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墨揮走後,梁邵又開始等待。他還要等一個人,這個人他相信沒多久就會出現。梁邵果然等到了。
安慶王來的時候帶著美酒佳餚,還帶來了四五盞燈,把牢房照得通亮,把梁劭的狼狽照得無所遁形,也讓梁劭看清了安慶王一身的志得意滿。
搭臺子,擺酒菜,安慶王也不顧牢房的簡陋,隨意一坐,主動為梁劭遞筷斟酒。
見梁劭不動,他用挑釁揚開嘴角:“怎麼,怕我下毒?”
梁劭瞧著這個小他三個月的異母弟弟,目色愈深:“我在想,如果沒有清雅,會不會到還是這般你死我活的地步。”
“你說倒了。眼下是‘你’死‘我’活。隨性瀟灑如皇兄你,可沒怎麼為難過我。一直是我在背後興風作浪。不過即便如此,我從來沒有真的想讓你死過,只是情勢與佈局演變至此,你不得不死。”
“好,既然是情勢至此,我若被定罪,預備如何保住清雅?”
“這個你不用擔心。無論你怎麼樣,她都會平安無事。”
“清雅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不知道為什麼,在牢房裡的這些日子,我產生出一個奇特的念頭,你之所以做這些,就是讓清雅徹底遠離那個秘密帶來的危險。你認為我保護不了他。”
“皇兄希望真相是這樣麼?”
“我希望真是這樣。我既已落得這般田地,總想能去得安心,你知道縱然我對別人冷酷無情,對清雅是真心的。”
“不錯。”安慶王搖晃著手中的酒杯。這一點他不得不承認,只不過——
“你的真心不夠真,你的心裡除了清雅還可以擺進其他女人。若不是因為一個簡丹砂,你又怎麼會一敗塗地。”
梁劭皺起眉頭:“這與她無關,即便不是她也會有別人。你時時刻刻盯著我,準備抓住我的痛腳,只要有一點機會就不會放過。誰能曉得我手中的棋子,會成為引火燒身的苗頭。梁劼,我不得不佩服你的高明。”
“恭維的話就少說吧。我不過是一開始就認定了目標,人一旦有了既定的目標,有些事情就容易許多。”
“不過有一點不夠完美。如果你不是那麼操之過急地讓太子去了,父皇也不會忙著追查這件事,連我謀朝篡位這樁大案都給耽誤了,白白給了我這麼多活命的時間。”
安慶王不以為意:“你還是多操心該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從這裡趾高氣昂地走出去。”
“我現在是牆倒眾人推,毫無幫手毫無證據,還怎麼證明自己的清白。”
安慶王揚揚眉尾:“這不像你,輕易就認輸了。”
“若皇弟你換作是我,還有什麼翻身的本事?”
安慶王還真仔細思量了番:“還真沒有,你知道我做事不喜歡留餘地。但是皇兄你總能給我帶來驚訝,我還真期待你是不是能締造一次奇蹟。”
“借你吉言。”
兩人的杯子碰到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各自飲盡,面面相視,像是完成一場莊嚴的道別儀式。安慶王長身而起正要離去,牢房外去傳來騷動聲,隱隱夾雜著溫清雅的聲音。
梁劭與安慶王當即都變了臉色。安慶王快步走出,果然看到於墨揮與溫清雅正被攔在天牢外。溫清雅一身男裝的小廝打扮,分明是喬裝混出了王府。
見到安慶王,溫清雅眼睛一亮,“劼哥哥”剛喊了一半,忙恭恭敬敬地蹲身行禮,改口稱“安慶王”。
安慶王怒氣衝衝地走過去:“放開他們!誰讓你們對溫夫人這麼無禮了!”他轉而衝著於墨揮,“你怎麼把溫夫人帶來了,這裡是她該來的地麼!”
“安慶王莫要怪他,是妾身非要來看看我家王爺,王爺被冠了這些罪名,關了這麼多天,妾身能不著急麼?他現在怎麼樣?劼……安慶王爺可否帶妾身進去?”
“你不能進去,牢房陰氣重,又不乾淨。”
“那妾身更要進去啊,王爺也是千金之軀啊,哪受得了苦。求求安慶王爺,就讓妾身進去吧。”
“求?清雅,你怎麼能跟我說這個字?你知道我最見不得你……你分明是故意為難我。”
“是誰讓誰為難!”溫清雅急得快哭了,收了敬語,“王爺也是你的皇兄,你的哥哥,從小一起長大,你真的認為王爺會做出這麼多大逆不道的事麼?劼哥哥,將心比心,你就讓我進去,我偷偷看一眼就好,一眼。我只怕我這一眼看過,將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溫清雅軟語央求都這地步,換作往日安慶王早就熬不住,千般萬般都依著她。可是現在安慶王眉峰糾結,面色不定,遲遲不肯鬆口。
溫清雅索性耍起脾氣:“有人告訴我說是你陷害王爺,我還不信,如今看來……”
“清雅,不要胡說!”安慶王扯住她的手臂,“這麼大的人了,你也不看這是什麼地什麼場合,虧得是在我的面前。梁劭把你護得過頭了,這些年都不見長進。”
溫清雅不由睜大了眼。
安慶王才覺話說重了,他安撫地拍拍溫清雅的肩膀:“清雅,回去好麼?”
“那你要保證王爺會沒事,我再見到他不會是在刑場上。”
安慶王沉默下來,這個承諾他許不出。
溫清雅眼一熱,淚水掉落下來。又因為安慶王剛才那句“不見長進”,她又拼命地抹眼淚捂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清雅,別哭了。”安慶王從未看過溫清雅哭得這般難過,她一直被他和梁劭保護得很好,性子又夠倔強,上一次見她落淚還是他父親去世溫家失勢的時候。她把自己藏在杜鵑花叢裡,抱著肩膀蹲著身子一抽一抽地哭著。
那個時候安慶王就發誓要盡他所能愛護她一生一世。如今梁劭還未定罪,她便哭成這樣,將來他真的把梁劭押赴刑場,她又該哭成什麼模樣。
安慶王的心一陣揪痛,他伸手扶起溫清雅。誰知道溫清雅一把推開他,用了十足的力量硬闖進牢房,口中還喚著梁劭的名字。
安慶王沒能有所防備,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慌忙讓獄卒阻止她。
正糾纏間,溫清雅突然暈厥了過去,嚇得安慶王的心臟驟停。
他抱住溫清雅,忙叫人去請御醫。
於墨揮適時問道:“不知小人現在可否進去探望我家王爺,等溫夫人醒來也算有個交代。”
“於墨揮,以後你愛見梁劭多少次隨便你!少打清雅的主意!若是再敢利用她,我絕不放過你。”安慶王擲下話,一把抱起溫清雅健步離開。
等於墨揮畢恭畢敬將“多謝安慶王”這話說完,安慶王與溫清雅的身影已經遠去。
梁劭再見於墨揮,許久才說出一句:“辛苦你了。”接著一聲長長的嘆息。
“王爺莫憂。”於墨揮悄悄將紙條塞給梁劭。
自從於墨揮探望過樑劭後,天牢裡就滿是安慶王的眼線。於墨揮當面說不得,只得備著寫好的字條交與梁劭,傳遞資訊。
梁劭看到字條上寫著崔、陶、龍三字,便知道於墨揮指的是太子黨三人——龍驤將軍崔治、吏部尚書陶直冶以及殿前司殿帥龍傲天。
太子一死,他們三人不但失了將來的支柱與依靠,這些年為扶持太子所做的辛苦努力也付諸流水,自然不甘。可是他們如果想繼續在朝堂上站穩,高枕無憂,要麼投效安慶王,要麼另尋找新主扶植。如今——
“可是想找上我?”梁劭在於墨揮掌中寫道。
於墨揮點點頭。
要獲得他們的支援,唯一的條件就是梁劭要有野心,坐那龍椅穿那龍袍的野心,他們才會幫助梁劭洗清罪名,然後重獲梁文帝的好感,與梁劼一較高下。梁劭從於墨揮的眼神中已然懂了,正欲搖頭拒絕,被於墨揮按住了手,遞上了新字條:三思而後行。
於墨揮這是在對梁邵說:“王爺先仔細考慮看看,再做議定不遲。”
梁劭知道於墨揮為了自己入獄的事不停奔波忙碌,已然束手無策。可梁劭不願輕易許出下半生,給那永無休止的爭鬥,不願坐上那金燦熱燙的寶座,擔上江山社稷黎民蒼生之重責。
即便是一時的虛與委蛇。
“請神容易送神難。”一句話已表達了梁劭的立場,也絕了於墨揮的辦法。他無法左右王爺的思想,也不會違揹他的命令。
於墨揮的神情凝肅,但並不絕望。因為,於墨揮還有最後一條退路,一條他一直保留著,但不到最後絕不使用的退路。
“我還有一個計劃,能夠救王爺出去。不過要請王爺答應我一件事。”
於墨揮在梁劭的手心裡,寫下兩個字——翠嬈。
梁劭皺眉道:“你要我放過她?你知道我絕不會放過背叛者。”
“王爺若知曉了我的計劃,便會明白這絕對是值得的。”
於墨揮將雙手籠在袖子裡,慢慢踱出天牢。一陣風起,卷著塵埃迷了眼睛。於墨揮閉起眼睛揉了揉,伴著幾聲咳嗽,再張開眼,一片枯黃的葉子恰落到他腳尖的前方,只要一抬腳便能踩上。
是繼續向前踩上樹葉,還是抬腳掠過任它由風欺凌。
這隻在於墨揮的一念之間。
人世間萬物生滅,因緣和合,很多時候全在人的一念之間。
一念生,一念死。
於墨揮既沒有踩上去,也沒有掠過去,他選擇轉身,向宮門的守衛走去,一步步走得異常堅定。
他豈非早就已經做出了決定。
“咳咳,請問安慶王去了哪個宮?”
守衛用眼角瞥了瞥,不予理睬。可是於墨揮的下一句話讓他立刻斂色正目。
於墨揮說的話是:“我有關於永嘉王謀朝篡逆的鐵證要提供給他。遲了,可就沒有了。”
安慶王並沒有把溫清雅留在宮裡,反而繞了個大圈子,把人帶進了宮外的府邸裡。溫清雅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闔,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安慶王長眉深鎖,輕輕為她拭去,手指便在她眼瞼下流連不去。當真是一點也不避諱。
正在診脈的太醫忙低下頭去表示什麼也沒看到,臉上的表情變幻莫定。
“怎麼?太醫有話不妨直說。”
“啟稟王爺。這位夫人是有喜了……”
安慶王目光一凜,一把抓住太醫的肩膀,咬牙道:“你確定?”
“此事非同小可,微臣不敢胡言。確實是喜脈,有一個多月了。”太醫用餘光瞥向安慶王,見他烏雲壓面,眼中風雨欲來,立刻噤聲不語。
好一會兒,安慶王才鬆開他的手。
太醫安舒一口氣:“請恕微臣愚昧,這藥方,微臣到底該如何開得,還請王爺示下。”
由安慶王決定藥方的內容——安胎,還是落胎。
“自然是……”安胎。
可是安慶王居然說不出這兩個字,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如一塊巨石壓迫著安慶王的心頭。
是保,還是落?
“王爺,永嘉王下面的於墨揮求見,說是手中有永嘉王謀朝篡位的決定性證據,要呈交王爺。”
“哦?”安慶王一挑眉,“帶他去我書房。”離去前又囑咐下人好好照拂溫清雅,卻依然沒有給太醫明確的答覆。
安慶王的書房裡古董字畫雖少,但架上的藏書頗豐,分門別類都收納得極其規整,比起梁劭的有過之而無不及。相比之下,安慶王的書案就凌亂多了,公然堆著安慶王往來的書函,另一邊鋪著安慶王寫的字——
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
安慶王既隨意地讓他進來,於墨揮也就隨意地看著。
“本王的字如何?”
於墨揮抬起頭來,也不行禮,直接答道:“王爺的字狂莽奔放,遒勁有力。但依小人之見,尚且字不如意,意不如心。”
“哈哈,這樣的褒獎,本王收下了。”
安慶王待於墨揮有如上賓,他直截了當地問:“你說你帶了梁劭謀逆的罪證?”
“是。”
“本王倒真沒有想到,你會那麼快背棄梁劭。”
“因為一個女人。”於墨揮開口前,忍不住低頭咳嗽了幾聲。
不錯,男人為了女人瘋魔起來,可以不要手足、不講孝義,奪下這天下也只為博美人一笑。
他梁劼就是這樣的人,梁劭也不遑多讓,於墨揮為什麼不可以。何況他與翠嬈、梁劭之間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於墨揮實在有充分背叛梁劭的理由。
他立刻拿出一封信交給安慶王。
安慶王開啟一看,是梁劭寫給徐程昌的信——
老師尊鑑:
頃奉惠函,謹悉一切,遲復為歉。欣聞老師康復,喜不自禁。久違老師雅教,時深渴想。怎奈因羈瑣務,無暇分身,愚生甚慚……
安慶王掃了幾眼,內容不過是普通的客套與慰問,最後還有永嘉王的印鑑作為落款。與梁劭欺君罔上謀朝篡位之罪沒有一點干係。
於墨揮又拿出一封信,內容非但與前面一封一模一樣,連筆跡也驚人的相似,還有一樣的印鑑作為落款。兩張紙放在一起,已難辨真假。
安慶王瞧出了點意思,問:“哪一封是你模仿的?”
“後一封。”
“印鑑也是你刻的?”
“是。”
“你所謂的證據就是你可以模仿梁劭的回函?”
“對。”於墨揮每一次的回答都短促有力。
“不錯不錯,你原來真是個聰明人,以前是本王走眼了。”雖然安慶王已不乏模仿筆跡這方面的人才,但於墨揮在梁劭身邊多年,他的偽造顯然更萬無一失。
“王爺卻比我想象的愚笨。”
安慶王迅速收起笑容:“哦?”
“我說的那個女人不是翠嬈,王爺顯然會意錯了。”
“不是她?難道是簡家的那位小姐?”
“也不是。是此刻正躺在王爺床上的女人。”
安慶王的瞳孔縮了縮,直接就是一個巴掌,於墨揮側了側身,堪堪滑過。
“你要是敢再說出如此大不敬的話,我立刻命人將你拖出去杖責。”
“恐怕要讓王爺失望了。我不但要說,還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於墨揮盯視著安慶王一字字地說道。
“這得從二十八年前說起,那時候溫清雅的姨母溫淑妃甚得當今聖上的寵愛,與已故的皇后一同懷上了龍種。皇后之前連誕了兩位公主,生怕這次還不能得男徹底失寵,見溫淑妃溫軟可欺,就對她一番威逼利誘,若溫淑妃誕下龍子而自己生的是龍女,兩人就交換孩子。若兩人都是龍子或都者溫淑妃誕下的是龍女則作罷。溫淑妃知道憑自己的能力未必能庇佑得了一個皇子,還不如由皇后親自撫養送上未來皇帝的寶座,就答應了。結果皇后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於是造就了本朝最大的一個秘密——那就是已故的太子,不是皇后娘娘生的。
“皇后真正的孩子靜雅公主交由溫淑妃撫養,不想至十四歲公主便夭折了,而這個時候太子也長得越來越像溫淑妃,讓皇后惶惶不安,生怕被別人發現了什麼端倪,對溫淑妃起了殺心。溫淑妃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答應皇后以痛失愛女的假象自戕,但是要皇后發誓保住溫家不受傷害。皇后答應了。
“皇上對溫淑妃的死又悲又怒,牽連到了溫淑妃的兄長溫庭遠和溫家其他幾位在朝的官員,溫家失勢,溫庭遠抑鬱而終,沒撐過兩年溫庭遠的妻子也隨溫庭遠去了,留下一個與永嘉王有婚約的溫清雅。皇后此時身染重病,懷疑是因為自己未能踐行誓言之故,遭受報應,臨死前說服皇上同意永嘉王履行婚約。但皇上給出了附加條件讓永嘉王同意,那便是溫清雅不得有子,咳咳……”
於墨揮說得太多,禁不住又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人都弓起來,他強壓住咳意繼續說:“永嘉王只當是為了溫家失勢一事,絕後以策安全,根本想不到這背後竟會有這樣的隱秘。不久皇后就病故,太子不是她親生的秘密本該永遠塵封下去。可是出了一點岔子。長成後的溫清雅竟然與太子長得有七分相似,這成為了三個人心頭刺。前兩個是皇上與太后,他們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而溫清雅的存在,是對太子的最大威脅。因為永嘉王的關係,皇上與太后並沒有動她,但始終介懷在心。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們……咳……他們絕不會心慈手軟。”
“而這第三個人也一樣擔心,只不過他不是替擔心太子,而是替溫清雅擔心。他知道溫清雅的存在對太子、對皇室都是個威脅,所以暗中用他的方式來保護溫清雅。既然一切……咳咳,都因太子而起,只要太子不存在了,溫清雅就沒有任何危險可言了。即便那個人,是溫清雅的哥哥,咳咳……而這第三個人,就是你安慶王。”
一直保持克制的安慶王慢慢地站起來:“你到底是什麼人!”
不但知道這麼多皇室隱秘,甚至連他的心思也揣度得如此通透。一個他嚴守了幾年的秘密,竟被於墨揮輕描淡寫幾句就勾出了所有。
安慶王的臉色變得鐵青,風暴在他的眼中蓄勢待嘯。
於墨揮不懷疑,只要他再說錯一個字,他就會被安慶王當場格殺。然而他內心一如面色一樣平靜。
“不過是個被迫涉世的局外人。”
“局外人?局外人會知道這些宮闈隱秘?局外人會膽敢自己把命送上門來?局外人會明目張膽地來威脅本王?”安慶王獰笑,殺意已現。
“我已說過,這世上本該只有三個人知道。那麼王爺您說我這個第四人是如何知道的?”
安慶王把眼眯得狹長:“你是太后的人?”
“不錯,一直安插在永嘉王身邊。溫清雅定時服用不孕的藥就是由我來監管。”
“原來是你!我想清雅怎麼會有了身孕,哼,你倒是被梁劭收買了去,竟然敢叛了太后。”
“梁劭不曾收買我,我又何嘗背叛了太后。說起來這要多虧安慶王你,既然太子註定會死,那麼溫清雅懷孕一事就不值一提了。”
安慶王目光定定地落在於墨揮身上,眼中的風暴慢慢平息,被更深切的震驚所取代,他闔上雙目,慢慢沉澱剛才所聽到的一切。
再張開眼,已復清明。
“你這樣做,梁劭不知情?”
於墨揮咳著聲搖搖頭。
“那麼你到底打算如何?”
“自然是要求王爺放過他。”
“就憑這個秘密來威脅我?你以為你還能踏得出這府邸的大門?”
“溫清雅既已有孕,王爺當如何處理?留下來,這孩子勢必會成為王爺心中的一根刺,打掉孩子她會痛、會怨、會恨,若梁劭死了,對她來說更是毀滅性的打擊。王爺真能忍心?”
見安慶王面上不為所動,於墨揮繼續動之以情:“我知道王爺並不是佔有心強的人,咳咳……如果真的是,早就把人搶了過去,不會到現在。只因為王爺知道溫清雅愛的究竟是誰,她快樂的源泉又到底來自哪裡。如今太子的威脅已經不存在了,愛她,何不成全了她?即便王爺放過了梁劭,聖上也會對他心存疑慮,太子之位仍是王爺您的囊中之物,不是麼?”
“你以為我說放過就放過麼,那些證據那些證人你要讓他們一夜之間都不存在麼?”
“所以,我才帶來這個。”於墨揮從懷裡拿出一封新的信,推到安慶王的面前。安慶王展開一看,內容居然是梁劭寫給薛太尉商議密謀起事。這自然這是於墨揮仿寫的。
“王爺直接取代薛太尉的那些暗衛成為主人,豈不更好?”
“你……”安慶王怔忪之後會意過來,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你竟然為了梁劭做到這種地步。他何德何能!”
於墨揮搖了搖頭:“王爺又誤會了,我忠於的是太后。”
“你是說,這是太后的意思?”
“不錯。既然太后在梁劭身邊安插了一個我,梁劭到底是真的謀反還是遭人陷害,她自然看得明白。她老人家也清楚,比起梁劭,安慶王你更有帝王之才。只是手心是肉,手背亦是肉,她已然失了一位皇孫,絕不能再失去第二個。”
“太后……”安慶王喃喃自語著,在他的記憶裡皇祖母一直是個很有手段的女人,溫淑妃自殺的毒藥便是皇祖母親自予的。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十一歲那年他伏在床底下聽到皇祖母對溫淑妃說:“這是宮裡頭最厲害的毒,是哀家親自挑選的,你要知道這去得越是快,越是沒有痛苦。多少人死前飽受折磨,而你只要喝下這瓶藥,閉上眼睛,就如同睡了一般。”他看不清皇祖母說話的表情,但這是他年少時聽過最冰冷的話,冰冷到讓人戰慄。生與死在皇祖母的口中像是無足輕重的一枚銅板。
翻手為生,覆掌為死。
而面對他和梁劭時,皇祖母也一直是疏離的、威嚴的,瞧著他們的眉眼除了冷還是冷。可是轉過身對太子是百般的慈眉善目,呵護疼愛。
這樣一個女人真的會一聲不吭做出如此安排,只求梁劭安然麼?
“梁劭說佩服我心計深沉佈局嚴密,我看,他真正該佩服的是你。太后既能慧眼如炬挑中你,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太后老人家給王爺您三天思考的期限,我會在永嘉王府靜候佳音。還請王爺仔細思量,謹慎抉擇。”
“佳音?太后的佳音豈非就是你的死期?你就那麼不在乎自己的生死麼。”
於墨揮禁不住又咳嗽起來,背對著安慶王,沒有說一句話,低著頭聳動著肩膀一步步地走出他的視線。
“於墨揮。”
安慶王低吟著這個名字,這些年他招兵買馬,明察暗訪,籠絡了多少人才、招募了多少賢士,可是他們之中可會有一個於墨揮?
安慶王微微苦笑。這還用仔細思量麼?沒有,這世上只有一個於墨揮。僅此一個,這麼稀罕、這麼珍貴。居然沒有人好好珍惜他,連他自己也不稀罕自己,要將這舉世獨有的一個人,湮滅於天地間。
掌燈時分,溫清雅醒了過來,便吵鬧著要見安慶王。
“王爺審判在即,我要是再不見他,怕只能在刑場上相見了。”她說著說著便又哭起來,一再懇求安慶王,就差跪下來。
看著這梨花帶春雨的面龐,安慶王心中絞痛,說不出拒絕。他狠心闔起雙目:“你如何就那麼死心塌地,王孫大臣敬獻的那些女人,他何曾拒絕過?各個雨露均霑。去了薛妃姚美人,便有人巴巴地要送上新人。若說那些是逢場作戲,為了在官場上斡旋,那位簡家小姐又如何說?風流倜儻、老謀深算如他,要不是真動了心、有了情,何曾栽在女人手裡?一栽還就是萬劫不復。”
溫清雅抹了抹淚,用沙啞的嗓音說:“簡家小姐的事,我一開始就知道了,因為……那是我要求的。”
安慶王張開眼睛。
“當年王爺為了能履行婚約,向皇上太后苦苦哀求,後來太后答應了,但條件是我不得有子嗣。王爺無奈,只有答應。這些年,王爺如何保護我、疼寵我,我心裡明明白白的,我也順著王爺的意思,乖乖地待在清歌雅敘裡,他不想讓我看到的我就不看、他不想讓我聽到的我就不聽。他愛我的純稚,我就讓自己純稚,他愛我不爭,我就事事不爭。你們都想把我保護得和十多年前一樣天真爛漫,可是怎麼可能呢?姨母自殺、溫家失勢,那時候起,我就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清雅妹妹了。”
安慶王喉頭一哽:“清雅……”
“王爺不在的時候,我便想著王爺對我的好,可是日子久了,又如何熬得住漫漫長夜裡的寂寞。我想要個孩子,太想太想了。我知道不應該,可是我沒辦法,這太不公平了,我哭著求王爺,讓他去求皇上和太后。姨母的事情過去了那麼久,也許能有轉機了……”
“皇兄真的去求了?”
溫清雅點點頭,哽咽道:“可是沒有用……”
安慶王深深吸氣,想也知道沒有用。梁劭竟真的肯為了清雅這樣做,再加上封妃一事,也可見他對清雅的愛有多深了。
“後來王爺就想了一個辦法,說從外面找個女人假作他的新歡,一面停了太后賜我的藥,等我懷孕後,就假稱那個女人懷孕,再演一場苦肉計把我送出王府。等我誕下孩子後,就稱我的孩子是那個女人的。最後再尋個由頭,把那個女人打發了,將孩子過繼給我。”
“我當時覺得好冒險,想著王爺真找個女人生了孩子,將來過繼給我也是一樣的。可是王爺不肯,說不是我的孩子,他不要,所以才擬定了一連串的計劃。當初找簡家小姐的真正目的其實是這個。只是後來橫生出許多事,我又遲遲懷不了身孕,耽擱了原本真正的計劃,見府裡那些女人心思活泛,王爺索性就順水推舟,借簡家小姐打壓她們。”
聽完全部,安慶王才明白梁劭用心之深,一時還仍有不甘:“可是他與簡家小姐假戲真做,動了真情,卻是事實。”
溫清雅扭過頭去:“之前都是聽下人們說王爺對她如何如何地好,我知道那都是為了我在做戲,所以初時都不以為意。可是,親眼見他們在飛來亭上那般親暱,我的心好痛,雖然知道這不是真的,王爺預備做什麼也都會先問過我,可是就是過不了心裡那關,我不想去看可又忍不住要留心。我發覺王爺提到她時,眼神中總流露出一點不一樣的東西,我不明白那是什麼,可是就是讓我不安。後來她逃走了,我還很高興……”溫清雅抬起頭來,眼睛裡又滑下一條斷線的珍珠,“是不是很傻?”
安慶王把溫清雅摟在懷裡:“好了,不要再去想了。”
溫清雅卻掙開他:“我現在已經想通了,感情的事不是你想怎樣就想怎樣,王爺也不想愛上她,卻偏偏不由自主,就如同我知道你對我的好,偏偏回報不了你最想要的,只有裝傻充愣,還依賴著你的好,不捨得放掉,其實這樣最最糟糕。我、我……”
安慶王掩住溫清雅的嘴:“好了,不要說了。這是我甘願的,你若是不理睬我,我才真正要難過傷心。”
“王爺有這麼一個真心喜歡的人也好,總比我這不爭氣的肚皮好。現在簡家小姐,不,江夫人到底到了哪去?”
安慶王一滯,遲疑要不要說出她有孕的事,終究還是順著說了下去:“簡家小姐不會回來了,再沒有什麼江夫人了。她心裡沒有皇兄。皇兄的愛,於她而言不過是一場無妄之災。”
溫清雅呆怔了半晌,幽幽嘆息著。
“那王爺的事……”
安慶王輕輕攬住她的肩頭:“皇兄那邊你不用擔心了,不會有刑場,不會有什麼最後一面,我會想辦法把皇兄救出來的。”
“真的?你不是為穩住我,故意誆騙我吧?”溫清雅乍喜還疑。
“真的,你的劼哥哥何嘗騙過你。”
溫清雅止住了淚,眼睛裡重有現出光彩,若雨中現虹,雪後初霽。
那是梁劼見過的最美的眼睛。他禁不住要吻下去,卻在關鍵時刻控制住,只用眼神愛撫著她的眼流連不去,最後把自己埋在她的長髮裡,輕輕摩挲。
溫清雅雖覺這樣的親暱不妥,但感受到安慶王的隱忍與痛楚,心底軟成一攤水,到底沒有將他推開,卻不知道,安慶王為了這一刻的相擁為了她放棄了什麼。兩個人輕輕相擁著,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靜靜地享受著這本不可希冀的歡愉。
月亮從雲層後透出臉來,播撒著冷寂的清輝。秋蟲在草叢裡輕輕鳴叫著,晶瑩的露珠從藤葉上滾下,在窗前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