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丹砂仰望著流雲飛霞的天空,輕輕舒了口氣,隨侍從一瘸一拐地回到廳堂。剛才的那些女子已經重新聚集起來。
“為了感謝各位貴客不遠千里而來,我家主人特備下禮物相送。”
侍從們給每一個人送上一隻細長的木匣。眾人顧不得矜持當場開啟,驚呼四起立刻驚呼起來,每隻木匣裡擺放的著一根鑲嵌寶石的髮簪。
這本沒有什麼特別的,可是寶石的顏色居然與她們所挑選的絲絹顏色一致,菸灰、靛青、妃紅、荼白一個也不少,好幾顆寶石的色澤質地都是見所未見。
“還請各位貴客離開後,勿要向任何人再提起今日的所見所聞。”
不少人臉上露出既驚喜又失望的表情。驚喜的是這樣的珠寶絕對是稀世珍寶,價值連城,失望的是她們未能留下,享受更多。不過見上一面,就能得此禮物,能留下的還不知怎樣富貴榮華。
只有簡丹砂的臉色沉下來,廳堂裡的人漸漸寥落,最後只剩她一個人,雙手空空。
侍從走到她的面前:“我想,姑娘應該明白了吧?今日天色已晚,我家主人請姑娘今晚在此留宿。姑娘也莫要多問,除此之外主人也沒有多說,小人只是聽從吩咐。請姑娘休息一晚,我想明日主人會有安排。”
什麼話都讓侍從給說完了,簡丹砂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應對。
“姑娘行動不便,肩輿也已準備好。請。”
簡丹砂微微苦笑,也只能再裝下去。
永嘉王這一晚果然沒有再出現。簡丹砂也在輾轉反側中熬過了一夜。
再見時,還是在落暉軒,永嘉王還是坐在密簾後,而且在此之前簡丹砂再度遇到了於墨揮。只不過這回,於墨揮所走的方向與她截然相反。簡丹砂慶幸今日也覆著面紗。於墨揮只是向她禮貌地點點頭,便匆匆而過,像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永嘉王問:“姑娘腳上的傷可好些?”
“好多了,多謝大人關心。”
永嘉王點點頭,屏退了左右,起身一步步走向珠簾,手一挑,在窸窣聲中走了出來。一身青色暗紋的宮錦袍,頭戴紫金冠,腰垂玉梁帶,雖是一身的貴氣卻不露鋒芒,眉宇間甚是柔和,目光淡淡,嘴角綻著笑容,比簡丹砂想象中還要年輕些。
他將一張紙箋遞給簡丹砂,簡丹砂展開一看:江寧簡家簡明遠的次女,無名無分的婢女所出,閨名丹砂,貌嬌性冷,為人疏離,一個月前與上元陸家長房的三子陸子修定下親事,卻被碧江島的賊匪擄劫,不堪受辱,自盡投江,至今未尋到屍骨。
永嘉王道:“你們被送來之前,你們各自的推薦人先遞交了你們的生平,須由我的人先核查一遍所有人的身份,確保一切無虞妥帖,才允你們來見我。我看過了,這裡頭的女子大多身世坎坷,不過唯獨你是個‘死人’。”說到這他有意頓了頓,露出個興味的表情。
“姑娘莫要緊張,我本無惡意。我既已知道你的身份,我也該坦白自己的身份……”卻被簡丹砂截斷:“等等。”
永嘉王一挑眉。
“我是怕知道了,會出不了這個大門。”
永嘉王笑道:“你在怕什麼,你還不知道我要你究竟做何事?怕我對你不利?”
簡丹砂不答。
“也是,姑娘有顧慮是很自然的事。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要你所做的事,雖然可能有點小棘手,但絕對是你力所能及的,不然我也不會在眾多女子中挑中你。當然,任何事都可能有意外,但我可保你無性命之虞,而回報也是豐厚的。若你肯幫我一個忙,我什麼事都可以答應。就我所知,你也是有所求,才答應來此。”
“什麼都可以麼?”
“倘若你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會這麼問了。”
簡丹砂遲疑了一下,試探著問:“那麼,如果我要救出朝廷重犯呢?”
“也不無不可,要看是什麼樣的重犯了。如果碧江島的那群賊匪,我即時就可以辦到。”
簡丹砂驚異地望著永嘉王。
永嘉王的臉上還是掛著和善的笑容:“就我所知,姑娘自小養在深閨,在被擄劫前從未踏出江寧半步,江寧這些年治下甚好,並未出現過什麼重案,簡姑娘哪會結識什麼朝廷重犯,除了——碧江島上的賊匪。”
簡丹砂的背上都沁出了冷汗。
“我雖不知道你為何要救他們,不過這不是我要關心的事。只要你點一個頭,我立刻修書一封,為你所要救之人捏造個開封府的戶籍,或是栽上某個開封搶案,將案件交由開封府,那麼你想救的人就可以被關押至開封府的大牢。後面就無需我多說了吧。不知姑娘可還滿意?至於,事後姑娘的新身份、新居所,我都可以一手包辦。或是在風景如畫的蘇杭辦一座繡房,或者在天子腳下的皇城頤養天年,又或遠至漠北、塞外,做個牧馬吟唱的逍遙人。不知姑娘究竟想要什麼?”
永嘉王的話像是有魔力般,所說的景象一一浮現在簡丹砂的腦海中,那一望無際的藍天中,伴著一聲長嘯,一隻鷂鷹展翅翱翔。一座精緻的繡樓裡,一幅未完的牡丹繡圖靜靜擺放在窗前,繡架上擺放著斑斕的絲線,昭示著未來的成品如何瑰麗。
“世上已無簡丹砂此人,將來也不會。”永嘉王抽出簡丹砂手中的紙箋置於燭火上。紙箋燃出一段煙,一眨眼的工夫,就化作灰燼。
永嘉王吹了吹指尖,又拂去衣袖上的一點灰末。陽光凝在那磨得如水晶白玉般的指甲上,隨著手指的起伏跟著盈盈跳躍。
簡丹砂喟嘆一聲:“公子的確很會蠱惑人心。”
“那麼姑娘現在可願意一聽我的身份和所請之事?”
簡丹砂此刻除了點頭還能怎樣。她一介平民女子,如何能是眼前人的對手。
“我是當今皇上的第二個兒子,開封永嘉王,梁劭。我是想請姑娘聯手和我演一齣戲。這齣戲的名字就叫作——假鳳虛凰。”
天還未亮,永嘉王府上下就忙裡忙外,嚴陣以待,就為申時能夠迎接王爺和新夫人到來。
據說這位新夫人是江南東路轉運使江博然的么女,名疏影。梁劭巡查河道時,江博然為拉攏於他,將心愛的么女獻上。梁劭為之傾倒,甚為憐愛,將江疏影納為新寵一路隨行侍奉,還命人為她量身打造了一套金首飾作為定情信物。
永嘉王府的人一方面戰戰兢兢,一方面又仰頸期盼,要看看這位江疏影到底有何出眾,能將原本還陷在喪妻之痛中的王爺給徹底迷住。
府內的一眾妃嬪也早早在飛來亭擺滿鮮花果盤,恭候已久。永嘉王的正王妃病逝半年有餘,側妃薛嬪始終未被扶正,其他嬪妾對上位也覬覦良久,聽聞永嘉王這次又帶回了個新人,自然緊張。
可是沒想到眾妃嬪曬了一下午的太陽,也未見永嘉王駕臨。婢女們匆匆來報,永嘉王竟帶著新夫人徑自回房了,讓幾個拗了半天造型想了半天唱詞的妾侍傻了眼。
就連下人們到現在都未看清這江疏影究竟是何模樣。原來這江疏影到來時頭戴帷帽身披斗篷,由永嘉王攙扶下馬車,之後竟被永嘉王一路抱進王府,據說是因為這位新夫人一路奔波,感染了風寒。
有人禁不住哂了句:“成何體統!”
眾人心裡都有些不是滋味。如同士兵摩拳霍霍,上陣殺敵,準備大幹一場,誰料殺到戰場空無一人,敵人還躲在城裡頭喝茶小憩。
倒是側妃薛娉最為淡定,問道:“是王爺的揮春園還是新夫人的翩來軒?”
“是揮春園。”
其他人臉色更難看,薛妃沉吟一番,攜上另外一位岑夫人前去探望。
只見這位新夫人病怏怏地躺在榻上,想要下榻行禮,卻被梁劭阻止了。
“疏影今日不適,這禮就免了。”
病美人以絹帕掩口,喘著聲說:“疏影羞慚,這身子就是經不起長途奔波,還請兩位姐姐見諒。”
適逢湯藥奉上,梁劭直接接過,親自餵食,還不忘吹涼湯藥,百般誘哄,全不顧在場的薛妃與岑夫人。
事後有人迫不及待向岑夫人打探江疏影,岑夫人如此評價:“論氣度不如薛妃高貴,論容貌不及姚美人嬌豔,論體態不如廖美人優雅。眼梢上的那顆美人痣雖添媚態,但卻是禍水之兆。”岑夫人語調一轉,“如此可知此女不凡,非所能見之處。現下來看,‘夫人’的品位恐已不能與她的恩寵相稱。”
薛妃雖未在外人面前置評,但告誡底下的人對江疏影“莫怠慢,亦莫高抬”。
這樣聰慧通透的兩個人又豈會不知情識趣,在揮春園待了不過片刻,說了幾句體己關懷的話便退下。薛妃走前還不忘囑咐下人們撤走可能會引咳的薰香。
薛妃與岑夫人一走,江疏影就將還未喝完的藥推到一邊。
梁劭笑道:“做戲要做全套。是你自己要稱病入府的,我這個王爺可是紆尊全力配合到底。”
江疏影淡淡道:“現在觀眾都散了,還有什麼可演的。”
“那你讓本王如何處理這才喝了兩口的藥?倒在這毯子上,還是要我替你喝了?”
江疏影接過藥,仰頭喝盡,卻因喝得太過急促不小心嗆到,連咳了好幾聲,湯藥也灑在身上。
“你怎麼不多撒幾個嬌,男人向來就吃這套,本王也不例外。”
“如今觀眾已散場,臺上唱戲的也歇口氣。”
“真不可愛,”梁劭邊搖頭邊嘖嘖了兩聲,“你若一直如此,這場戲勢必演得辛苦,又何必呢。假戲真做,會輕鬆許多。”
“這證明我沒有撒謊,確實不會演戲,抱歉,讓王爺失望了……”她至今都不明白永嘉王為什麼會挑中她。
這位梁劭的新夫人江疏影就是簡丹砂。
那日,梁劭向簡丹砂提出讓她假扮自己的侍妾,讓簡丹砂大吃一驚。
原來梁劭的正妻去世後,王妃之位就一直懸空。他欲在現有嬪妾中冊封新的王妃,但對冊封何人,須慎之又慎。
“封納王妃並非小事,須是真正賢良淑德之人方能擔當。”
“王爺還不瞭解自己的夫人?”
“我能瞭解的不過是床上的她們,只有那時候,各個裸裎相見,知根知底。下了床,披了衣,看得見的是那脂粉一抹笑語盈盈,看不見的可就不知是些什麼了。”
明明是輕佻的穢語,卻被梁劭說得一本正經,煞有介事,讓簡丹砂都無從臉紅,倒是頭皮一陣發麻,渾身不自在。
“所以,我要你去做她們的試金石,讓所有人都覺得我會封你為妃。誰是真賢德,誰是假慈悲,就在你這一試。要知道最經不起試煉的,便是人心。”
簡丹砂只覺這想法荒唐透頂,但也只有那些王孫公子才擔得起這樣的荒唐,越是權勢滔天的人,越能荒唐得起。平民百姓行踏錯一步,只怕就是萬劫不復了。“那……我要怎麼做?”
“你覺得你嫁入陸家該如何,就如何。把我當作你的夫婿,把永嘉王府當作陸府。”
“這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
簡丹砂咬著唇,不說話。
“你演你的千金小姐,我演我的王孫貴胄,他演他的販夫走卒。每一個人都是天生的戲子。”
“那不是演。”
“真不是麼?難道你簡二小姐天生就是個逆來順受、慣於隱忍,做什麼都差你姐姐一等、對什麼都冷冷淡淡不甚在意的人麼?”
簡丹砂暗驚於永嘉王竟調查得這般詳盡,想要反駁,又不知該說什麼。
“人生在世,何時不是在演戲?戲的好壞,不過在於能否演得符合世人的期待。戲臺之下,又有多少人會在乎你去脂褪粉下的本來面目?”
就是這句話觸動了簡丹砂,令她呆望了梁劭許久。
“其實這件事也無須你多有演技,挑大樑的還是本王自己。”梁劭逼近簡丹砂,挑起她的下巴,“是不是能情深不壽,非卿不可。”正欲吻下,被簡丹砂躲了開。
梁劭捏住簡丹砂的下頜:“看來本王還要對你調教一番。”
簡丹砂道:“我還未答應王爺。王爺總不是要強人所難吧?”
“你什麼都已經知道了,你覺得,我還會放你離開麼?”梁劭壓著嗓音,吐納的氣息拂過簡丹砂的臉龐。
簡丹砂強作鎮定,卻還是忍不住在梁劭的眼神中微微喘息。
梁劭摩挲著她的臉龐似是安撫又似是挑逗,簡丹砂按捺著不做掙扎,待他的手指一鬆,簡丹砂就癱軟下來。梁劭卻眼疾手快,及時攬住她的腰肢。
簡丹砂完全陷在梁劭的懷裡,忍不住輕撥出聲。
梁劭附耳道:“看,是不是也沒那麼難呢?”說著便在她耳畔啜了一口,旋即又放開。
簡丹砂一個激靈,撫著耳朵連退幾步。
梁劭不再嬉笑,冷嗤一聲:“你也不是黃花大閨女了,又何必那麼放不開,裝個樣子也不會麼?”坐回椅上,為自己斟了一杯。
簡丹砂卻還撫著自己的耳朵不放,白皙的臉上沁出兩片紅暈,紅得不可思議。
梁劭眯了眯眼:“你……”
簡丹砂卻搶先道:“小女子雖已非完璧,但到底少經風月,更未見過世面,不通人事,只怕一時的行差踏錯惹惱了王爺,甚而把小命也搭了進去。”
“我要你的小命做什麼。本王向來是憐香惜玉之人,你的顧慮沒有必要。”
“還有一件事,”簡丹砂小心翼翼地問,“我的身份有多少人知道?”
梁劭道:“這個你更不用擔心,我不會將你的身份透露給其他人,還要替你另造一個新身份,以便你入府。”
簡丹砂咬著唇,還在遲疑該不該說,梁劭已輕笑出聲:“放心吧,墨揮不知道你的身份。他跟了我那麼多年,我豈會不知道他的來歷?今早我就委派了墨揮一件新差事,至少有一陣子不能回王府,也算是我對合作之事表達的誠意。”
簡丹砂盈盈一拜,一直懸著的心稍稍放下。她不得不佩服這位永嘉王爺,觀人入微不說,心思還能如此縝密。
但她還有最後一個疑問:“那,這場戲要做到什麼時候?”
“自然是封妃之時。”
“倘若,倘若封妃之事一直未能有定局呢?”
梁劭把玩著戒指,笑問:“兩年為期,如何?即便此事未能塵埃落定,你入王府後滿兩年,也放你離開。若你想盡早離開,就用心助我成事,說不定,三個月後你就是自由之身。”
兩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是在這永嘉王府,只怕真是度日如年。當簡丹砂從馬車探身而出,仰望著金燦燦的永嘉王府匾額的那一刻,她就生出了退卻之心。瞬息之間,千百種念頭在腦海閃過。一旁的梁劭看得分明,故意把她抱進王府,既營造出寵愛她的假象,又斷了她的退路。
簡丹砂環住梁劭的脖子,不敢多看他一眼,她又戴著帷帽,皂紗遮擋住了面孔,外人看著只覺著王爺嬌寵,佳人嬌羞。
從鳳陽到王府的這一路,梁劭雖然不斷製造親密接觸,以讓簡丹砂多適應,可是都點到即止,梁劭過往也是一派的輕佻隨意,遠不如這次那麼鄭重。他強健有力的手臂,他沉緩的呼吸,實在讓簡丹砂很難忽視,被他抱住的地方都像火般燒起來。簡丹砂於是環得更緊,想減輕梁劭雙手的存在感。
梁劭用只有她聽到的聲音道:“想不到你力氣這般大,本王就快被你掐死啦。”
簡丹砂這才鬆了勁道,一路東看西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梁劭還特意把她抱進自己的揮春園,而非一早為新夫人安排好的翩來軒。回府的頭一天,竟連晚膳不用,留在揮春園陪著簡丹砂一起吃清粥小菜,薛妃派人幾次來請,也被他給打發了。
“我說過這頭一天隨你,我一切配合。是你自己選擇要裝病,現在是不是覺得這是自掘墳墓?”啜幾口小酒,挾幾口小菜,吃得怡然自得,絲毫不顧簡丹砂的嗔視。
梁劭用手巾邊擦拭手指邊道:“我明日就要回宮,會離開幾天。”
簡丹砂一時沒會意過來。
“我已為你安排了一位可靠的貼身侍女,還有我會留下韓鈞任你差遣。”
簡丹砂心中驚惑,卻又不敢多問。說好是一起演好這場戲,沒想到入府才一天,梁劭就要拋下她一人。
次日一早梁劭出發,對簡丹砂叮囑道:“我知道你之前也跟隨你父親,學過一點從商之道。商場上的爾虞我詐是男人的鬥,這王府裡的勾心鬥角,卻是女人的鬥。你要分清楚這一點。”
梁劭卻不知她早見識過女人間的傾軋,比男人間的更加殘忍。
簡丹砂扶著門欄,欲說還休,心裡的不安害怕到底是流露了出來。
“你現在倒像個不捨夫君的妻子了,”梁劭話中沒有憐意,反調笑道,“可好好撐住,別我還沒回來,你就先被趕下戲臺,要再找個能陪我唱戲的可就難了。”說罷,轉身而去,很快與隨行的侍從消失在迴廊盡頭。
簡丹砂茫茫然站著,不覺麻了手腳,卻仍是凝立不動。
“夫人還病著,可要顧惜自己的身體啊。我扶夫人回屋。”
簡丹砂低下頭,說話的人原是梁劭為她安排的貼身侍女繡璃。她點點頭,在繡璃的攙扶下坐回榻上。
這個繡璃在王府待了兩年,原來一直服侍韓鈞,與簡丹砂一般年紀,長得甜美可人,識得幾個字,處事得宜,細心周到,對王府的事也一清二楚,據說本來要被韓鈞收為妾侍,為了梁劭的佈局才不得不割愛。
簡丹砂回過神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搬回翩來軒。
“好歹也等夫人病好了吧。”
簡丹砂卻執意如此,連一刻也待不下去。
“反正也沒什麼要收拾的,我人過去就是了。”
簡丹砂攏攏身上的披風,未料才走出迴廊竟見到梁劭匆匆折返。簡丹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望著梁劭裹著厚重的大氅加快步伐向她奔來。
“王爺……你怎麼回來了?”
梁劭握緊她的手,將她攏入大氅裡:“本王幾時這般沒用了,才走了多遠就恨不得馬車掉頭。沒想到還真喊出來了。若非是你病了,我這就帶你一起入京。”
簡丹砂靜靜聽著。梁劭曾對她言,如果不知如何去演,只看著他的眼睛就好。她望著他的眼睛,盈黑透亮的色澤比她見過任何一顆黑曜石都要美麗,而這麼美麗眼睛裡只映著她一人的身影——圓月般飽滿的盤發,層層暈染開的脂粉,配上一身的華服美飾,饒是病姿愁容,也掩不了一名貴婦該有的雍容華貴。
初次在梳妝鏡前看到這樣的自己時,簡丹砂還驚怔了好一陣。
尤其是眼梢上點上的那顆痣,她禁不住輕輕撫觸,那是梁劭堅持要偽裝上的,用了一種特別濃稠的黛青,不多水洗幾次是洗不掉的。
“萬一哪一天你被什麼人認出來,這顆痣算是個好藉口。何況添上這顆痣,人也多了幾分嬌媚。”
梁劭說得一點也不錯。因為這顆痣,她天生微揚的眼睛變得特別醒目,她不笑,也似笑,笑了,更是說不出地嫵媚動人。
若是在過去,簡丹砂必定覺得這顆痣太過觸目驚心。如今卻不同了,鏡中的人不是簡丹砂,而是江疏影。是了,她就是江疏影,不是江疏影,還能是何人?
脫下那個冷漠乖順低人一等的簡家二小姐軀殼,她也想看看自己到底能演個怎樣的江疏影。
她反握住梁劭,微微地揚起頭來。
梁劭俯身做出吻她的樣子,兩人的唇還離著那麼一點點距離。溫熱的鼻息拂在她的臉上,含笑的眼神彷彿真能溫柔得淌出水來,饒是簡丹砂明知是演戲,也忍不住有一瞬的心旌搖曳。
梁劭又絮絮說了好些深情款款的話,叮嚀她好好照顧自己,又說揮春園翩來軒隨她高興住哪,等到觀眾夠多,戲碼夠煽,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脫了那溫暖的懷抱,簡丹砂竟冷得微微戰慄了一下。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她忍不住想:這個男人,若換成販夫走卒、貧苦百姓,他可還能演得如此出神入化?如果是當世帝王,又當如何呢?
思及此,又是一股涼意。這一回是由心而出。
“從沒見王爺對哪個女人那麼寵愛!”
“這個江疏影到底有什麼本事。”
“王爺這次離開居然對誰也沒交代過。”
不消一個時辰,這齣戲碼在各種驚歎、嫉恨的言語中傳遍了整個王府。
那邊繡璃替簡丹砂梳理王府上下的人脈關係,首當其衝就是幾位夫人。
“薛妃年歲最長,與已故的永嘉王妃一樣都是在王爺還是二皇子時就嫁進來的,她是薛太尉的次女,鎮遠大將廖平升的甥女。岑夫人其叔岑廣海位及侍郎,也是朝中重臣,論關係輩分還是薛妃的表侄女。另外一位溫夫人是與王爺自小定親的,情誼自然深厚些。她的姨母原也是當今聖上的寵妃,不想喪女悲切在宮內自殺,觸怒了龍顏,累及溫家失勢,其父最終落個無權無勢的文官職位,最後鬱鬱而終,其母不久也隨之病逝。現在溫家在朝中已經沒什麼人脈,只有一個堂叔叔,也不過是個從六品的集英殿修撰,她孃家再無可依仗之人。”
梁劭府中嬪妾甚多,地位最高的當屬這三位,而其他值得注意的當屬姚美人與廖美人,前者是當今太子賜給梁劭的,原是宮廷內的一名歌姬。後者廖美人是國子監大人進獻的,不但能歌善舞,還頗有學識,深得梁劭歡心。
而梁劭至今沒有子嗣,唯有兩女,長女蔻桐為已故的王妃所生,如今交託岑夫人,次女青檸為薛妃所誕。若非如此,梁劭也不必為封妃之事頭痛。
簡丹砂裝病期間,有四人來探望過。薛妃對她的態度不鹹不淡、不冷不熱,一派女主人的架勢,一舉一動無不在說:王爺既然不在,照拂她乃是她這個女主人應盡之責。岑夫人最為八面玲瓏,多次前來探望,欲與簡丹砂多多親厚,但簡丹砂實在不慣於言行太過親密黏膩,對岑夫人生不出太多好感。論容貌,姚美人絕對是四人最貌美的,初次相見,容光冶豔得讓人不能直視,但看得出自視甚高,不藏心緒,來看望她時幾乎都是她的婢女發話,為的不過是打探梁劭何時能歸。這四人中簡丹砂對廖美人最有好感,出身雖不明,卻是一派閨秀風範,也出身江南,是以愛與她閒話家常,說說家鄉的人事。簡丹砂為了不露馬腳,只裝作是一問三不知的深閨女子,敷衍些許轉而談論她不擅長的詩詞歌賦,廖美人也都點到即止,不欲讓簡丹砂難堪。
這風寒裝了三四日,簡丹砂開始在府內走動,吸引不少好奇心重的下人們探前探後。簡丹砂權當不知,用三天時間走遍王府每個角落,記清每一座宅院每一間軒。行到溫夫人的清歌雅敘,簡丹砂忍不住為庭內的秋海棠駐足,青碧的樹叢中探出一團團粉嫩的小花,與府內的其他景緻大大不同,恍若春未去夏剛至。
簡丹砂仰起頭,望著閣樓上半開的小窗,卻不知這小樓的主人又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呢。
“夫人可要去拜訪溫夫人?她雖未來看過夫人你,可是我們也不能失了禮數。”
簡丹砂卻搖搖頭:“何必為了禮數討人嫌呢。”
“都說溫夫人自恃清高,與人不睦,要她紆尊降貴主動示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其實她待誰都那樣。你不去親近她休想她來親近你。”
“她已無靠山,這樣的心性在王府豈非要吃盡苦頭?”
“就是因為沒了靠山,既不屑爭寵,又不與其他嬪妾為伍,再高傲的孔雀也變不了鳳凰。”
簡丹砂聽後思量片刻,故作崴了腳,遣了繡璃向溫夫人求助。
小窗後人影晃動,溫夫人卻始終未曾現身,只是差使下人去尋大夫,又借出肩輿將簡丹砂送回翩來軒。
至此幾位重要的王妃人選簡丹砂都有所接觸,要探查誰可堪王妃之位確是難事。但是——
“王爺到底偏愛誰更多些?”簡丹砂問繡璃與韓均。
“王爺的心思又豈是我等能猜得透的。”
“依你們所見呢?”
繡璃先答:“雖然溫夫人不怎麼討喜,可是我卻覺著王爺很是偏愛溫夫人。”
“理由呢?”
“王爺是個念舊之人,與溫夫人到底有十八年前的情誼,他人難及。溫家失勢,王爺卻依然力保溫夫人在王府中地位,數年未變。我聽說溫夫人的閨名就叫清雅,那清歌雅敘,可不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韓先生,你認為呢?”
韓鈞遲疑一下:“韓鈞不敢妄揣主意。”
“既然韓先生不便告知,那就作罷。”
“屬下只是怕答錯了,讓夫人失望。”
“先生但說無妨,我也就一聽。”
“廖美人是難得的解語花,王爺向來視她為知己,屬下曾見過王爺向廖美人傾訴衷腸,喝了一夜,也聊了一夜。”韓鈞點到即止。
簡丹砂點點頭。
賢德與否、適合與否,不過全在梁劭一念之間。與其花心思磨工夫在試煉人心上,倒不若直接擇她們其中一位,助她登上妃位來得快捷。
想是這般想,可是沒了梁劭簡丹砂也走不了下一步妄行,只盼著梁劭快快回來,起碼要了解梁劭到底想如何試探她們。