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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兩心相惜終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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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丹砂在門前已落盡的杏花樹上綁了一根紅絲帶。這是安慶王交與她的聯絡訊號。如果她有什麼緊急的事需要聯絡,就在門前紮根紅絲帶,自會有人找她。但又囑咐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使用。

眼下就是萬不得已的時候。

沒想到緋兒瞧見了,居然來質問她:“你在外頭綁紅絲帶做什麼?”緋兒心中本就有氣,簡丹砂又一味慣著她的無禮,她也就越發膽大妄為,不知主僕了。她仗著陸子修溫厚謙和也不怕他生氣,,大不了一通打罵讓她滾回陸府,她還巴不得早一點離開這個女人,眼不見為淨。

“祈福。”簡丹砂淡淡應著。

緋兒臉色更壞,扭頭跑了出去,簡丹砂瞧著不對,往窗外一看,緋兒正在動手解絲帶。簡丹砂一急,立刻呵斥了一句,沒想到緋兒根本不聽。饒是簡丹砂也惱怒起來,走出屋子將緋兒扯了回來。

“我容著你慣著你是因為我為人大度,也憐你們這些做丫頭的不容易,想著自己也是際遇坎坷,不願與你多計較,沒想到你不知天高地厚,這樣膽大妄為,根本視我這個主子如無物!你想讓你們公子把你逐出去麼?”

“好啊,你去找三公子啊,總之,你今天就是不能系這絲帶。”說著,還把扯下來的紅絲帶攥得緊緊的。

“一根絲帶你有什麼可上火的,你難道以為是求和陸公子姻緣的麼?我告訴你,完全沒關係。何況這姻緣是靠門前一根絲帶就求得來的麼?”

“總之,你不能系。你大可把公子找來,看他幫不幫你!”

簡丹砂愈發奇怪緋兒的底氣:“明明是你無理取鬧,你家少爺怎會是非不分?還是你明明知道你家公子出去了,才有恃無恐?”

緋兒恨恨道:“今日是我家小姐忌日,你卻系根紅絲帶算什麼意思?你明明瞧見我房裡的紙錢,根本是存心不懷好意。”

簡丹砂一怔,不妨讓緋兒脫了身,難怪緋兒眼眶有些泛紅,難怪說今日不飲酒。她知簡丹砂是假死,全然沒把這個日子放在心上,可是於別人而言就大大不同了。

原來已經整整一年了。

簡丹砂見緋兒氣苦,被勾起了心事隱有悲慟之色,心中不忍,想要說些安慰的話,緋兒卻戒慎地退了一步,瞪了她一眼,扭頭跑了。

簡丹砂揉揉額角,心中滋味很不好受。想到出府去的陸子修,說他需要四五日才回,是因為去祭掃她的墳墓麼?這麼想著雖然心中更痛,可是要聯絡安慶王的心意更決。

她房中本還有紅色絲帶,眼下也只有作罷。

第二天,簡丹砂才又把紅絲帶繫了上去。果然當日她最愛的紅豆糕裡就多了一張紙條,說是有什麼事寫下來交給紅袖書齋的夥計,他自會傳達給安慶王。

簡丹砂鋪紙磨墨,寫的內容大意是陸子修心性殘暴扭曲,表裡不一,對她暗暗施暴,都是在瞧不見的地方,大抵是因為發現她不是真的簡丹砂。還故意派了個丫環,表面上是服侍她,暗裡卻受陸子修指使來折磨她,又無處得訴。她已經忍受不了,必須離開。再下面就該寫望安慶王予以幫助。

簡丹砂掙扎了許久,還是決定必須離開陸子修,於陸子修好,她自己也可以免受折磨。所以她胡亂編派了這些,也實在是想不出別的辦法來。陸子修來探她常連下人一併遣走,閨房之事外人也難得知。她身邊也確實多了個緋兒,處處針對她也不假。她將信寫得字字血淚、情真意切,越看越發有幾分可信。到時候若是有人來驗看,她再狠心弄幾道傷痕便是。

正這麼思量著,緋兒走了進來。簡丹砂皺了皺眉,暫時停筆。沒想到緋兒見她神色有異,藉著擦拭花瓶之際,撲到案邊把信瞧了去,看個開頭她便臉色大變,伸手就要奪簡丹砂的信。

兩人糾纏中,緋兒大聲斥責:“你這個壞女人,胡亂寫些什麼!你到底要做什麼?”

簡丹砂知事情不妙,將緋兒推倒在地,嚷嚷著叫人過來,見緋兒還不罷休,發狠踢了她一腳。

“這個丫頭不知天高地厚,以下犯上,還整天胡言亂語。”她伸出被緋兒不慎抓傷的手,“把她關進拆房裡,罰她今天不準吃飯,什麼時候認錯了,什麼時候再放出來。”

緋兒聽後更加憤怒,掙扎著大聲吵嚷,在被人綁出去之前狠狠地剜了一眼簡丹砂。簡丹砂心中雖大為不忍,可是這件事絕對不能讓緋兒破壞,也方便她出門行事。何況緋兒如此衝動放肆,也是該吃點苦頭。簡丹砂寫好信後,便迫不及待到了紅袖書齋,假借著要買些詩書,將信交了出去。

簡丹砂足足關了緋兒三天,中間間或允她一些吃食。被放出來後的緋兒身形憔悴,倒在床上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簡丹砂知她更加忌恨,索性也惡人做到底,又撂了些狠話,見她得了教訓,到底有些怕了,縮在床角上連連點頭。

經過這件事,下人們看簡丹砂的神色也不一樣了,暗裡的閒言碎語也多了。簡丹砂這才意識到這也是個辦法,如果安慶王不允她離開,興許她可以把惡人扮到底,在別莊裡作威作福,再裝恃寵生嬌,說些侮辱那個已逝的簡丹砂的惡話,不知是不是可以觸怒陸子修,讓陸子修把她趕出去。

簡丹砂這麼想著,也就這麼做了,擺出未來女主人的架勢對下人們頤指氣使,與之前的拘謹謙和判若兩人,甚至還抓住下人出錯的機會打罵了一通,但也不至於做得太過分。這些事總要循序漸進才好,太急躁,若是落入安慶王人的眼中,只怕適得其反。

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簡丹砂才褪下戲妝,在床上輾轉反側。

“人生在世,何時不是在演戲?戲的好壞,不過在於是否能演得符合人們的期待罷了。戲臺之下,又有多少人會在乎你去脂褪粉下的本來面目呢?”

這是當初梁劭威逼利誘她假扮江疏影說過的話。如今看來,倒是一點也不錯。想到在永嘉王府的那段日子,一切歷歷在目,又已經很遙遠,那些痛苦的、隱忍的、心悸的,如同她人生中的第二個簡家,不禁嘆了口氣。

好在她已經逃脫出來,但願她今生今世都要不要再見到梁劭。

在遙遠的開封永嘉王府,梁劭正坐在翩來軒內,認真看著官文牒。於墨揮站在燈下適時為梁劭潤筆磨墨。

梁劭試了試墨色:“誰人都不及你磨得好。濃墨適中,勻稠滑順。”

“是因為新換了太子送上的潘古墨,聽說這墨太子收藏已久,這潘古制墨之名果然名非虛傳,並非是墨揮的手藝好。”

梁劭淡淡道:“他最近倒是拉攏得勤快,想必是安慶王動作太多,讓他有些坐不住了。”

於墨揮沒有接話,再多的心思此刻也不便出口。

廖美人傳話說翩來軒偏冷,夜涼如水,給梁劭送來了暖身的羹湯,卻被梁劭擱置在一邊。盛滿情意的一碗羹湯冷了又再去溫了,溫了又再冷,最後被梁劭隨手打發給於墨揮。

於墨揮推拒道:“廖美人的心意即便傳遞不到,想必也不願浪費給了旁人。”

“沒人喝才真是浪費。”轉手又賞給了下人。

於墨揮也不便再多言。

門外又有人來通報:“王爺,溫夫人又派人來催了。”

梁劭抬起頭來:“怎麼,她還沒睡下?”

“溫夫人說王爺不在她睡不著。”

“越大倒越是會撒嬌了。你告訴傳話人,我這邊公事還沒有忙完,忙完了會到她那去的,讓她安心睡吧。”

梁劭正看到最後一帖文牒,金蟬候在了翩來軒外,說是有要事要說。

梁劭將人招進來:“墨揮你下去歇息吧,這兒沒你的事了。”

一個進一個出,錯身間,金蟬對於墨揮笑道:“於先生何時做起添茶磨墨的下等事?”

於墨揮面色如常,反道了聲晚安,向那曲橋走去。

不待金蟬開口,梁劭先問:“有新的線索了?”

金蟬躬身道:“刺客那邊還沒有新的進展,不過關於江夫人的事有了一點眉目。”

梁劭冷笑道:“你這心急火燎地半夜就跑來邀功,我還以為是刺客那邊有什麼,不過是一點‘眉目’。查到裁縫鋪斷了,查到客棧又斷了,什麼都只查到點皮毛,這麼多時日查一批刺客查來查去竟查不到。我永嘉王府的人當真都是吃白食的麼?”

金蟬有些惶恐:“是屬下無能。”不知梁劭何以突然發了脾氣。

梁劭用文牒丟他:“無能還站在這裡做什麼!”

金蟬立刻撿拾了文牒跪下,雙手捧上,畢恭畢敬地說:“那江夫人原就是與刺客一夥的,若是找到了江夫人,這刺客也就有了頭緒。”

梁劭怒瞪著金蟬眉宇糾結,順了氣後才問:“那你說的一點眉目是什麼?”

“那江夫人原是上元陸家三公子陸子修的未婚妻子,現在探子回報,有一名揚州的女子長得極像江夫人,陸子修恰在揚州,還有意她娶為妻,所以屬下懷疑那名揚州女子就是江夫人。”

“只是極像,並沒有說她就是陸子修的未婚妻子?”

“是。探子是這麼回報的。”

梁劭取回文牒的手一頓,許久才道:“只怕這個人不是。”

當初簡丹砂百般避開陸子修,她又心心念念要救綁架自己的匪首,先是答應做交易在王府與他虛與委蛇了大半年,後來又不惜精心策劃劫囚,只怕是與陸子修無情,與那強盜有私。何以會在救了人之後,又回到陸子修身邊?還要掩飾自己的身份。

完全能說不通。梁劭想要搖頭,可是時間上又太過巧合。

“再去細細查探。”見金蟬面有遲疑,“怎麼?”

“回稟王爺,這世上長得極其相似並非沒有可能,因為血緣關係又或者因緣際會,要斷定兩人是否是同一人,還是需要極其相熟之人,不知王爺可有什麼要示下的?”

一直未聽到梁劭的回答,金蟬偷偷覷一眼,見梁劭眼中恚色又起,忙道:“其實眼下就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去陸子修那一探虛實。”

“你說——墨揮?”

“王爺英明。而且……而且王爺已經因為江夫人一事對於先生有所懷疑,何不借此機會相試?屬下也相信於先生對王爺絕無二心,望王爺給予他一個表忠心的機會。”

梁劭“呵”了一聲,慢聲說道:“你倒不怕我重新重用於他,又冷落了你?”

金蟬諂媚道:“屬下知王爺愛才惜才,用人為善,若遭王爺冷落,定是我等不才。”

梁劭收回文牒,甩了甩袖子:“下去吧。”

“是。也請王爺保重身體,早些歇息。”

梁劭望著桌上的筆墨,想著於墨揮適才為他磨墨時的樣子,並沒有因為他故意解了他手中的權力,讓他做些侍奉的雜事而露出任何不悅。

沉穩、淡然,卻到底是藏了太多的心思。

簡丹砂離開前,特意去見了於墨揮。雖說是致謝與探病,但這番特意總讓梁劭懷於心,墨揮堅稱對簡丹砂逃離王府一事事先毫不知情,更沒有從她的言辭中窺探到什麼,讓梁劭對他起了疑心,有了嫌隙。

向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是該給墨揮自證的機會。可是,讓他到陸子修身邊是不是縱虎歸山放龍入海?只怕反坐實了他的失望。

“墨揮,我該不該讓你去?”

區區一個簡丹砂,竟讓他栽了跟頭不說,到如今還在這裡遲疑不決,甚至失了墨揮這麼個人才不得重用,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若不是她!梁劭怒從心起,拂了一案的文牒。

下人們駭了一跳,忙跪了一地,戰戰兢兢不敢多言。

好一會兒,梁劭才放開了攥緊的拳頭,消退了怒色,白玉般的面容被清寒的月光削出了冷冽的稜角,清冷冷地吐出一句:“去溫夫人那。”

“是。”

梁劭剛走出翩來軒,又有人飛奔而來,神色匆匆。

“王爺,皇上要王爺即刻動身進宮。”

何以在這個時候,如此焦急喚他入宮?他最近的一道摺子就是請旨封納溫清雅為正妃。

梁劭的眉宇再度攏起。

簡丹砂做了一夜的噩夢,一會兒是大夫人來責罵她,一會兒又是梁劭要殺她,到最後剩下陸子修冷冷相嗤,丟下她一個人揚長而去,醒來時冷汗涔涔,再也不敢去睡。

胡亂熬到早晨,聽聞陸子修已經回府的訊息,心頭又沉重起來。

不知是有人告了簡丹砂一狀,還是從下人們怨懟她的眼神中瞧出了不對,與她用過膳後,陸子修突然說了一句:“有些事,不要做得太過。”

簡丹砂回到房內,為今天的進展露出微笑,結果淚先淌了下來,順著微揚的唇線流進嘴巴里。她拼命捂住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陸子修的反應當是遂了簡丹砂的心願。可是她偏偏在餐桌上就演不下去,裝不出討人嫌的模樣,只垂頭應了聲“是”,根本不敢看陸子修臉上的表情。果然,那個人就是她簡丹砂命裡的剋星,對著他,她就全然失了自己失了方寸。

等床巾吸去她所有的淚水,簡丹砂聽到屋子內的響動,猛地起身。一侍婢捧著洗好的衣物放在桌上,簡丹砂有些尷尬,忙抹了淚痕。

那侍婢卻走到她跟前,輕輕對她說:“主子說你要求的事他已經答應,明日戊時你想辦法到大明寺去,會有人接應。”

簡丹砂沒想到如此順利,一時掩不住情緒忙不住點頭。那人瞧見她哭哭笑笑,雖是奇怪,但也不過是替主子辦事,很快便走了。

簡丹砂第二日問了陸子修的去處,主動找到陸子修的書房。陸子修有些意外她主動來見,案頭上半展的畫卷還來不及收拾。

簡丹砂瞥了一眼,微微一震。

“怎麼來了?可是有事?”陸子修從書案後走出,扶她一起坐下。

“嗯,是有一樁。”簡丹砂垂下眼簾,當下便央告她想要到大明寺還願一事。

陸子修想了想便同意了,拉住她的手道:“這兩日我有些忙碌,再過些日子我處理了手頭上的事,便陪你出去走走。揚州城你還沒好好玩過逛過吧?”

她故作輕快:“是啊,以前在甜水巷一直深居簡出的,至多是繞著保陽湖走了走。”

兩人都同時想到那晚陸子修奮勇救她的事情,陸子修忍不住一笑,簡丹砂卻是內心苦澀面上微笑。

陸子修不覺就伸手撫上了簡丹砂的臉:“你應該多笑笑。”

這一回簡丹砂沒有掙開,強壓著心中的情潮,輕輕“嗯”了一聲,也不敢多說,怕哽咽的語聲洩露了不該洩露的情感,目光卻禁不住在陸子修身上貪戀。

此次一別,恐怕就是永世難見了。但到底能與這個人這樣親近,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天。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她簡丹砂向來不是個貪心的人,於願足矣。想著嘴角揚得更高更恣意,彎著眉,斂著眼,用力地回握陸子修。

陸子修瞧著這樣的簡丹砂微微失神,半晌才問:“此處去大明寺是要些時辰。打算什麼時候去?”

“用過午膳,我與那邊的方丈相熟,可以在大明寺那邊食了素齋再回來,若是遲了,也可以宿上一晚。”

“好,我讓玉珩陪著你去。”

“多謝公子體貼。”

離開的時候,陸子修還特來相送,囑咐了玉珩幾句。簡丹砂也未帶上緋兒,換了其他丫環。陸子修想是也知道了些許,並沒有多做詢問。坐上軟轎,簡丹砂從包袱中抽出一幅畫卷,緊緊抱在懷裡,不斷告訴自己不要掀簾,不要回頭。

這幅畫是她趁陸子修離開書房後,偷偷折返取回來的。沒錯,是取,不是偷。因為這本來就是她的畫,那幅題著“肯信有江梅”的杏花圖。在書房初看到畫卷的一角,簡丹砂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這幅杏花圖早就被她棄在了廢物堆裡,又如何會到陸子修的手上,還帶到了揚州來。簡丹砂禁不住回去確認,在捲筒裡找到了她的畫,帶著破損的摺痕,卻又被鄭重地重新鑲裱過了。

不待春風遍,煙林獨早開。淺紅欺醉粉,肯信有江梅。

她唸了一遍又一遍,唸到眼眶溼潤,簡丹砂暗罵自己沒用。到底是經不住摻了私心。幾經掙扎,還是把畫悄悄帶走。簡丹砂安慰自己,這是物歸原主。

她與陸子修之間,她也只能帶走這個。

在大明寺還願進香,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簡丹砂對神佛雖是敬畏,但並非全然相信。若上天有靈,前半生她們母女也不會如此悽苦。如今見堂上的觀世音菩薩寶相莊嚴,慈目中隱含著包容世間一切的悲憫之情,簡丹砂一時為之震懾,當下匍跪下來鄭重地三叩首。

一願陸子修平安康泰,早得良緣;二願陸家繁榮興旺,遠離是非;三願她自己重獲自由,迴歸平淡。

簡丹砂正要起身,一小沙彌主動相攙,在她手中塞了紙條,上面指示她去寺廟待客的廂房內。簡丹砂心頭一跳,找了藉口表示要與方丈談禪,在廂房內靜候的時候找到了沙彌的衣裳,用銀針扎暈了婢女,連忙穿戴好,將畫卷藏在寬大的僧袍裡,掩住怦怦的心跳,在禪房內靜待。

眼下就是如何繞過門外守著的玉珩,溜出寺廟。

不多時就有幾個沙彌魚貫而入,假意為她焚香送上茶點,實則是讓她混跡在裡頭送她出寺廟。簡丹砂垂頭從玉珩身邊經過時,一顆心都要跳出喉嚨口,好在有沙彌故意纏住玉珩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沙彌悄聲對簡丹砂說:“方丈不是我們的人,所以要快。”

要快!

走出西廂房,簡丹砂立刻跑起來,一邊跑一邊緊握著畫卷,幾乎是用飛的一路跑出寺廟,她跳上馬車的時候,急喘得連咳了好幾聲。她從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這樣快。

趕車的其中一人隔著簾子道:“姑娘已安全了,這就連夜把姑娘送出城,然後就一直往徐州。途中還會有人接應,姑娘不用怕沒人照料。”

簡丹砂發熱的腦袋慢慢冷靜下來。藉助安慶王的力量逃出了揚州,然後呢?真的還是要回到徐州去麼?

不,不。決不能。她不能再受安慶王掣肘,將來還不知道怎麼被安慶王賣了去。她簡丹砂不能再做任何一個人的棋子,任何一個人的傀儡。她要的是完完全全的自由。

這一回她是真的要逃。簡丹砂知道,一直以來她都是怯懦無能的,從沒有真正靠過自己的力量去逃脫束縛。她被琅天抓走是這樣,歌輝在石屋暈倒後是這樣,她被官兵帶離碧江島是這樣,她從沐都到鳳陽的一路是這樣,在永嘉王府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她都不敢冒險逃跑。

即便是那時候她籌謀已久的逃家,若非有緋兒做助力,她未必能走得乾脆利落。她簡丹砂骨子裡其實害怕孤獨,害怕改變,害怕失敗。可是這一次,她必須拿出勇氣,逃他一逃。

眼見著已走出揚州城數十里,入了一條官道。簡丹砂掀起簾子,問:“小哥,趕到市鎮得要到什麼時候?”

“再過半個時辰。”

“煩請小哥快些,奴家身子有些不方便,需要……方便方便。”簡丹砂羞赧著說,兩個車伕立時也就懂了意思,笑道:“那還請姑娘再忍耐些,若是實在忍耐不了,就尋個僻靜處解決了。”

“這,這怎麼行,奴家忍著就是了。”

一路驅車到市鎮,簡丹砂立刻下了車說要找茅廁,其實只是藉機逃跑,她要往人最多最熱鬧的地方跑,之前她已經在馬車上替換了衣物,等到了裁縫鋪,她還得再換一身行頭才便於逃跑。然而她剛一轉身,一批馬隊就衝到馬車邊,團團圍住。

簡丹砂大驚,還來不及看清來人,直覺就往原路跑去。她混進人堆裡,也不顧推搡到人拼命跑著。等出了人群,她停下跑動以免惹人注目。路道上的熱鬧一概不管,一刻不停地出了城門。在城門外買了把傘,邊走邊把自己綰成婦人的髮髻,用傘遮擋住臉。

這已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城門過後,官道上的人越走越稀少。簡丹砂停下腳步,環視四方,一時拿捏不定要往山上走,還是憩在前一個村莊,躲上一陣子。她正猶疑,聽到身後響起了一群馬蹄聲,越馳越近,簡丹砂暗自心驚,將手中的傘握得更緊,跟在一犁車後頭,犁車由一農夫樣的大叔駕著,上面還坐著一村婦和她的兩個孩子,簡丹砂誇了婦人身邊的孩子幾句“真可愛”“看著好機靈”,便搭上了話。

簡丹砂假裝聊得自在,好矇混過追趕的人馬,誰料還是聽到了那聲“站住”!

“幾位爺,請問什麼事?”

趁著農夫與他們說話,簡丹砂閉起眼就往山道上跑。身後“停下來”的聲音不絕於耳,隱隱還有“丹砂”的叫喊,偏就是陸子修的聲音。

簡丹砂脫了手中的傘,跑得更快。山道崎嶇狹窄,略略阻了追趕人的馬蹄。可惜簡丹砂在狂奔趕路的馬車上沒有睡好,也沒吃多少東西,本就體力不濟,跑了沒多久就乏了力,她鑽進密林裡,也顧不得山勢陡峭,盡往深處走。

偏偏身後陸子修的喊聲不曾斷過,分明也跟著進了樹林。簡丹砂捂住耳朵胡亂跑著,不想就著山勢一滑,摔倒在地。

“丹砂!”陸子修一急,也跟著滑了下去,拉住她的人將她扶起來。

簡丹砂受了驚嚇,急急喘息著,等回過神忙推開陸子修。

“陸公子,我知道我不辭而別是我不對,可是我只是想要自由,實在是承受不起陸公子的情意,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並不是公子不好,是、是我的問題……”她不敢去看陸子修的表情,低著頭焦切地懇求著,見陸子修沒有放開她的意思,她繼續以情動人:“公子何苦要找個身世來歷不明的人呢?天涯何處無芳草,公子一定能得遇良人。公子也不願強人所難吧,請放我去。”

誰料陸子修卻道:“我不會放你走的。”

簡丹砂一急,偏生怎麼也掙脫不掉,咬牙抬起頭:“陸子修,我以為你是正人君子,沒想到是個小人,你這樣與強搶民女有何區別?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說過我想留下。我剛才這麼說難道還不直白麼?非要我說我不喜歡你,我不願做別人的替身,更加不喜歡你。你若還是這麼死皮賴臉,我、我……”

她本就不善說威脅的話,對著陸子修更是說不出來。

“好好好,我說實話。我根本不是什麼丹砂,我知道你對你未婚妻情深意重,和江大夫一起串通起來合演了一場戲,本就是想騙取點錢財。沒想到你卻真要娶我。所以我玩不起了,我想逃了。我可不想把一輩子搭進去,只求你放過我。”

陸子修卻置若罔聞:“這裡山道危險,回去再說。”拉住她往回走,還不忘撿起她掉落下來的包袱。

簡丹砂心頭一凜,要是讓他看到包袱裡的畫,她是丹砂的身份就徹底暴露了。簡丹砂一狠心,抓起陸子修的手咬下去。她起先用了五分力,後來加重到八分,直到自己的牙齒已嵌進了這肉裡,咬出了鮮血的味道。

那人不掙動也不叫喊。他就不知道痛麼!

她抬眼看向陸子修,他的表情難以言說,似乎混合著哀慟與堅定,又夾雜著理性與隱忍,他將這樣豐沛的情感蓄在眼睛裡,一霎不霎地凝視著她。

簡丹砂呼吸一滯,再也咬不下去,熱淚衝上眼眶刷一下湧出。陸子修伸手為她拭淚,簡丹砂被他指腹的溫暖熱得輕輕瑟縮。陸子修以為她不再抗拒,沒想到奪了他手裡的包袱,還狠狠踢了他一腳轉身就跑。

陸子修捂著膝蓋,又氣又急,顧不得膝蓋上的痛追了下去。

兩個人又在樹林裡追逐了一陣,眼看下山的坡道越來越陡峭,陸子修縱身撲過去,按住了簡丹砂肩頭,兩個人一起摔落下去。陸子修抱著她在山林中翻滾,及時踩住一棵樹,才讓兩個人停了下來。

陸子修氣喘吁吁地警告著:“你要是再掙扎,難保我們兩個人一起摔下山去。你想要這樣麼?”

簡丹砂一心想著掙脫,顧不得他說了什麼,完全失了平日的冷靜自持。陸子修只有將她摟得更緊,試圖用他的擁抱讓簡丹砂冷靜下來。

“你何必留我?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你根本不知道!”她的喊聲中夾雜了哭聲,“讓我走,我只會害了你。”情緒已瀕臨失控。

“我知道,我知道。”陸子修用下巴摩挲著她的臉頰、肩膀,壓著微微顫抖的聲音,試圖用最溫柔的聲音來安撫懷裡的人。

“不,你不知道。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我根本不是‘我’,不是‘丹砂’,我……什麼都不是……你,明不明白……”

“我怎麼不明白?”他轉而吻著她的額角,她的鬢髮,“你就是丹砂,簡家的二小姐,我認識了十四年的那個簡丹砂!”

簡丹砂一震,停止了掙動:“你知道?”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恰對上陸子修飽含深情的雙眼。

“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怎麼會認不出呢?這個人總是在我夢裡哭泣、這個人我默默守候了那麼多年、這個人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我怎麼會認不出?這個人不願意讓我知道,我就裝作不知道。這個人不願意做真正的‘丹砂’,我就當她是另外一個‘丹砂’。”

“怎……怎麼可能?”簡丹砂在陸子修的懷裡搖著頭。

這不是真的,這怎麼會是真的!

“你愛的明明是姐姐,不是我。”

“你終於承認了麼?丹砂!”

簡丹砂呆怔了好一會兒,猛烈地掙扎著。原來只是套她的話!那一瞬,她竟然相信了!

“丹砂,你聽我說,我說的都是真的!”陸子修扣住她的肩膀,讓她面對著自己。

“那一年,你在簡家的雪地裡挨凍受罰,我明白真相後就萌生了要保護你的想法。墨揮跟我說,你在簡家一日,就勢必要受這樣的苦,若要脫離這樣的日子,要麼是你娘改變性子曲意承歡,要麼就只有等你長大了嫁了人改變命運。那時候,我就莫名動了要娶你的念頭。”

簡丹砂眨著蝶翅般的睫毛,緩緩抬起眼。

“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注意你、關心你,你一點點走進我的心裡,可是又必須與你保持距離。還記得我同時送過你們姐妹倆兩隻風箏麼,一隻孔雀,一隻蝴蝶。後來蝴蝶的那隻我在井裡發現了,被撕爛了翅膀,浸在水裡,再也飛不起來了。”

他竟知道,竟知道。簡丹砂捂著嘴,淚水更加洶湧了。

“墨揮同我說過,如果真正為了你好,就不能對你太好。之前我還不太懂得,那時起我終於明白了。我得壓抑著靠近你的衝動,不能對你笑得太多,不能正大光明地送你禮物。我對你的好,不能讓別人瞧見,可是這樣一來,你也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告訴自己,不要急,再捱過幾年把你娶來就好。爹說,如果要娶你,必須先娶你姐姐。我說好,只要能讓你脫離簡家,能讓我來庇護你,什麼都好。可是眼看著婚期一天天的逼近,我卻又想逃避。我看著你清冷冷的眸子,不停問我自己,讓你二女侍一夫,你真的願意麼?即便那個人是你的姐姐。

“你冷漠慣了、隱忍慣了,看上去什麼都不在乎,其實比誰都驕傲,你看盡了你娘受的屈辱,不願重蹈你孃的覆轍。我懂,我真的懂。所以婚期才會一拖再拖。這是我的錯,沒能當機立斷。”

陸子修為簡丹砂拭去成串的淚水,摩挲著她溼漉漉的眼瞼。

“我在你姐姐的葬禮上那樣沉痛,不敢看你一眼,其實是源於我並沒有太悲痛的負罪感,我總是忍不住想我可以只娶你一個人了,我竟然這樣自私、這樣無情,但是我也因此明白,你在我心中有多麼重要。”

“別再說了……”簡丹砂在他掌心裡抽噎著,一下子知道那麼多的真相,她已經不能承受更多了。

“不,我要說。我在心裡憋得太久太久了。可是全部說出來,又怕你瞧不起我,我一直過不了這個檻……丹砂,你給我一點信心好不好?”他展開雙臂,將她箍得緊緊的,渴求簡丹砂的一個迴應。但是簡丹砂一動不動,陸子修熾熱的心一點點冷下去,握她雙臂的手卻越來越緊。

終於,簡丹砂輕輕掙了一下。她緩緩抬起手,攀上他的肩膀,一點點收攏著。陸子修發出一聲嘆息,兩個人緊緊地貼合在一起,沒有一絲縫隙。

他們就是彼此註定的另一半,彼此圓滿了彼此的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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