,少不了同他挑釁、使絆子,唐允幾次想動手被唐協亭按下……
唐協亭說:“你想殺人就殺人,還當自己是八幾年的古惑仔?”
“老豆,我一直都是啊,你不也是?”
唐太看向唐協亭的眼神更恨,而唐協亭總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唐允氣暈,滿室凝重氣氛。
唐允煩躁地摸了摸頭,如今已經留了些長度,不再像赤柱監獄跑出來的犯人。
他不耐煩地說:“確定我沒有死,你們可以走了,帶好門。”
唐協亭氣沖沖出門,正好撞上手臂懸吊著的蘇綺,更加面若玄壇。
唐太這才瞭然蘇綺也受了傷,不顧唐協亭走遠,低聲對蘇綺講:“你今夜留在這?”
蘇綺點頭,表情還有些深沉,唐太只當她驚魂未定,伸手拍了拍肩膀算作安撫。
“我讓菲傭明早來送飯,你辛苦一晚,照顧好阿允。”
蘇綺沉默應承,唐太深深看她一眼沒再多說,順著長廊走遠——唐協亭正在電梯外等待。
在病房門外深呼吸幾口氣,蘇綺緩兀自推開門,像是把唐允驚到,他手抖了下,杯子連帶著裡面的水落在地上,溼淋淋一片。
兩人同時開口,誰也不讓。
“還有你怕的?”
“你怎麼來了?”
蘇綺嘆氣,只一隻健全的手去拿掃把,唐允忍著疼痛轉身,按響了鈴,很快有護士趕來接過蘇綺的差事,手快收拾乾淨後退出去。
唐允瞟一眼站在那發愣的蘇綺,“你傻站在那做什麼?當自己是楊過?”
蘇綺看自己上了夾板的左手,冷聲嗆他:“楊過斷的是右臂。”
他整條右臂捆得像粽子,短時間內差不多廢掉,又想到自己鐘意叫她一聲仙姑,楊大俠不是也有一位姑姑,沒忍住笑出了聲。
蘇綺顯然也想到,瞪他眼沒再講話。
一點也不好笑。
太子爺口渴,蘇綺又倒一杯給他飲,隨口說道:“唐太急得要落淚,她很掛記你。”
唐允語氣不在意,無形中帶走了話題,“我現在同你講我確信自己今天死不了,你信不信。”
蘇綺目光深邃地盯他一眼,點點頭,“我算過,你會死在女人手裡。”
“真話假話?那我要快點出院,多抱幾個妹妹仔,看哪一位能把我殺掉。”
“隨便你。”
唐允避開她的手,非要自己把杯子放回去,蘇綺便坐在一旁看著。
他對她說:“你湊過來,說件事給你聽。”
好神秘的樣子,蘇綺略微探過身,唐允覺得不夠,“再近一點,我能吃掉你?”
她今天異常寡言,以前被唐允氣、被唐允煩,少不了出言諷刺他,兩相爭論,如今一下子回到最初起點,他只當她嚇破膽,看著人不情不願地再湊近些。
下一秒他提起左臂把她抱住,按在懷裡,蘇綺怔愣住,一動不動。
雖然還是觸碰到了傷口,唐允疼得皺眉,嘴巴上不能喊痛,那太丟臉。
左手胡亂撫她的背,蘇綺覺得更像鹹溼佬在揩油。
他講話,語氣平靜。
“你膽子有幾寸我怎會不知。”
“古惑仔搏命太平常,唯獨忽略了你。”
“阿綺,不要怕。”
好溫柔,好gentlemen,這恐怕不是唐允。
蘇綺整顆心都在抖,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灑在唐允條紋樣式的病號服上。唐允感覺得到那塊溫熱,面色尷尬、不知所措,又帶著隱忍的不耐。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整個人放鬆下去伏在他懷裡,一切都在安靜中發生。
唐允胸前的傷口被她壓好痛,額頭流出薄汗,下一句又打回原形。
“有什麼好哭的,雖說做阿嫂風險高,講不準幾時就要被擄被奸,生了仔出事還要滅全家,可是……”
蘇綺抬頭,眼神狠狠地瞪他,唐允討嫌的話沒講完,忘記了下一句要說什麼,愣在那不動。
她起身擦乾淨眼淚,從櫃子裡拿了一張毯子走向沙發。
沙發位置足夠大,更別說她體型苗條,小心護住手臂,平躺著閉眼,不道晚安好沒禮貌。
唐允靠在那看著,總覺得她好像不止嚇破膽,而是嚇傻,料想她一定還沒睡著,他語氣有些彆扭地開口,非要補完自己上一句話。
“可是我會護你周全啊。”
蘇綺翻了個身,沒有迴應。
如果是蘇寶珍此時此刻被拍拖男友承諾這樣的誓言,一定好安心好享受,可她是蘇綺。
是必定要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的蘇綺。
她們不一樣。
第二天唐家菲傭早早就到,帶著一應清淡餐食,她猜想其中定有唐太手筆。唐允被醫生看診吵醒,臉上掛著迷茫,難免對菲傭沒有好臉色。
她單手扶著一碗粥緩慢地送進口中,餘光瞟到他靠在那一動不動,像是發脾氣。
“你不要大清早就扮閻王,誰見你都要衰整天。”
唐允臉色陰沉地睨她,“那你知不知一位病人最重要的是休息?”
蘇綺又抿了一口粥,“我認為良好作息與飲食更重要。”
唐允嗤笑,滿不在意。
“明明是你非要以身犯險,為什麼好像我欠你一樣?”
他笑容逐漸緩解,有些得意的壞,又用左手去摸她上了夾板的那隻手,彎彎繞繞的,沒什麼章法,抒發情緒。
“我想嘗你的。”
蘇綺暗罵一句“夭壽”,寶珊靈魂歸位,上身唐允,語氣中居然有撒嬌意味,太可怕。
懶得與他計較,都怪自己心太善,被他救下就忍不住變溫柔,好賤好賤。
蘇綺抬手喂他一口,文火煮出的白粥,沒什麼味道,勝在口感軟糯,唐允或許覺得裡面加了糖,甜滋滋,嚥下一口要個不停。
蘇綺面無表情地招呼這位太子爺,深深篤定他再逞少爺脾氣她就會對他進行“病房謀殺”。
他心情愉悅,又開始講話,“我等下就要出院,這間醫院太衰,外面都是壽衣店,門口擺紙紮公仔,賣花的都不見……”
迷信且幼稚的小朋友,蘇綺化身餵飯的菲傭,任他胡亂講。
一碗粥還沒食完,有貴客前來探病,本就不是唐允想見到的人,還捧著一束鮮花,更刺眼。
“溫大少好迅速。”
溫謙良假裝看不到旁邊蘇綺,“家父差我來探病。”
蘇綺剛要收回手就被唐允拽住,“我還沒吃好。”
明知他故意與溫謙良博弈,她成為拉扯的籌碼,這種感覺一點也不好。
“等下再吃,有客人來你能否禮貌一些。”
唐允揉了揉她的手,笑得陰森,“好,等下你繼續餵我吃。”
溫謙良面無表情,確信唐允苛待於她,更別說蘇綺手臂明晃晃的傷。
她心不在焉地出去放風,留給兩位寬闊空間明爭暗鬥,走廊盡頭的窗戶看過去,果然醫院後面一條陋巷壽衣與殯葬業繁榮,唐允深夜入院,觀察力倒是不弱。
溫謙良斯文開口:“昨天唐叔也在酒會,聞訊連忙離開,Daddy掛心便讓我來探望,盼你早日康復。”
場面話,應當又多餘。
唐允手指胡亂敲著身前桌板,目光玩味審視,“別人不知我昨夜為何發事故,溫大少還不知?”
溫謙良解開一顆西裝扣,從容坐在床邊不遠的椅子上,無奈開口,“小唐先生這是什麼意思?社團之間的事情,生意人不懂,也無法插手。”
“你老豆知不知你去油麻地夜總會啊?溫大少。”
“我已經成年許久,獨身自由。”
“哦?自由到同別人女友摟摟抱抱,你作風好差。”
放在腿上的手忍不住握拳,溫謙良還是淡笑,又鬆開拳頭理了理袖釦。
“你不瞭解她。”
“你瞭解她?”
“她昨夜為家人哭泣,那樣靚的一張臉,誰能坐視不理?”
唐允冷笑,他沒見過蘇綺為家人哭泣,可她昨夜還在他懷裡流淚,差不多,一樣惹人憐愛。
“哦,看來溫大少代我安慰她,我是否應該登門致謝?”
溫謙良始終掛笑看他,“不必,我還想找她做法事,希望到時小唐先生不要再胡亂臆想。”
……
溫謙良走後,唐允獨自在房間裡發呆許久,品味溫謙良隨口講出來的話,好像與蘇綺的串供,後知後覺不尋常的意味席捲。
唐允拿過電話撥了個號碼,“把溫謙良給我盯住。”
蘇綺無聲推門而入,話筒那頭的人還在講,唐允直接打斷,“晚些報給阿正。”
收線,電話丟旁邊,一氣呵成。
蘇綺涼颼颼地問:“粥還喝不喝?”
唐允搖頭,“涼透了怎麼喝?”
她也有自己的驕傲,看著桌面上各色菜品沒動過幾口,還是冷臉收起,放到一邊。
唐允又生硬地問:“你不餓?”
“被你氣飽。”
“……”
那天上午,暖風透過病房的窗,雲層陣陣拂過太陽,陰晴不定時,蘇綺坐在椅子上,搭在床邊小憩。
唐允明明起那樣早,那樣困,躺下去又變得毫無睡意。動作緩慢、忍著疼痛翻身,右臂好像裝甲機器,笨重又麻木,一隻手還能動,湊近了幫她撥開一縷擋臉的碎髮,小心翼翼不自知。
他想好多,可惜沒弄清楚什麼實質性資訊,只好躺在那發呆,偶爾忍不住還要碰她幾下。
本港靚仔那麼多,這裡是最討人嫌的一位。
唐太帶著煲了一上午的湯親臨,站在病房外面停頓許久,把一切照收眼中。
短暫失去開門破壞美好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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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圈仔:從內地到港澳臺從事黑社會活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