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安慶王派來的,他希望藉助我來拉攏你。”簡丹砂大致將安慶王的事說了一遍,至於她怎麼會被安慶王利用,簡丹砂還沒想好該不該說。
關於在永嘉王府發生的那一切,她不知道陸子修能否接受得了,她得到了這一輩子最渴求的愛,實在貪戀得緊,生怕一眨眼就破碎了。而她與琅天他們的淵源涉及到了姐姐的秘密,更是不能開口。
她又委實不願意編造謊言去騙他。
好在陸子修向來體貼,也不逼簡丹砂說出一切。
“等你什麼時候想好了,願意說了,再告訴我。至於安慶王那邊,你放心好了。我看他也不是急著拉攏我,利用你是為了放長線,還不定什麼時候能找上陸家了。”
簡丹砂仍是不放心。
“船到橋頭自然直。眼下什麼都還沒發生呢,別杞人憂天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已經遣緋兒先回陸家了。”
簡丹砂一怔,繼而一嘆:“也好,我這般待她,她必定恨死我了。”
“我本來還想讓她來照顧你,你會高興些,沒想到弄成這樣。我又沒法告訴她你就是真的丹砂。是我思慮不周了。”
“你又不是大羅神仙,事事都能想得到。”
“就屬你的心思最難猜。”陸子修一嘆,愛憐地吻吻簡丹砂的臉頰。簡丹砂對這份感情貪眷不捨,小心翼翼,陸子修何嘗不是如此。他已經把他的愛他的情感他的秘密全部都剖白了,再也不需要隱藏,一時間難以剋制,恣意的用唇表達愛意。
他吻她的發、吻她的眼、吻她的鼻,一路而下,在她的紅唇間流連不去,把那檀口裡的香氣全部染進自己的嘴裡。直到簡丹砂發出難耐的呻吟,陸子修才略略鬆開她,自己也急促地呼吸著空氣。簡丹砂雙頰緋紅,窩在他的臂彎裡,不敢抬起頭來。
陸子修忽然笑出聲:“你若不是把那幅杏花圖帶走,我也不會那麼快發現你要走的意圖。你說,你是不是故意讓我來追你,迫著我說出一切?”
簡丹砂輕捶他:“怎麼可能?你什麼都憋在肚子裡,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
“你就是捨不得我,才忍不住要拿走那幅畫做念想,既然捨不得又何必這麼決絕,不光對自己狠,對我也狠。你啊,就是鑽牛角尖。若是我追不到你,找不到你的人,我們是不是就要錯過彼此一生了?”
原先不知道就罷了,不過是痛苦加遺憾,她一個人獨自飲著孤老一輩子就是。現在知道陸子修的真實心意,就不單單是一個人的痛了,簡丹砂想想就可怕,不覺抱得陸子修更緊。
“再也不要離開我了。”
聽到耳畔陸子修的喟嘆聲,簡丹砂點頭,極用力地。生怕陸子修感知不到她的決心,她又從他懷裡探起身。
“我答應,再也不走了。無論今後發生什麼,除非是你趕我走。”
陸子修板起臉孔:“我怎麼會趕你走呢?若我真趕你走,你就忍心走麼?”
簡丹砂目光流轉:“你若趕我走,我何苦還留下?我只為你啊。”她幽幽嘆息,這世間她唯一真正在乎的也只有陸子修了。
“不會有這一天的,我若真趕你走,斷是我壞了腦袋神志不清,或者情非得已受人所迫,所以你仍要相信我、支援我。我知道這話很是自私,可是你一定相信我的心。”
可惜最經不住考驗的就是人心。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有多少愛能亙古不變?任他海誓山盟,也抵不過歲月侵蝕,人心變故。變與不變,有時候就是倏忽一念。
見簡丹砂遲疑,陸子修加重了手裡的力道,迫著她抬起頭來,把他眼中的誠摯與深情看個仔細,烙在心裡。
簡丹砂被蠱惑住,主動湊上去。
“我答應你。”以吻封緘。
隔天一醒來,簡丹砂第一眼瞧見的就是一隻碩大的蝴蝶懸在床頂。她眨了幾次眼,確認是一隻大風箏,伸手摸了摸,柔軟而帶著韌性,觸感再真實不過。她將風箏從床頂上取下,撫著斑斕的蝴蝶翅膀,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撫著撫著又差點落下淚來。
小時候,她覺得陸哥哥送她的風箏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風箏,那樣鮮豔、那樣瑰麗,比姐姐的孔雀風箏還要好看,她卻從沒有親手放起過,沒見到過這隻蝴蝶在空中展翼飛翔,以至於後來她看過的所有風箏都不及那隻蝴蝶。
如今她知道,世界上最完美的風箏就是眼前這隻。
“我帶你出去放風箏。”
“現在麼?”
“對,就現在。”陸子修將她拉起來。
“其實,我不會。”能接觸到風箏的那些時候,她都只能在一旁默默看著,湊興叫幾聲好。
陸子修摸摸她的臉:“你不會,我教你。”
事實證明,陸子修放風箏的技術委實不怎麼樣,他陪著簡丹砂放了幾次,這蝴蝶撲騰了幾下就往草叢裡掉,還有一次差點掉進泥潭裡,急得簡丹砂大叫,還被她瞪了好幾眼。
簡丹砂不知道陸子修也會說大話。陸子修咳咳幾聲,怪風力不夠強勁。一直在一旁偷看著的木葉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就要跳出去,被玉珩一通拉扯。
“好了,出來吧。”
原是陸子修早發現了他們。木葉笑嘻嘻地走出來:“我們是來幫少爺的。”
陸子修覷了他一眼,將風箏交給木葉。
玩這種東西到底是木葉厲害,沒多久就把風箏放了起來。木葉跑著將風箏交給簡丹砂,簡丹砂也一溜小跑起來。
眼看著蝴蝶振翅越飛越高,被蔚藍明亮的天空襯得都瞧不出顏色與形狀。
“發什麼呆。”陸子修捱到她身邊,幫著她一起扯著線,兩人一起跑著,一起笑著。
木葉和玉珩兩人相看一眼。
玉珩先說:“我從未見少爺這般笑過。”這樣開懷,這樣肆無忌憚,簡直像個孩子。
木葉點點頭,玉珩入府晚他三年,他應是見過的吧,只是遙遠得都記不清了。
他們幫少爺留下丹砂姑娘,果然是對的。
之後,陸子修又帶著簡丹砂遊覽保陽湖。打點好分店的生意,陸子修便回府陪著簡丹砂品茶用膳,說些揚州城裡的趣事。即便是什麼都不做,也都是開心的。這樣的日子不停地持續著,如夢似幻,甜蜜得愈發不真實,反倒讓簡丹砂生出莫名的憂慮來。
這一天陸子修有宴在身不能相陪,她坐在繡架前靜靜地繡花,看著紅色的繡線在手中不停穿梭,不覺就揚起了嘴角。夜色漸沉,燭火晃了眼睛。簡丹砂剛吹了燭火,準備就寢。一道黑影翻窗而入,身手快得她還來不及驚呼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不要怕,是我。琅天。”
簡丹砂一驚,再聽他聲音果然就是,略略安心,連忙轉過身去。
“琅天,你怎麼在這?”
沒想到琅天二話不說拉住她:“跟我走,安慶王叫你做的事我才知道。之前他是故意把我們支走,對不起。”
簡丹砂忙甩開他的手:“對不起什麼呢?琅天,這件事與你無關。你沒有對不起我。”
“不,如果我能多留心,如果我能更強大,就不要你受制於人。我們已經是安慶王的棋子脫困不得了,你不能再是。”
琅天帶走她的意圖很堅決。
“那你知道安慶王到底想利用陸子修做什麼嗎?”
“錢,當然是錢。安慶王他有權有勢,雖然不差錢,可是如果能聚攏更多的財富,獲得更多人的支援,那更加好。辦什麼事不需要錢?錢永遠不會嫌多。丹砂,我不能說得太多太明白。”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走,我要留下來,留在子修身邊。”
琅天失聲問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本來就該是他的妻子,要留在他身邊幫助他、支援他。”
如果不是在黑暗中,簡丹砂勢必會看到琅天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可是她看不到。不過琅天的聲音已洩露了他的想法。
“你那麼在乎他?你愛的難道不是我麼?”
簡丹砂大吃一驚:“怎、怎麼會?”
“歌、歌輝說的……我覺得也是。我這樣對你,你卻不惜犧牲自己,也要和永嘉王做交易換我自由。除了愛,我實在想、想不出來……”琅天訥訥說著,緊了緊握著簡丹砂的手,在黑暗中露出困惑的表情,“難道不是麼?”
“不,當然不是。我救你不全是為了你,這裡頭原因很多,與姐姐有關、與歌輝有關、與我自己也有關係,我一時也說不清楚。”簡丹砂有些無措、有些慌亂,語言也組織不連貫。她實在沒想到會讓琅天這樣誤會,連歌輝居然都這麼想。那這誤會,勢必有些嚴重了。
琅天的聲音立刻冷了下來:“我不管,你愛我也好不愛也罷,我都不能把你留在這,這陸子修不是好人,他會傷害你,就像傷害雪宛一樣。”
“琅天,我可以明白你對子修的嫉恨,可是姐姐已經死了,這也不是子修害的。如果你要歸咎於子修,你自己更是難逃責任。你不能抱著對他們的恨對他們的怨懟,過一輩子。”
琅天冷笑著目露寒光:“誰說雪宛的死不是陸子修害的?我說他才是罪魁禍首。”
“琅天,你不要胡攪蠻纏了。快快離開。”
琅天氣道:“你就是不相信我。我告訴你,雪宛當初為什麼要跟著我,就是為了氣陸子修。她氣陸子修冷落她無視她,她傷心她難過,住到歸來山莊就是為了散心,甚至不惜讓我劫走她試探陸子修。我愛她憐她,也發了瘋樣陪著她一起鬧。”
簡丹砂呆住,無法相信這是那個溫婉賢良,又最是膽小怕事的姐姐會做的事。
“可是她的目的沒有達成,因為底下的人怕鬧大了無法收拾,壓根沒有人去告訴陸家,雪宛熬不住兩天便央著我要回去。我捨不得她又不得不放她走。你以為我不知道陸子修逛青樓的事麼?雪宛根本就是被他傷心透了,才會自殺的。我絕不能看到你再步雪宛的後塵。那就是個風流花心的渾蛋!”
“夠了!”簡丹砂惱起來,拼命甩開他,“琅天!你這是在自欺欺人。難道真要我拆穿麼,姐姐的死……她……”
終究是為了你啊!
簡丹砂到底忍住了沒有說出,兩人正僵持著,莊子裡的護衛隊竟從天而降,將屋子團團圍住。緊接著光芒大盛,屋子裡的一切都無所遁形,自然也包括來不及逃走的琅天,和尷尬驚慌的簡丹砂。
“子,子修……”
陸子修負手走了進來,冷眼睇著琅天:“是你。”
“不錯,是我。”
“拿下他。”
“等一等子修,放他走。”
陸子修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瞧著她,屋裡的燈火亮著,屋外的火把也亮著,亮得簡丹砂看不清他眼裡更多的東西。
“你讓我放了他?你可知道他是誰?”碧江島上的那一面,陸子修永生難忘。他後來因丹砂的死消沉了好一會兒,等想到去官府查問真相時卻遲了一步,碧江島的那個匪首已被送往開封府審理。
陸子修猜想也許簡丹砂並未見過他的真面目,沒想到簡丹砂遲疑地說:“我,我知道。”
“你知道還讓我放了他,他可是把你劫走的匪首,把你在島上關了那麼久,向我們訛詐錢財,他犯案累累,甚至還……”
看到陸子修痛苦的眼神簡丹砂一個激靈,終於明白她一直忽視了什麼。
她失身的謊言!
她沉醉在美好的生活裡,被迷得暈頭轉向,一直沒有想起來向陸子修澄清。
“不,琅天只是綁架了我,其他並沒有做什麼,也沒有其他人,對我……”
陸子修眨眨眼,彷彿不明白他聽到了什麼。
“真的!”簡丹砂抓住陸子修的手,卻赫然發現他的手一片冰涼,“這個我稍後跟你解釋。”現在這裡外都是護院和下人,讓她如何說的?
陸子修卻猛地抽手,目光變得冷峻:“你沒有?那你為什麼要跳崖投江?”
“投江的不是我,是那位孟大人誆騙你的。”
“既然是他誆騙的,你為何不澄清?還要拼命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我一直以為你是因為……因為……才不敢面對我。”
這裡頭重重的原因、重重的顧忌,夾雜著各種陰差陽錯,簡丹砂一時間該如何說起?
“因為她不愛你啊。”琅天卻在這該死的時候說了句該死的話。
“她本來就不願嫁給你,還逃了家。你還不知道吧?”
陸子修當然知道!她離家的那封書信至今還收在他那,沒有任何外人見過。可是這個強盜卻知道。
陸子修一直以為簡丹砂逃婚是源於自卑、源於對雪宛的退讓,更是對簡家長期逼迫的一種反抗,怪只怪他沒能早一點表明心跡,卻從沒想到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你當初逃婚,難道是為了這個強盜?”
簡丹砂臉色一白,當然不是!
可是琅天搶先一步:“哼,你現在才知道?”神情姿態張狂得無以復加。
“琅天!”簡丹砂厲聲尖叫。
陸子修的臉色卻更加陰沉:“你叫的是這個強盜的名字?他說的是真的?”
“不,不是。”簡丹砂一直恐懼的事發生了,美夢太過虛幻縹緲,轉眼就是噩夢。她在噩夢裡,時常莫名地就說不出話,動不了身體,只有一顆心抽疼著,揪起滿身大汗。
現在簡丹砂也是,落在一個可怕的噩夢裡,聲音扼在喉嚨裡只發出破碎的聲響,雙腿僵在原地,一步也抬不動。她拼了命使勁發力,卻只能在內心大喊大跳,冷汗淋漓。
琅天一把攬過她的身子:“現在我要把她帶走。”
陸子修眯起眼,漆黑的瞳仁裡蓄起大風暴。
“你試試看!”
琅天的發力終於讓簡丹砂找回了點知覺,她感覺血液重新在她身體裡奔流,湧向她的雙手雙腳,她終於能用力了。
她猛地一推,試圖掙脫出琅天的懷抱。
“你還不快走,難道你想再一次被抓,再一次被刑囚過著永無天日的日子麼?”趁著琅天一怵,簡丹砂飛快奔到陸子修身側。
“還不拿下?”
“陸子修,你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土匪頭子麼?”琅天沒帶武器,虎虎生風的幾掌,就把莊子的護衛打翻在地,從窗子翻出,又飛起一腳,將震飛的刀撈到自己手上,左隔右擋,把長刀使得如劍般靈活,又比劍更剛猛。
也不知道是莊子的護衛太過不濟,還是琅天的武藝確實大有精進,沒三兩下的工夫,他一個人就砍傷了四五個護衛,衝出包圍,根本不需要簡丹砂開口求情。
琅天丟下一句“我還會再來的”,一個躍起,消失在圍牆外的夜色中。
屋子裡的人都散去,留下陸子修與簡丹砂。陸子修背對著簡丹砂,一隻手還撐著桌沿,靜默的空氣中粗糲的吐息聲慢慢平緩下來。
“子修。”簡丹砂試圖去抓陸子修的手,不意抓了個空。
“今晚你受驚了,我讓丫環們陪著你。”
“不,我只要你。”這一次簡丹砂拉住了他的手臂。
“抱歉,我還要去看看他們的傷勢,處理剩下的事情。”陸子修無情地掰開她的手指,頭也不回地走了。
簡丹砂跌坐在椅子上,一股巨大的寒意包裹住了她。她呆呆坐著,思緒紛亂,想著到底該怎麼和陸子修解釋,想著想著腦袋就糨糊了起來。因為每一條思路都不可避免地指向簡雪宛和琅天的關係。
偏偏這是最不能說的。
直坐到蠟燭燒盡了,屋子內陷入了無盡的黑暗。簡丹砂心猛地一跳,人也跟著跳起來。
她披上披風,匆匆往陸子修的屋子走去,將屋內一片漆黑,悄無聲息。簡丹砂轉目望去,迴廊上卻坐著一人。
簡丹砂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今晚的月色太過晦暗,倏忽間就被雲層遮擋住,這道人影沒在黑暗中一動不動,清冷、孤寂,若不是呼呼的寒風吹動了衣袂,簡丹砂幾乎以為那個人不存在。
她提燈照去,果然是陸子修,只著了件單衣,不知呆望著什麼,又或者是在沉思,對簡丹砂的到來視若無睹。簡丹砂拉住他的手,冰冷冷的刺痛了她的心,他到底在這夜風裡枯坐了多久?
“子修。”她柔聲喚他,把燈籠放下,將他的兩隻手都攏在手心裡,可惜她自己身上的溫度也沒好到哪去,怎麼也煨不熱。
“回房好不好?”
陸子修轉過頭來,一雙眼被夜色浸染得沒有溫度,沒有亮光。
“我已經命人報官,說揚州城裡有逃獄的強盜。”淡漠平靜的聲音裡沁著冷意。
陸子修欲抽回他的手,被簡丹砂按住。
陸子修問:“你不擔心麼?”
“我更擔心你,先回房好不好?你若不回房,我也就一直在這裡陪著你。”
簡丹砂料想體貼如陸子修,斷然不會拒絕,沒想到陸子修瞧著她沒有動,以至於她懷疑陸子修究竟有沒有聽到她說的。她只得陪他坐下,冰冷的廊柱讓她打了個寒噤,簡丹砂索性裝得更冷,縮著脖子聳起肩膀,顫顫地說著:“子修,這裡好冷,你忍心讓我凍著麼?”
月移西樓,寒光透照。陸子修轉動的目光終於凝了一絲光彩,他探手摸著她的發,摸著她的臉,冰冷的寒意沁入簡丹砂的肌膚,冷到了身體裡。
“丹砂,我覺著我捉不住你,你真的在我身邊麼?”
“在,我在。”
“人在,心也在麼?小時候我保護不了你,想著長大了一定可以,結果我錯了。我覺得我對墨揮這般好,他一定不會離開我,可是他走了。我以為我那麼傾心於你,你斷然也鍾情於我,是不是也錯了呢?好奇怪,我竟從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我竟是這般自大呢。”陸子修喃喃的低語聲,比月色還要迷離。
“我在,人也在,心也在。”簡丹砂努力釋出最堅定的語聲,因為太過焦急迫切,反而帶著一絲顫抖。
“真的麼?”陸子修將她攬過來,埋入她的肩膀。
“真的。”她扣入他的五指,緊緊地。
“我沒有想象中那麼寬厚、那麼大度。丹砂,莫要讓我猜不透你,那會讓我覺得我不值得你信任。”他摩挲著她的肩膀,語聲輾轉。
簡丹砂深深回望,朱唇輕啟:“好,我什麼都告訴你。”
我已看不得你憔悴消瘦,看不得你冷若冰霜,看不得你為我而傷。我願意棄了盾牌與甲冑,把自己剖肝瀝膽,坦誠在你面前。我為你什麼都甘願。
只要你莫再相疑,莫再相離。
於是,由去年的二月開始回憶,把一切都娓娓道來,鉅細無遺。這些記憶裡願意的回憶只有兩三分,不願回憶的倒有七八分,她曼聲說著,眉宇時不時就要蹙在一起,偶爾哽一哽喉嚨時她努力輕描淡寫,遺漏了她又往前補充,簡丹砂躺在陸子修的臂彎裡,仰望著臉注視著陸子修,不願錯過他任何細微的表情。
從琅天夜闖簡家,到她被劫持到碧江島,到她被解救出來,至鳳陽,入王府,遇到安慶王,最後又回到琅天身上。
巧合若一個大大的圓。
說到簡雪宛與琅天的事情時,簡丹砂遲疑了一下,還是全部說出,她盯視著陸子修的眼睛,只是有些微的訝然和震動,並沒有太多的哀傷鄙薄或者屈辱,簡丹砂也說不上自己是悲是喜,想怪陸子修的涼薄,又慶幸他能淡然平和。
倒是說到她與永嘉王的交易時,陸子修攥緊了她的手,洩露了他的緊張。被薛妃刑訊的那一段被陸子修出聲打斷:“不用說了……對不起,不該讓你再去回憶這些。”
簡丹砂笑笑,抬起自己的手:“不過是留了個見人要塗蔻丹的習慣,也不全然是怕醜,是怕駭到了別人還被問東問西。裡頭的傷疤已經比以前淡了。”
陸子修便愛憐地吻吻她的手,把他的痛惜從指梢傳達到心尖。
說完一切,簡丹砂長長透了口氣,一年的光陰恍惚像是過了半生,崎嶇漫長。
“你所經歷的怕是別人幾十年也遇不著的。”陸子修想調笑放鬆氣氛,簡丹砂卻沒有被逗笑。
“我不怕琅天再來,有安慶王在,勢必不會讓他鬧得太兇。只是……”
“我懂,我會網開一面。”
簡丹砂幽幽一嘆:“他雖然是強盜,但我未見他做過大奸大惡之事,他也算救過我,我只是不希望你倆的恩怨再加深。你間接害得他兄弟盡失、基業盡毀,所幸我瞧他還不知道,也要謝謝那位孟大人把什麼都攬過去。”
“是。”陸子修也跟著一嘆,這背後種種的因緣巧合,讓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定。
陸子修反問:“那你相不相信雪宛是為我自殺?”
簡丹砂不禁顫了顫眼睫。
她雖未親眼看到琅天和姐姐之間的種種,可是她知道,姐姐若是不在乎琅天,早丟了那顆狼牙就是,何必非要在琅天出現的時候燒了狼牙?又何以沒有一個下人在場?
“我以為姐姐還是為了琅天。她與琅天本是一個意氣用事的錯誤,沒想到真的動了心、陷了情,她不願跟琅天私奔,既是愧於簡家,又怕牽累了琅天,負罪之心太重。她那樣的性子,什麼都悶在心裡,只怕是要被矛盾拉扯得兩邊給撕裂了。”
“你可怪我?”
“怪,也不怪。我捨不得。”
“眼下我倒不怕安慶王那邊,畢竟他是想要拉攏我,”陸子修轉換話題,“倒是那位永嘉王,聽你描述該是個極其自負之人,你這樣折辱他,只怕他不會善了。”
簡丹砂悶悶道:“是我意氣用事了,當日把那枚護甲套留了下來。若是與歌輝他們演到底,坐實了被當作人質劫持,也不會尋求安慶王的庇護,生出那麼多煩惱。”
陸子修卻道:“我倒覺得你這點做得不錯,不然那永嘉王還會自恃魅力無邊。”
簡丹砂笑了:“我還入不了他法眼。”
陸子修目光閃爍,忍住了心裡的話,他伸手撫上她的發溫柔摩挲:“他若咽不下去這口氣,只怕這個時候已得了揚州的訊息,就要找上門來,看一看是不是真的是你。”
“你是怕他派於先生過來?”
陸子修點點頭:“我不想讓墨揮難做。”
“你莫忘了安慶王,我相信他不會坐視不理。他那日肯把我接走,只怕是以退為進的招數。”說著覷著陸子修。
陸子修捏捏她的鼻子:“被你說中啦。那輛馬車可是沿途留下線索,生怕追蹤的人找不到。所以說這安慶王不簡單,你以為他真的不知道你是真的簡丹砂麼?”
簡丹砂一愣,咀嚼著陸子修這番話。
“他深知永嘉王的性子和實力,若動了真格,我必定無法護你周全,到時候就不得不有求於他。恐怕這才是他的如意算盤。”
簡丹砂眉頭一鎖:“他算計到這般地步,果然不簡單。”
“那些不過是朝堂上的生存法則,我們這些小門小戶的奸商,比起他們自是大大不如了。在這裡琢磨也琢磨不透,還是那句話,船到橋頭自然直。”
陸子修將簡丹砂拉起來:“我想著我們儘快成親,在永嘉王有動作之前,不然我踏實不了。”
沉重的話題突然轉至終身大事,簡丹砂到底抵不住羞意,輕輕問:“要回上元麼?”
陸子修吻上她,直把一張欺霜賽雪的臉吻得如紅透的朝霞。
“我是想就在揚州把事辦了,”陸子修莞爾一笑,“給我一天時間把此地的事情處理穩妥,就帶你回去,不過不是上元,而是簡家。我要名正言順地把你從簡家娶走。”
要一天就了了揚州的事談何容易,晨光熹微時陸子修就出了門。官府得了陸子修的舉報,也不見抓住琅天,琅天也沒有再出現搗亂。簡丹砂略略放心,安慶王就派人來傳訊。
這回傳得明目張膽,派的人還是歌輝,穿著讓人眼前一亮的紅色羅裙,敲開了別莊的大門,作為貴賓大搖大擺地坐到了大廳上,喝著上好的雨前茶還不知滋味。
“琅天的事你不用擔心,梁劼那邊已經把人帶回去了,留下我知會你一聲,也讓我代為傳達歉意,讓你受驚了。”
“該道歉的不是你麼?你同琅天說那樣的話。”簡丹砂皺了皺眉,若非那句話,只怕琅天也不會那麼衝動,執意要帶她離開。
已欠了歌輝的情債,琅天斷是不願再欠第二個人了,何況還是簡雪宛的妹妹。
“難道不是麼?”歌輝面上倒是一點歉意也無,將杯蓋拂得砰砰響,她手上的銀鈴也跟著叮叮噹噹。自那日在王府重逢,歌輝聽簡丹砂承認是為了琅天才與永嘉王做交易,心裡頭就認定了。她因為私心藏在心裡不說,也忍得很是辛苦。本來琅天就因為簡丹砂的身份對她另眼相看,要是知悉了簡丹砂的心意難保不會動搖。可是聽聞簡丹砂被梁劼送到陸子修身邊,歌輝負罪心起,到底還是說了出來。
沒想到簡丹砂否認得很堅決:“當然不是。”
“你們這些女兒家就是不肯痛快些。我們雖然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也瞧得出你非博愛之人,若不是對琅天生了情,何以不怪他還要救他?”
簡丹砂知歌輝常年在碧江島上待著,在人情世故上還不夠通透,她解釋道:“這就是我對他有意了?情愛這東西,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與複雜。何況情愛之外,還有許多別的東西。”
歌輝放下茶盞:“別跟我繞彎彎了。”
“好。我心裡只有個陸子修,對琅天絕無情愛,若是讓他有所誤會,還請你代為澄清。”簡丹砂也跟著痛快。
“好,這是你說的,”歌輝遲疑了一會兒,展顏笑道,“我信你。”她舉起茶杯當作酒一般與簡丹砂碰杯,還豪邁地擼去唇邊的茶末。
哎,真是可惜了這上好的雨前茶。
歌輝懶洋洋地伸了個腰,從座位上跳下:“梁劼說這次累及你們小兩口鬧矛盾,算他欠下的。以後他要找你自會來找,你若要找他也不必客氣。還讓我把這個交給你,算是送給你們的結婚大禮。”說著交給她一張紙。
簡丹砂展開來一瞧,原來是一張她新身份的戶籍紙。
“梁劼說猜想你還是會恢復簡丹砂的身份,這個權且算是以備不時之需。”
“王爺的訊息果然靈通,還是要謝謝王爺,有心了。”
“可惜我和長行不能喝一杯你的喜酒,先欠著了。”
“有要事?”
歌輝點點頭。
“好,我等著你回來,到時候補上這三杯喜酒。”
歌輝展顏,一把攬過簡丹砂的肩頭:“那還用說!”濃密的眼睫俏生生地揚起,紅唇開合間豔光瀲灩,配著如金玉般的語聲,生動極了。紅妝羅裙相襯之下又為她減三分野性,多七分嫵媚。這樣一個女人豈會沒有人去愛。
簡丹砂不由得道:“我一直覺得洛長行比琅天要有眼光。”
歌輝先是一怔,繼而笑彎了一雙貓兒眼:“琅天他現在也開眼啦。”
歌輝為他這般捨生忘死,再不開眼當真沒天理。可是歌輝之於洛長行又豈非不是一樣?
情之所鍾,最是衡量不得計較不過。若歌輝和洛長行中間有誰百般計較,絕不會是現在這般景況。尤其像洛長行這種有心計又有城府之人。
幸好。
簡丹砂不覺握上歌輝的手:“保重。”被歌輝反手一拍,她一臉嫌棄:“少肉麻了。”
然後兩個人相視而笑。她們共處的時間不過兩個月,中間也有許多波折、許多不愉快,但驚心動魄若出生入死、溫馨平淡若家長裡短,她們也一同經歷、一同度過,這些過往的點滴都變成陽光、雨水,滋潤著她們的友情生根發芽。
簡丹砂幾乎可以說沒有朋友,歌輝的朋友也統統是男人、是兄弟。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用自己的方式珍惜著彼此的情誼。
簡丹砂送歌輝出府時,歌輝突然停步敲著自己的腦袋:“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還有一事,永嘉王那邊已經調查到了揚州,還派了於墨揮來,長行說須得告訴你們一聲,你們好做準備。”
簡丹砂點點頭。
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於墨揮來得很快,陸子修的動作也不慢。他到揚州時,陸子修已先一步帶著簡丹砂回了江寧府,於墨揮立刻快馬加鞭追至陸家江寧的別莊。
抬頭望著喜慶的紅燈籠,低頭便是陸子修前來相迎的笑臉。一年多不見,兩人都很珍惜重聚的機會,儘管於墨揮心懷目的,陸子修也知道他的來意。
兩個人共飲數杯,天南地北地談著。至兩人談無可談,陸子修放下酒杯,召簡丹砂過來。
“這便是你要見的人。”
簡丹砂俏麗地出現在盈盈燭火前,白皙的臉上並沒有美人痣,替他斟酒時露出了右手,被層層紗布裹著。
簡丹砂未及於墨揮開口,先解釋道:“前日在酒樓不慎被盤子砸傷了手。”
欲蓋彌彰。
於墨揮細細相視,昔日在永嘉王府裡眉眼清冷的江夫人染上幾分柔軟,無關脂粉、無關燭光。即便沒有了那顆美人痣,也那麼嫵媚動人,甚至遠勝過往。
“你早些休息吧,我與墨揮還要再聊會兒。”
於墨揮就看著簡丹砂退下,也沒有要求拆她的紗布,舉杯向陸子修恭賀:“恭喜。”
“你不再多問些?”陸子修瞧著於墨揮眼角上的風霜,一年不見似乎又蒼老了幾分。當年於墨揮離開他時雖說不過是個侍讀,卻是丰姿俊朗的翩翩少年郎,一襲松花色的乾淨麻衣不知比下多少紈絝子弟。
於墨揮答:“我已有答案。”
“你是不是早就認出她來?”陸子修也不再遮掩。
“是,”陸子修問得直白,於墨揮也答得乾脆,“她什麼都已經跟你說了?”
陸子修點頭笑道:“是,她還以為在王府瞞過了你。”
“在永嘉王選中她的時候,她蒙著面紗,我沒有認出。後來她被薛妃刑訊的時候,我認了出來。”那隱忍堅強的表情,與當年在雪地裡罰站的小女孩一模一樣,他永遠不會忘記。
於墨揮反問陸子修:“你不會怪我沒能及早相告?”
“你有你的立場。我反要謝你在王府一次次救她。”
“我現在依然有。”
“永嘉王可有對你生疑?”
於墨揮啜一口酒:“五年的辛苦,若是王爺信我,不會因為一個你而動搖。”
“你回去如何回報?”陸子修也跟著喝了一口。
“據實以報。”
兩人一杯接著一杯。前五年的亦師亦友,後六年的往來知交,這是第一次他們利益衝突,立場相對。兩人都有些不好受。涼風吹來,才覺面上燒紅。
“其實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比如丹砂背後的那個人是誰。”兩人都已有些醉意,但陸子修醉得更重些,有些話醉了方可說,醉了才沒有那麼多防備、那麼多計較,還有那重重顧慮。
於墨揮知道陸子修是為了助他交差,既未點頭也未拒絕。
陸子修望著月色的眼神已迷離,他放縱自己醉下去:“是安慶王。”
於墨揮放下酒杯:“你已與他結盟?”
“這要看你們的王爺是不是夠寬容了。”語聲語調因為醉意都帶著點孩子氣,當年陸子修還是孩子時可沒少向於墨揮撒過嬌,泅水、冰戲都是於墨揮教他的,陸子修總是無比懷念那段時光,正因為那樣純粹簡單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
“只怕你與安慶王結盟是遲早的事,即便永嘉王不動手,安慶王也會一邊幫你,一邊賣你——”於墨揮也彷彿一下子恢復成他的老師,“安慶王是個很有野心的人,就我所知,他想要的遠比他現在擁有的多。”
安慶王已是王孫貴胄,是四王之一,萬人之上,他若還想更上一層樓,也只有那個位子了。
陸子修不得不皺眉:“陸家不是江南最富庶最有勢力的。”
於墨揮慢聲道:“卻是皇商之外根基最穩固的。才與財永遠不會嫌多,何況陸家有的不僅是錢。”
陸子修不由得嘆息,這也正是他怕的,才要停下陸家擴張的腳步。
於墨揮又道:“王爺既然已派我來,這件事不會輕易就罷休。”
“我以為永嘉王會是個聰明人,沒必要為了這樣的事而興師動眾。”陸子修一手支頤而坐,一手輕晃酒杯。
“這視他有多在意‘江夫人’的背叛。”以於墨揮對梁劭的瞭解,梁劭這次的反應是過激了。
陸子修也聽出了於墨揮的言下之意:“你這位王爺真是又麻煩又貪心。”
於墨揮因為陸子修怨懟的語氣莞爾,又正了正神色:“你可要早做準備,千萬不要讓陸家倒了。”
“少我一個陸家不會垮,商場上,這些年二哥一直沒有放棄與我較勁,幾位子侄都沒有讓我失望。官場上,陸家也經營了一點人脈。別忘了,我是你的學生。”
於墨揮卻道:“我沒有教過你什麼,”
“不,你教了我很多,如果不是你,也沒有現在的陸子修。說起來,你還是我與丹砂的半個媒人。”陸子修笑著笑著,凝眉望著於墨揮。
“墨揮,我不希望有一天敵人會是你,離開永嘉王吧。”
“你覺得我現在還可以麼?”
“可以,只要你想。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你做不到,只除了一件,一件我一直想讓你做到,你卻做不到的事。”
於墨揮沉下臉色,攥緊酒杯又緩緩鬆開,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陸子修:“明天起,把你的手段都拿出來。你既說我是你的老師,我但願你能青出於藍。”
陸子修飲下最後一口,“篤”地放下酒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